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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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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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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志强‖英子

1

谁?把她的名字弄丢了。用小刀,偷偷刮掉了似的,一笔一画,没觉着疼。

从前,身边人都叫她“英子”,后来,叫她“小源娘”“小樱娘”“小檀娘”。再后来呢,村子里开始流行称呼“娘”为“妈妈”时,第四个孩子出生了,男孩。她的名字,又顺理成章地变成“大喜妈”。哎……爱叫啥就叫啥吧,叫啥我都答应着,她笑笑地想。

她其实特别喜欢听别人叫她英子——有名字的小狗小猫,比没名字的还神气些呢。有一个人,自始至终只叫她英子。她最喜欢听他叫她英子,她喜欢他。只可惜,叫了不到两年,他就死了。打那以后,再没人叫过她英子。他为什么死?到死,她也没弄明白。

2

“砰”的一声响,院子里,木头大门被谁推开了。

她起身迎出去,打开屋门,看见二闺女小檀,站在门口。背对着她,哭哭啼啼,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她心里“嘎崩”一响,沉了下去,这是咋了?一边思忖,一边把闺女拽进屋。本就矮粗的身材,似乎又加重了些分量,越发没点儿女孩子的样了。

任凭她左右盘问,小檀硬是只摇头,不说话。泪珠像热锅里的豆子,一个又一个的往外蹦。向来急性子的她,面对此情此景,只能干跺脚,却也无可奈何。知女莫若母,这货,打小就蔫了吧唧,遇到难题只会哭鼻子抹眼泪。

不应该呀。才出嫁没多少日子,婚前婚后一直欢欢喜喜。军子,是她的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后,在本村机床厂做技术工。小檀学习成绩比他强点儿,捏着鼻子上完了初中,也进了那家机床厂。两人关系挑明之前,小檀从来没有和她提起过,但她隐隐约约知道些。她想着,好歹在眼皮子底下,公婆都是忠厚人,只要男方老实本分,对闺女好,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处去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水到渠成皆大欢喜。她看得明白,这两人结合,大富大贵是不可能的。其实,能过上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小日子,也没啥不好。咋过,都比她强。

娘——利滚利……欠债上百万!话音刚落,小檀就从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啥?上百万?谁欠上百万?在农村妇女中,还算得上见多识广的她,听到“百万”二字,心里也禁不住突突跳了两下。

他……他他……小檀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军子吗?他有那个本事?到底怎么回事?快说清楚。啊——她扯破嗓子大叫了一声,吓得小檀一哆嗦,赶紧收住了眼泪。她那张紫涨着的脸,抽搐着疼了起来。

不……不是,是……是他爹。听军子提起过,他爹年轻时,在南方做过一段时间生意,后来实在做不下去了,才回了老家。他们全家人都不知道欠债的事。

既然是陈芝麻烂谷子,咋现在突然拾掇起来了?会不会有什么蹊跷。她低头念道,像是说给小檀,又像是在问自己。

听公公说,当年借钱时,债主富得流油,这些钱,对他来讲,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他还拍着胸脯对公公说过,虽然打了借条,也只是个形式,有钱就还,没钱就不还。

这么说,债主现在破产了?

嗯。开的布料厂失火了,烧得干干净净。

明白了。“有钱就还,没钱就不还”只是嘴上说说,“借条”却是实实在在的……你公公确认了是他亲笔写的?签字了?

是……小檀说完,又捂着脸哭了起来。被她吆喝了一嗓子“闭嘴”,又止住了。

你先回家吧,我好好想想怎么办才合适。英子边说边起身走向里屋。

我……我我我……

你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磨叽啥。她心里,突然腾起一阵无名之火,接着胸闷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稍微舒服了点儿。

我不敢回家。

怕啥?家里有鬼等着吃你吗?她折身走到小檀跟前。

债主……债主现在就在我家赖着……说完,蹲进了墙角。像个黑乎乎、油腻腻的球,硬生生塞进了她的心里。

人家是找你公公要债,不是找军子要债,更不是找你,你躲什么躲?

公公没钱。

一人做事一人当,没钱就去挣,一直挣到还清为止。就算到死还不清,能还多少还多少,人死账烂,不了了之。一天一个变化,拖着拖着就没了。走吧你!

可是……公公上周刚刚查出肺癌。晚期。大夫说,活不了几天了。债主还是不依不饶,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这不行。你和军子刚结婚,还没开始过日子呢,就背上这么座大山,一辈子就完蛋了。你回去拦住军子,绝不能答应。对了,他不是还有个哥呢嘛?哎……

他哥俩已经商量好了,一家五十万……

3

小檀生性软弱,经常芝麻点儿事就哭哭啼啼,她最烦她这点。烦归烦,除此之外,总体来看,小檀还算个听话的孩子,从小到大一直呆在她身边——即便出嫁,也没出村。偶尔还能和她说几句体己话,帮忙做做家务活。大闺女小樱,可不软弱,甚至有些强悍。敢上天揽月下海捉鳖,敢因为鸡毛蒜皮和英子对吵对骂,敢离家十年不回,不知是死是活。虽然小檀更服管教更听话,但她内心还是更喜欢小樱那刚烈性子——能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年轻真好。可以天马行空,可以充满期待,可以不信命。总认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创造一切,虽然那只是自以为。她,当然也年轻过,也想象过美好的未来,也曾不服输、不信命。可是,后来却信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信命了呢?哦……就是从那个自始至终只叫她“英子”的男人死了开始。他一死,她就信命了——如果不是命运捉弄,他怎么好端端的,说死就死了呢?死得莫名其妙,死得让她措手不及、欲哭无泪。后来,挨个见识了,大儿子小源的暴戾、大闺女小樱的刚烈、二闺女小檀的软弱,还有小儿子大玺的……她更加信命了,不再有丝毫怀疑。

小樱,因为刚烈,两米半的高墙,眼皮不眨一下,就跳了下去。这一跳,就是十年。至死,娘俩再未相见。哦,不,好像“见”过一次,在电视新闻里,警察抓捕制造假烟的犯罪分子现场。低头蹲成一排的人群里,隐约可见那只“虎”。最里面、靠墙角的那个,长发遮住整张脸的女子,像是小樱……

十年里,她每每想起大闺女时,最后,总会定格在那个画面——月黑风高的深夜,毫无迟疑,纵身一跃,头也不回,也不知是跳进了天堂,还是地狱?八成跳进了地狱。天堂往上。墙那边,肯定站着那个男人。那个身“披”猛虎的男人。

那个年代,“纹身”刚刚在这小城兴起,时髦些的男孩子,胳膊上纹个情啊爱啊之类的字眼,或者鸟啊蛇啊的动物图案,也是有的。小混混们,胆子更大些,会在胸前纹两扇大大的翅膀,或在后背纹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像他那样,把一只猛虎“披”遍全身的,似乎难有第二个。小樱属虎。

她曾在街上,远远地见到过那个男人,和大儿子小源,还有另外几个同类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地走着。一群年轻人,她却只注意到了他,他实在太抢眼:光着上身,穿个短裤,一只猛虎缠着他精瘦的身子。他微微弯下的腰,好像不是因为瘦,而是要被猛虎压垮了——虎头趴在右肩上,虎尾甩在左腿肚。虎须伸向脖子,虎爪踩着祥云。看到虎眼时,她从头到脚抖动了几下,像被那眼睛里射出的什么东西,蛰伤了。

小源在家里谈论起那个男人的绯闻轶事时,其他人听听也就罢了。小樱不,她两眼放光的追着小源,央求他尽可能多讲一点。那种男人,似乎成了小樱心里的英雄;那些故事,似乎在小樱心里埋下了种子。小樱和那个男人搅在一起,似乎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打小就被邻居们唤作“美人胚子”的小樱,为了那个男人辍了学,为了那个男人堕了胎,为了那个男人和她拍着桌子吵骂过无数次。任凭她苦口婆心左哄右劝磨破嘴皮,小樱只有一句话:死也要和他在一起,绝不后悔。

她尝过穷到底的滋味,体验过被人指指点点的苦楚。被生活反复吊打过的她,明明白白,小樱不可能不后悔。她也不是没想过同意这桩婚事,也侧面打听过,那个男人是个孤儿,无家无业无恶不作。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无奈之中,她找人帮忙把小樱捉住,关进配房上了锁。

就在前几天,小樱趁去厕所的空,翻墙逃跑,被她从墙头上一把拽下,娘俩哭叫着撕打成一团,难分胜负。赶巧小樱爹回家,协助她把闺女又锁进了配房。上锁之前,小樱被她爹抽了几个嘴巴,拿绳子绑住了双手。

那段时间,那个男人带着几个混混,舞枪弄棒地在她家村前村后,吓唬、谩骂过多次。她不理踩不回应,终究没敢闹到家里来。

转眼到了农忙时节,她两口子不可能为了盯着大闺女,荒废了庄稼,否则一家人吃啥喝啥。就在这个当口,那个男人趁家里没人,翻墙进了家。正在撬配房门锁的时候,和折身回家拿镰刀的小樱爹,撞了个正着。小樱爹刚走到那男人面前,还没开口,就被一脚揣倒,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男人转身接着撬锁时,背后传来她的声音:只要有我活着一天,小樱就不可能和你这种混帐在一起,你趁早死了这份儿心。现在,我只要大叫一声,你就别想走出这个门,走出这个村子。我也不为难你,赶快滚蛋。她边说边把两扇大门彻底拉开。

只见那个男人,操起手边一米多长的大刀,架在了她脖子上:那好,老子今天就让你死在刀下。

面对明晃晃闪着银光的大刀,她“哼”了一声,不屑地说:老娘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你要真有这胆量,那我敬你是条汉子。一刀下去,一了百了?天底下,再没良心的闺女,能和杀她娘的凶手,心安理得过一辈子?杀了我,你进了监狱,小樱去监狱里陪你过日子?没脑子的畜生,还不把刀放下!接着大吼一声,男人的手一抖,刀上见了血。围观的人群中,一阵唏嘘,屏息凝神,没人敢轻举妄动。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说道:我数到三,你要是再不把刀放下,我就让这把刀割断我的脖子。不信你就试试。用老娘一条贱命,换闺女跳出火坑,值得。哈哈哈……英子的笑,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显出几分阴森。这笑,让那男人开始胆寒。他绝没想到,一个农村妇女,竟然不怕刀,不怕血,不怕死。

刀依然架在她脖子上。一……二……她开始大声数起来。“三”刚要吐出时,门外一阵骚动,大儿子小源回来了。他瞪了男人一眼,大喝一声“虎仔,干什么呢你”,刀离开了她的脖子。小源接着给男人使了个眼色,男人拽着大刀灰溜溜地走了。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白痕。

小樱跳墙逃跑那日前天,她和儿子小源吵骂了大半天。起因是,小源赌博输了钱,找她要钱还账。她手里没钱,小樱他爹外出打工,个把月没回家了。即便在家,也没有多少钱。更何况,即便有钱,也不能没完没了地给他提供赌资。这阵子收的粮食,刚刚入了仓,就被小源偷着卖空了。为此,娘俩已经吵骂过多次。

小源逼她去找邻居借钱,她死活不去。小源恨恨地撂下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娘什么女。说完,还朝她身上啐了一口痰。转身想要离开之际,却被她死死抱住双腿,让他解释清楚“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娘什么女”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娘俩撕扯一阵,扭打起来,不可开交。

在虎背熊腰的儿子面前,她自然占不了上风,却又一肚子委屈心酸无处发泄,索性疯了似的跑到大街上,放开嗓门叫嚷起来:乡亲们,你们都出来给我评评理吧。我嫁到村里二十多年,干过什么伤风败俗偷鸡养汉的事吗?竟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被亲儿子一口痰吐在脸上,说我“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娘什么女”。大家伙都来见证一下,还有没有天理了?说着就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哇哇大哭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小源自觉难堪,就拖着她的一条腿,死命往家拽。百多斤的她,在小源手里,就像一只小鸡那么轻。她死死抱住一棵大树,死活不回家。小源想走开,她又转而抱住他的一条腿,说啥也不松手。情急之下,小源一脚将她踢翻在地,抡起巴掌照脸扇了一下:不知道丢人现眼,还敢跑到大街上叫骂,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被亲儿子当着邻居们的面扇了耳光,一辈子要强的她,哪肯善罢甘休,不仅没有停止叫骂,反而更加提高了嗓门,嘶哑道:我这辈子活得猪狗不如,偷鸡养汉没干点好事儿,老天爷惩罚我,让亲儿子打脸在光天化日之下……小源似乎被她的行为搞疯了,不知所措地抓起她的领口,又连续扇了几巴掌:你瞎嚷嚷一句,我就扇你一下,直到你闭嘴为止。娘俩,就这么僵持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叫骂一句,儿子扇她一巴掌;儿子扇她一巴掌,她就更大声地叫骂一句……声音渐渐小了,鼻孔流出了鲜血。个别胆大些的邻居,试着上前拉架,却被小源怒目一睁瞪了回去。那眼神,一如那肩上的虎……

夜里,睡梦中的她,感觉有人使劲晃床,并趴在耳边喊她:大喜妈、大喜妈,快醒醒、快醒醒,出事了、出事了……她听得清楚,也想赶紧爬起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每个骨头缝都在疼,像一块烂泥似的,实在挣扎不起来。

床一直在晃动,那个声音也一直不停:你要是起晚了,这辈子后悔莫及,死不瞑目!快起——她使劲一咬牙,强撑着爬起来,扶着墙摸索出去。刚推开屋门,就看到一个黑影跳墙而出。借着月光,看看配房门上的锁,钥匙插在锁芯上,就像那男人手里明晃晃的大刀,一下子插在她心脏的最中央。

双腮紫胀,嘴角挂着几道长短不一的、风干了的血道子的她,在黑漆漆的院子里,呆立了不知有多久。拖着比山还重的身子,回到堂屋后,抬起肿成包的上眼皮,从线一样的缝里,望着中堂上悬挂的,慈眉善目的菩萨像,和两个笑眯眯的小童子,泪如雨下,嘶声道:刚才是您老人家,晃着床喊我出去看看吗?是您吗?我要是听了您的话,小樱能不逃离这个家吗?小源能戒了赌吗?她爹,能像个男人那样让我靠一会吗?一会儿就行……能吗——

呜咽了好一阵子,强撑着爬到供桌东边的木椅上坐下,看看门外,还是黑漆漆一片。不,比以往更黑了些。她拿起手边日常用来给菩萨“抽”的烟,点上一支……伴着这无尽的黑,呆坐到天亮。恍恍惚惚中,似有似无地听到有人在黑暗中叫她:英子、英子,我在这里等你呢……

她,从此学会了抽烟。因为在那朦朦胧胧的烟雾中,隐隐约约看得到,爱叫她“英子”的,那个他。死了多年的他。

4

小檀跟在她身后,颤巍巍地回到婆家时,双方已经拟好了协议。军子手里拿着笔,刚刚签好自己的名字,正准备按手印。

住手。她嘶声道。

妈,您怎么来了?军子赶忙放下手中的印泥,起身让座,顺势白了一眼小檀,小檀不由得抖动一下,低头进了西屋。东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听到女亲家的声音:老头子,身子要紧,有孩子们处理呢。哎……

她没搭理女婿,甚至没看他一眼。伸手拿起协议书,瞟了几眼:你弟兄俩,一人一半,五十万?说完,看了看军子哥俩。

军子他哥,唉声叹气一阵,把头埋得更低了。军子则从牙缝里,挤出来苍蝇似的一声“嗡”,算是答话。

你是债主?她看了看坐在军子对面的男人:毛胡子脸,秃顶,脖子上挂着大拇指粗的金链子。对方眨了眨眼皮,扬扬下巴,没搭理。

按理说,我这当岳母的,不该来掺合这事儿。但是呢,事关女婿,也就捎带着闺女,男当家的出门在外,事情又急,我这老婆子,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的想法很简单,军子,如果你确定要还这五十万,我也不拦着你,那得先写个离婚协议,和小檀把婚离了。你和我闺女没关系了,我也就没资格管你们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了。

此话一出,女亲家和小檀一左一右从屋里跑出来。亲家抓着她的手说:小檀妈,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总有办法解决,有办法解决的……小檀则怯怯地说道:我……我不离婚,我要和军子一起挣钱还债。

闭上你的臭嘴。她边说边站起身,抬手扇了小檀一巴掌:缺脑子的贱胚子。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街都是。非要一棵树上吊死不成?说得轻巧,嘴巴一张一合就完了?你俩现在,每个月加起来能挣一千多块钱吧?还到进棺材?我总共两个闺女,一个已经跳进火坑了,另一个接着跳?不过脑子的东西。小檀试探着还要说些什么,她再次扬起手来:还不滚回里屋去?今天这个家,我当定了。小檀欲言又止了片刻,捂着脸,哭着回了屋。

军子,你选吧。她边说边坐回椅子上。

我……我我,我不离婚……也不能不还债。军子嗫诺着说。话还未说完,双手就开始抖动起来,接着吧嗒吧嗒掉起泪来。

看见军子这个样子,她嗓子眼里突然腾起一阵恶心感,朝军子啐了一口唾沫:你他妈了个逼的,和小檀真是天造地设一对。到死没点男人样。做你的美梦去吧!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可能。她愤怒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毛胡脸债主腾的一下站起来,对军子说道:赶紧把协议给我,我们还有事,没时间听你们扯淡。边说边要到她手里夺协议书。她攥紧协议书,想要撕烂,却发现右手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可能是和大儿子撕扯时扭伤了,这才感觉到一阵阵钻心地疼。

债主的手,马上要碰到协议书时,说时迟那时快,她用左手把协议书飞速团成一团,攥在了手心里。债主再要抢时,她手一抬,把协议塞进了嘴里,硬生生咽了下去。

兄弟们,上家伙。毛胡脸先是一愣,接着一声令下道。身边三个壮汉拨开人群,跨上前来。其中一个带墨镜的,砰的一声把砍刀拍在桌上。见这阵势,不相干的众人,吓得赶紧跑出了军子家,在大门口嘀嘀咕咕;几个胆大的,退后几步,继续留在现场,窸窸窣窣。

毛胡脸盯着她看了一阵,边向上撸了撸袖子边说道:我虽然破产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小还算个老板。走南闯北做了半辈子生意,见识了各种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钱的没钱的,层次高的层次低的,多少都接触过。我就不信,今天会栽到一个农村老娘们儿手里。话又说回来,就冲你刚才看见刀子拍在桌面上,眼皮都没眨一下,我倒要敬你几分了。换做其他人,别说女人,就是男人,也要吓尿了。你要托生成个男人,绝对是个跑江湖的料。哈哈哈……

老头子、老头子,你醒醒啊……屋里传来女亲家的喊叫:军子、强子,快来啊,你爹不行了……

不一会儿,救护车来到家门口,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军子爹抬上了车。强子两口子陪着女亲家,跟车去了医院。军子被毛胡脸等人强行拦下,继续处理债务纠纷。

哎……她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废话咱也不多说,没啥用。你也看到了,军子他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就算能活过来,治疗癌症得多少花销?他们家有多少家底儿,你也看得见。你们年轻时,一起处过,如果感情不到底,即便再有钱,也不会一把借给他上百万,何况还拍着胸脯说过“有钱就还,没钱就不还”这样的豪言壮语……我看您也不是那真正的恶人,要不是走投无路了,也不至于千里老远跑过来要这种账。人都有个难的时候。一百万,放在你们生意人身上,行情一旦好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大钱。可是,真要压在我们小门小户的农村小老百姓身上,一分一毛的存钱还债,一辈子就葬送了。

不知怎的,一直佯装强大的她,突然眼眶湿了:我老婆子虽然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儿,但也明白几分做人的道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这样的话,也听说过。别说是他们做儿子儿媳的,就是我这做亲家的,如果有钱,直接拿出来还给您,也没什么不应该的……可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咱这个年纪的人了,哪个没尝过“穷”味儿呢?谁不想要脸呢?我不想吗?可是,没有钱,哪有脸?脸——你看看我这脸,青一块紫一块,被我那赌鬼儿子打的——拿不出钱来给他赌博。哎……钱、钱、钱。钱哪!好东西……真是个好东西啊!话说至此,她眼里的泪,再也噙不住了:请你们高抬贵手,不要难为闺女家,这笔债,等我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你们……她进屋这么久了,众人好像这才看清她的脸。满目疮痍。

闹哄哄的屋子,一下安静下来。众人,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突然丢进了空荡荡的山谷里,黑茫茫的海面上。

她抹了一把眼泪,打破死寂:大兄弟呀!这件事……就真没个其他道儿可走了吗?说完,直盯盯地看着毛胡脸。眼神里,凝聚着虔诚。

毛胡脸看看她,眼神躲闪了几下,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带墨镜的男人,插了一句:大娘,按我们道儿上的规矩,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要是实在没钱,款大的话,卸条胳膊腿;款小的话,砍个指头,也就算了。墨镜男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被毛胡脸瞪住。

哎……这一百万,在你们有钱人眼里,应该算不得什么大钱吧?!话音未落,她突然用左手提起了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刀已落下——她右手小指,血淋淋地掉到了地上。

没过多久,只见她口吐白沫、嘴歪眼斜,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像一棵被闪电劈断的参天大树,重重地摔在地上。

5

七年后,小儿子大玺——是的,您没看错,“喜”变成了“玺”——考上了大学。名字,是儿子自己改的,说她给取的名字,土得掉渣、俗得冒泡,嫌弃得很,没脸带到大学校园里去。

听村里有学问的人说,大玺上的大学很棒,国内十大名校之一。还说是啥“985”好像。她实在弄不清,这“985”到底是啥意思,就像弄不清,那个自始至终只叫她“英子”的男人,好端端地,为什么自杀一样。他死的时候,知道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小源。明明知道,还是死了。大玺的大学,在中国的最南方;而她,住在中国的最北方。天南海北的,为啥非要走那么远呢?

好像是,大三下学期吧,大玺回老家看过一眼她。不是专程看望他妈,主要是给他爹奔丧来着。这老头,在人世间活了一辈子,走到任何场合,都像空气似的,有他也不多,没他也不少。越是紧要关头,越是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无用的很。村里有人说,小源、小樱随他们的娘,小檀随她爹,大玺呢?各随一半。老头在世时,她从没拿正眼瞧过他,等到真没这个人了,她才明白,有他没他,大不一样啊。即便他无用的很。

把他爹安葬好以后,离家前那天夜里,她总算够得上和大玺——这个她最爱最疼最稀罕的小儿子——躺在一张床上,聊了半夜天儿。

儿啊,听人说,本省就有数一数二的好大学给你上,你咋非要飞那么远呢?

逃离吧!

逃啥呢?

逃离……原生家庭的“黑”。

啥?啥是“原生家庭”?

呵呵……说了你也不懂。大玺的微笑中,带着泪。她没看见。

一下分开三年多,你就不想你妈你爸你姐吗?

偶尔会想……想起更多的,还是那些“黑”。

啥黑呀白呀的?我咋听不懂呢?你就不能和你妈,说些我能听懂的话?

大玺的泪珠儿,顺着眼角滑下去,偷偷钻进枕头皮上红红的“囍”字里:妈,您这辈子,有什么……想要实现,却无法实现的愿望吗?

嗯……愿望嘛——倒是有一个。

说给儿子听听吧。看看我能不能帮你实现它。

哎……我排行老六,上面一个年纪最大的姐、四个哥。他们几个,多多少少都上过几天学、认得几个字。就我倒霉,该上学时,你姥爷姥姥一前一后都死了。活了大半辈子,连自个儿的名字都写不成个儿。我要是会写字儿……就好了。

你想写些啥呢?

把自己这些年挨的累、吃的苦、咽下的气、受的那些委屈,一笔一画地好好絮叨絮叨……不过,你现在慢慢出息了,妈感觉这辈子再苦再难,都值——家里总算出了个,能让我骄傲起来的人。等熬到你大学毕业,不忙的时候,经常回来陪陪妈,就像现在这样,娘俩一块唠唠嗑,我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大玺大学毕业那年,村委办公室刚装上电话。她在那里,接到过一次大玺的来电,只说了一句“妈,我要和女朋友一起出国读研了”,还未等她张口,那边就挂断了。

她紧紧抱着电话听筒,站了好久好久——就像怀抱着小儿子似的——襁褓中的大喜,咯咯笑着。笑着笑着,脸蛋儿就变成了大儿子小源的样子……放好听筒,起身要走时,电话铃声响了。村主任起身接了。快要走出村委大院的她,被村主任叫住:小源的案子,结果出来了,判了五年零两个月。

回家路上,下起了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

她顶着狂风暴雨,趔趔趄趄朝前走。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迷了路——家在哪?该朝哪儿走?

恍恍惚惚中,只看见远方射过来一道光。那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堂。

她抬起双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甩进夜空中。昂起头、挺直腰,朝着光亮那方,坚定有力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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