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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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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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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志强‖一鼎傲立书千秋

国家一级文物“滕侯鼎”,是代表山东文化的百件“齐鲁瑰宝”之一,曾入选“丝路百馆百物”,乃当之无愧的“国宝”,出土于1982年3月。4个月后出生于“滕”地的我,竟在与之共处40余年后才得以谋面。

2023年夏,儿子听说,滕州博物馆推出一款,带着浓浓“青铜”气息的,抹茶味“滕侯鼎”文创雪糕,非要拉我去尝尝鲜——围着“滕侯鼎”展柜,转了一圈又一圈,看了一遍又一遍,齿颊留香间品味三千年西周文化的同时,冥冥中,感觉突然从历史深处吹来一阵清风,缓缓掀开了,蒙在这“镇馆之宝”上的神秘面纱……

据史料记载,黄帝战胜炎帝部落后,率族东迁,封其第十子于“滕”——因滕地泉水众多而腾涌得名。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滕”两姓位列其中。周文王(姬昌)时期,其第十四子“叔绣”封食邑于错地(古代卫国,大致位于黄河以北的河南濮阳,河北的邯郸、邢台,山东聊城西部一带)。周武王(姬发)克商后,封建诸侯,以藩屏周,封庶弟叔绣于滕地,爵位为“侯”(周代爵位置五等:公、侯、伯、子、男,世袭罔替,封地称“国”)。叔绣成为周代滕国的第一世国君。与“滕侯鼎”同墓出土的“簋”上有铭文曰:滕侯作滕公宝尊彝(滕侯为悼念父亲“滕公”铸造了这件尊贵的青铜器),另有一件“鬲”铭文曰:吾作滕公宝尊彝。这里的“滕公”,学术界普遍认为是滕国首封之君“叔绣”。据此推断,“滕侯鼎”的主人应是“滕公”之子,滕国的第二代国君。滕国灭亡后,王室后裔纷纷外逃,为不忘国耻、永怀故土,遂以国名为姓,改“姬”为“滕”,此乃后话。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宝物”面世,亦必涉危历险。20世纪80年代初期,“滕侯鼎”出土前,当地村民经常在田间地头,挖掘出各种古色古香的瓶瓶罐罐。在农人看来,古人的陪葬品,自非吉祥之物。若是瓦罐陶器等,会用锄头、铁锨当场砸烂;若是青铜器,就集成堆,卖给废品收购者,换几个小钱花花。写到此,我的心中猛然一紧:如果当初发现“滕侯鼎”的村民,一锄头下去,将其砸扁,再卖给收破烂儿的……这“国宝”的面世之路,又将历经几多挫折、艰险?参观者又将于何时何地,才能一睹其盛世容颜?

更惊险的故事,发生在“滕侯鼎”出土8年后。1990年7月29日,凌晨3点40分,月黑风高、细雨蒙蒙。滕州市博物馆(原王家祠堂院内)的警报声,突然响起。安保人员带着警犬,立即冲进展厅查看,门和锁毫无异样。过了几分钟,警报声再次响起,安保再次细细察看,仍未发现任何异常。这时,一名安保人员敏锐地想起,青铜器展厅里的那些宝物,特别是“滕侯鼎”。果不其然,几名盗贼正是奔着“镇馆之宝”而来——在靠近门边的夹墙内,抓到作案人员时,于“滕侯鼎”展柜前,发现了用来攀登的绳索、匕首、扳手等作案工具。幸运的是,“滕侯鼎”等文物仍立在展柜中,安然无恙、寒光烁烁……经公安机关审讯得知,这伙窃贼事前先将博物馆后门反锁,在展厅北面屋顶,挖了个盗洞进入厅内,且早就与文物贩子谈好了成交价:8万元。巧合的是,几名盗宝毛贼,竟是“邹县”人——此事,若被同乡“亚圣孟子”他老人家知晓,必发雷霆之怒。

盗贼们大概并不知晓,孟圣人与这“滕国”之间,实则渊源颇深啊!

近日,外地王姓友人至滕,央我陪其到博古馆参观。过“龙泉宝塔”没多久,就到了古意盎然、戒备森严的新馆。不知怎的,这次看罢“滕侯鼎”,意犹未尽竟至夜不能寐——“古滕八景”之一“文公古台”的轮廓,在脑海中萦绕开来。

古滕国,享国运700余年。自叔绣始,历30余世国君,彪炳史册者,唯行文德以得名的“滕文公”(姬弘)一人。儿时便听老人们说起,“文公台”正是由这滕国国君姬弘所筑,又称“灵台”,相传为其寝宫。台下有一池,传为“灵池”。《孟子·梁惠王章句上》记载:“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滕文公效法文王筑灵台、掘灵沼,取与民欢乐之意。这“灵台”,距我的居所,直线距离不足10公里。决定于次日一早出发去“访古”后,才踏实睡下。

天刚蒙蒙亮,我便按捺不住起了床。往背包里塞了一个桔子、一根香蕉和一杯水,骑上儿子的脚踏车就启程了。骑行“善国路”,途经“善国大桥”,不经意间看到了,桥南头西侧浓荫掩映下的“文公问政”雕塑,一圣一贤正眉飞色舞、谈笑风生……不禁想起,儿时常随大人去逛的“善园商场”,曾在不远处。才注意到,这小小城中,竟有这么多“善”字——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雅士前来滕国瞻风仰善的画面,似一卷轴缓缓展开。古滕国之所以被誉为“善国”,正源起于,当年孟子鼓励滕文公(时为“世子”,即“太子”)的那句话:“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孟子·滕文公章句上》)

没过多久,就到了柳絮纷飞、槐花飘香的“上善公园”。高大的梧桐树,直插云霄,成团成簇的梧桐花,偶尔闪过眼帘;路两旁的草丛里,点缀着不知名的黄的、紫的小花,星星点点,煞是惹眼。驻足于“荆水”畔,眺望“文公台”方向,只看见柳絮织成的薄毯铺向远方。一阵风吹来,偶尔卷起毯角,又放下,如此反复。欲说还休般遮遮掩掩,生怕一不小心泄露了天机。我拿出耳机,塞进耳朵,边骑边听古琴曲《文王操》。

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学鼓琴(《文王操》)师襄子,十日不进(换新曲)。”老师说弹得不错,进行下一曲吧,孔子却摇头说“不”:只会弹还不行,还要掌握技巧、了解意趣,直至真切感知到,此曲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和深刻内涵。精神可嘉,让后人钦佩不已。与之相比,滕文公向孟子学“治国理政”的锲而不舍,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孟子,何许人也?生于邹国,祖上豪门。三岁丧父后,被“硬核妈妈”(“三迁择邻”“断杼教子”“劝子远行”等)培养成妥妥的“别人家孩子”,能言善辩,年少成名。后跟孔子嫡孙子思的学生学习,遂成天下之名儒。他身处的“战国”,又是怎样一个时代呢?周武王克商后“分封建国”,把全国分成了近千个小国(又名“邦”,国君统称“诸侯”)。至东周时,诸侯相互吞并,皆以武力逞强称霸。到“孟子时代”,形成了“齐、楚、燕、韩、赵、魏、秦”7个强国,另加一个文化古国“鲁国”。孟子所在的“邹国”和滕文公执政的“滕国”,皆是鲁国边上的小国。

脚踏车刚穿过上书“滕国”两个红漆大字的石牌坊,“文公古台”前的两株参天古槐就映入了眼帘:东边这株,如腾空而舞的虬龙,称“龙树”;西边那株,如展翅飞翔的凤凰,故称“凤树”。据说,这对“龙凤树”有1300余岁了。树上,被附近的村民和过往的游客,系满了“祈福求安”的红丝带,飘飘荡荡,喜气十足。我抬头仰望了许久,这古树繁茂的树冠,闭目凝思,心有所动:2000多年前,孟子的心中有“喜气”吗?滕文公呢?

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孟子,于不惑之年背景离乡周游列国,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效果如何呢?他先后与梁惠王、齐宣王、齐愍王等众多大国小国的君王见过、谈过,但任他再饱读诗书、能言善辩,终究落得个“话不投机半句多”。大家都忙着“富国强兵,称王称霸”,谁会去深究他那套“性善”“仁义”“仁政”的“空头”理论呢?此时的孟子,不仅心中没有丝毫“喜气”,反而是寂寞的、无助的,甚至是憋屈的、压抑的。时时准备着,实在不行,干脆收拾行囊,回故乡讲学去算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滕国太子登门拜访了。二人,乍一几面就一拍即合“酒逢知己千杯少”了吗?没有。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滕文公章句上》)可见,其是以太子身份出使楚国,路过宋国,得知仰慕已久的大儒孟子在此,机会难得所以一见,并非专程拜访。可以想象,二人见面后,太子自是以一副学生姿态,对孟子恭敬有加,向其虚心问道;孟子,也以师者的诚挚,对这位积极上进的未来“国君”以谆谆教导:谈了谈“性善”,聊了聊“尧舜”,可能还劝其要“立大志、干大事”,然后作别。

“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这年轻人,出使完楚国,再次拜访孟子。可以想象,他此行会看到些什么呢?无外乎,楚国的兵强马壮,加幅员辽阔。这些,是靠“性善”吗?是靠“尧舜之道”吗?不是。靠什么呢?拳头、肌肉、武力、侵略!而滕国呢?取长补短,才方圆五十里。因为没法比,所以压力山大。这一趟转下来,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从出使前“撸起袖子”的意气风发,转变成了垂头丧气,甚至偃旗息鼓。

孟子,早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人无数”。见状,估计是又好气又好笑。没等太子开口,就明白了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既如此,孟子做何表现呢?当头棒喝,“臭骂”一顿:那些大国国王是男子汉,我们也是男子汉,他们能做到,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呢?有什么好怕的呢!滕国虽小,咱即便不能把它变成大国,只要拿出勇气、毅力、方法,总能治理成一个好国吧?猛药去疴,重典治乱,刮骨疗毒。你要不信我,就请回吧!(笔者语)

父亲滕定公去世后,“滕世子”顺理成章成为“滕文公”。一个不爱读书、贪图玩乐的世家公子哥儿(《孟子· 滕文公章句上》载:“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肩上突然挑起了一个“国家”,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他既在做太子时,就能主动去向孟子请教“治国理政”之道,说明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渴望干出一番事业,把“滕国”治理好,成为一位优秀国君的。此时,他再想起孟子这个人,想起这个人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越发觉得有道理。

成为“国君”的滕文公,亟需一位好老师、好辅臣、好谋士。此人,非“孟子”莫属。孟子,又何尝不需要滕文公呢!

看罢台前的“龙凤树”,拾阶而上,一股浓浓的油漆味随风扑来。细看之,台上的“滕文公楼”修缮一新,廊柱和窗棂红得有些刺目——味道应该就来源于此。购票登台后,独自坐在入口处的石桌旁小憩。院内游人寥寥,格外安静。草木葱郁,偶尔传出几声清脆的鸟鸣。

楼内,滕文公塑像闪着金光,太师然友、左相毕战侍立两侧。我盯着文公的眼睛正看得入神,一名长者从楼上下来——竟是世居此“滕城村”,研究“古滕”文化半生的某先生。只在媒体上看过关于他的报道,所以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二人寒暄一阵,先生感叹关于滕文公的史料实在太少,我则抓住时机请教了一个,困惑我已久的问题——

文公先祖叔绣,爵位为“侯”,怎么后人称其为“公”呢?

先生答曰:后来,《孟子》中称滕君姬弘为“文公”,只是尊称罢了,实与爵位无关。

既如此,文公的父亲,为何被称为“滕定公”呢?

先生笑着细看了我一眼,道:年轻人,春秋战国大争霸,战乱不休,诸侯自立为王、自称为公,爵位就乱了……

称“侯”也好,称“公”也罢,那都是后人之事。滕君姬弘既已走马上任,就得开始“治国理政”。摆在眼前的头件大事——父亲滕定公的丧礼,到底怎么办才好?此事办的好坏,其影响之重大,文公心里自然明白。于是,指派然友先去请示一下“导师”孟子,再做定夺。数日后,然友复命:孟导师指示,应实行“三年之丧”——从天子到百姓,穿粗布孝服、吃稀粥,连续三年。

三年之丧。行得通吗?文武百官、父老乡亲,一概不同意。为何呢?滕国历代君主、列祖列宗,都没这么办过,孟子那一套,违反祖制。滕文公怎么应对的呢?新王登基,自然不敢逆天下而行。可是,孟导师的话,也不好不听啊!于是,再次派然友到邹国去问孟子。然友再次复命,转达孟子的意思:这也是孔子的主张。你是一国之君,此事求不得别人,全看你自己怎么带头去做了。

墨子与孟子,虽是同时代的思想家,二人却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身为滕国人的墨子,曾对儒家提倡“厚葬久丧,守孝三年”提出批评,其著作《墨子》写有《节葬》篇。查阅史料时,看到《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南怀瑾 讲述)一书中,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说(大意),三年之孝是古礼,你滕文公如果做得到,会有国际影响。为什么呢?之前,霸主齐桓公死后,儿子们忙着争权夺位,把其尸体摆到烂臭生虫也没人管,没办丧事。在那样一个世风日下的时代,孟子坚持要滕文公行孝,是想借此慢慢扭转混乱不堪的风气……读至此,我竟生出泪意——“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战国策·赵策》)——孟子对滕文公,其实早已“一见钟情”,甚至惺惺相惜。那些“劝”和“骂”,其实饱含深情、满怀寄予,就像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期待这“翩翩公子”干出一番丰功伟绩的同时,一并实现孟子自己的理想。

言归正传。滕文公听了然友转告的“导师”孟子的话,下定决心,身先士卒,坚决执行了孟子提出的“三年之丧”。结果如何呢?“吊者大悦”——参加丧礼的文武百官、父老乡亲,看见文公的所作所为,纷纷被其孝心感动,对其非常满意。经此一事,孟子与滕文公的合作,才真正开始。

此后经年,滕君姬弘对导师孟子礼遇有加,常邀请其到滕国讲学,并采纳其治国理政的种种建议,在国内推行仁政、实行礼制、兴办学校、改革赋税制度……在滕文公的治理下,滕国人丁兴旺,国富民强。其人其国名声大震,远近称之为“贤君”,称其国为“善国”,自愿来滕定居者络绎不绝,“贤君”“善国”之名远扬!

后人为纪念滕文公的丰功伟绩,尊其为“滕王”,在滕国故城建造祠堂、楼阁,称“滕王阁”。此“滕王阁”,与因唐代大诗人王勃一篇《滕王阁序》扬名千古的彼“滕王阁”,没啥关联。王勃笔下的“滕王阁”,由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李元婴所建。这李元婴从小受宠,骄纵失度。长大后,被封滕王,食禄山东滕县(今山东滕州市)。初到滕地,即横征暴敛、大兴土木、骄奢淫逸,引起极大民愤。其在滕地建阁,即第一处滕王阁;后被贬苏州,又“迁苏州刺史,寻转洪州(今南昌)都督”,次年建阁,即第二处滕王阁;再调任隆州(今阆中)刺史,在此按宫苑格局建玉台观和滕王亭,即第三处滕王阁。

二位“滕王”,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据清县志《孟子外传·滕文公轶事》等记载,滕文公死后,出殡那天,雨雪交加,群臣建议更改殡期,文公的儿子不许。大臣惠子进谏说:今先公欲小留而扶社稷,故使雪甚弛期而更为日……世子只得勉强应从。七日后,风和日丽,艳阳高照。滕国古都四门大开,旌旗猎猎,古乐声声,远近路人接踵而至,一直延伸到北门外三里的寝陵墓地,举国臣民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贤君千古一别……

行文至此,不禁吟起元代诗人吴景奎的那首《知己》:

知己相逢尽醉欢,西窗剪烛坐更阑。

笑谈倾倒忘宾主,意气相期出肺肝。

白雪数茎嗟我老,黄金一诺报君难。

丈夫磊落当如此,自爱先生礼数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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