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窗外。
黄叶,被夜雨死死按压于地面,动弹不得。撑伞的行人一脚踏上,顷刻间面目全非。水泥糊满脸,遮盖住表情。
刚把家门摔上,手机铃声就火急火燎地响起来——“我要飞得更高……”他嘴角一动,苦笑一下:飞?撞死在天花板上?突然脚底一滑,打了个趔趄。定睛一看,罪魁祸首躺在不远处,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石头。暗黄色,整体呈椭圆型。有一处棱角,不甚明显。娘的!这小东西,也来捉弄老子,你要有真能耐,去补天啊。他三步并作两步,气呼呼地走出小区,心塞感加剧。没多久,止步,恨恨地回望一眼,住了十多年的那幢楼,活像一副直立的棺材。
街上多是些大爷大妈,手里要么拎着青菜瓜果,要么握着球拍刀剑。他突然意识到,今天不是周末,右手下意识地抖动一下,顺势摸了摸口袋,翻捡出一个皱巴巴的黑色口罩,慌乱戴上。
疫情过后,让一小部分人,养成了戴口罩的习惯。大部分是为了遮挡沙尘、细菌,他不是。对他来讲,口罩约等于半个面具,将他与这个世界隔开一点距离,这距离,能给予他些许安全感,就像母亲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他家里,有很多口罩,大多是在母亲去世后买的,只有白、蓝、黑三种颜色,黑色最多。妻子说,黑口罩最能美颜。他特意站在穿衣镜前进行了对比,好像是那么回事。但是,妻子从来不戴黑口罩。
广场周边的连椅上,稀稀拉拉坐着些雕塑式的人。近看,像低头摆弄手机的木偶,表情僵化,偶尔皱皱眉头或傻笑一下。不远处,新栽的小树旁,几名穿校服的中学生在打闹,大都指缝夹着烟。一个女生蹲靠在树干边,表情冷漠地朝空中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哀叹一声。他并非855,也不是996,而且,已经连续很多年,没有朝九晚五上过班了,早就实现了时间自由。他不怎么到这种地方来,这种时间点,更是极少。这里也几乎没啥熟人。但他还是戴上了口罩。走到一把空着的连椅旁,坐下去一半又弹起,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更不能坐在这里。
十米开外的花坛旁,站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微风拂过,暗红色的太极服微微摇摆,飘逸潇洒。满头银发,精神矍铄,腰板笔挺,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朴素的高贵气息。身旁的轮椅上,坐着一老头,嘴歪眼斜,半个身子瘫得明显。每过一阵,老太都要抽出一张纸巾,擦去老头嘴角即将流下的口水,顺手把纸巾扔进,挂在轮椅扶手上的白色方便袋里。擦的时候,满脸爱意,动作轻柔。瘫痪的老头见过,被收拾得如此干净妥贴的很少。
年轻时,撞了狗屎运,赚了俩臭钱,找不着北了,抛妻弃子带着个野女人跑到了天边。老了不能动了,被扔回来作贱这老太。她一个人把儿子培养成留美博士,老了老了,再伺候这个半身不遂的老东西。啥时候是个头哟?换成我,就让他死在外面……两个大妈,你一句我一句地滴咕着从他身边路过。音量不小,并无刻意避讳之意。他抬眼看看老太,她满脸云淡风轻。不知她有没有听见这议论,即便听见,也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了吧。
晃晃荡荡间,到了一处高楼前。这楼,打从他搬家到附近就开建了,都认为要烂尾时,里面就敲敲打打动了工;过不了多久,便又没了动静。循环往复,十年整。围墙破败不堪,他俯身钻了进去。
刚在一处角落坐下,手机铃声就又催命似的叫唤起来。他望望四周,怕被来电者监视着的样子。透过手机一闪一闪的光,不经意间瞟了眼远处,两个黑影抱在一起,像个鼓鼓囊囊的球。球,不仅丝毫没受他干扰,反而抱得更紧了。他倏地站起身,又坐下,叫板似的想,我为什么要离开?
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屏幕上,“王秀红”三个字闪闪烁烁,在这半烂不烂的暗楼里,鬼火一般。他很不耐烦地按下接听键——黄营生,李老师死了。哪个李老师?李葵,五个姐姐,姥爷在台湾那个。哦!咋死的?孩子高考一百多分,身为高中班主任,觉得脸上挂不住,临开学,吊在了老家后山的歪脖子树上……
听筒里的声音渐渐消失,营生的眼前,浮现出初中美术老师李葵的样子。黑体恤、白短裤,给他专注改画时,总喜欢歪着头,嘴唇不自知地稍稍嘟起,嘴角常有一点唾沫溢出。改完后,总会半蹲着把画板立到三米以外,站起身,习惯性地拍拍大腿上的橡皮屑。然后,眯起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上下左右端详一会那幅画,说上一句“上调子,要防止陷于局部,务必整体推进。以确保,随时结束都是一幅完整的画。”
二
王秀红,是营生婚前最后一任女友。李葵做的媒。那时,她考公刚上岸,兴高采烈、满怀憧憬;他,已步入职场五六年,进入了瓶颈期。初次见面,双方皆无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之感。“电闪雷鸣”感与年龄增长成反比。
饭后,在她十多平的出租屋,天南海北家常里短聊了约摸俩小时。眼看天色已晚,营生问她,我今晚还回去?她说,当然。临出门,营生又问,咱俩?她答,全看你态度。次日,二人又见。第三日夜里,营生留宿。缠绵一夜,禁区未入。第四日,营生收到她的信息——第一,我不是处女;第二,我不属于这小县城;第三,我出身卑微,家境不好。营生笑笑,只回复了两个字——接受。再见面时,秀红给了他一小串钥匙。钥匙扣上,晃荡着一只黄色迷你狗。营生属狗。
秀红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三的成绩入的编,领导对她期望值很高,自己也想表现好。上下班时间卡得很死,加上刚入职,经常忙到三餐只吃一餐。营生的时间,相对宽松,迟到早退外加隔三差五编个理由请天假,早已成为家常便饭。每次去她那,都会提前问一声,想吃啥水果和菜,然后照单买回。到家后,先把水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然后,打开音乐,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忙活一阵。总能赶在秀红到家时,把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
秀红,不是营生反感的那种,自带迷之自信的女孩子——总感觉,被男生无微不至地照顾天经地义,自己却可以完全忽视男生需求。她有种发自骨子里的自觉,对营生的点滴付出,都心存感激。每次下班进家,都会笑着说一声,我回来了,辛苦你了。饭后,总会主动去刷碗。被营生笑着制止几次后,也就习惯成自然地只欠欠身子,嘿嘿笑着问上一句,你刷碗?直到问也不问,搁下碗筷就追剧。追到动情处,经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等营生收拾完,二人一起追会儿剧后,拥在一起午休片刻,秀红就又该上班去了。多年以后,营生回忆起,和秀红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抱膝流泪的样子。让人心疼。和妻子生活了十几年,却只见她流过一次泪。那泪水,不是为营生而流。
秀红生日那天,营生特意请了假。买了生日蛋糕、九十九朵玫瑰和一套香水礼盒。到她最爱的“雪里红”饭馆,打包了六个她最爱吃的菜。提前一周在网上定制的,一对可爱至极的小老鼠(秀红属相)也已到货。小老鼠底座正面,雕有“化身为剑 护你周全”八个字,背面刻着“99”——二人相识的天数。按下开关,小老鼠慢慢旋转并发出粉紫色的光,同时奏出生日歌的曲调。秀红提前多日就提醒过营生,她从不过生日,也不爱吃蛋糕。
秀红进家后,满脸疲惫。看看房间里的一切,挤出一个得体的笑,照例说了句“我回来了,辛苦你了。”洗洗手坐下,拿起礼盒的同时,扫了一眼品牌——不经意间露出的轻蔑眼神,恰好被营生捕捉到。心中略有不快的营生,假装没看见,边解下围裙边笑眯眯地问,喜欢不?每周七天,天天不同。七种味道里,有你最喜欢的……
不超过五百块钱吧?网购的话,还要再贱些。秀红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贱”这个字,让营生感觉非常刺耳,脸上瞬间变得火辣辣的。今天毕竟是个特殊的日子,我是男生,应该多忍耐,或许她在外面遇到了不快。营生在心里默默抚慰自己情绪的同时,没忘尬笑。
如果我要买房,你出钱吗?营生被这么一句冷不丁的话,打得有点蒙。定定神,打趣道,小意思!如果我是马云,送你一套都成。我说真的,没和你开玩笑,你到底出钱吗?秀红拉下脸来,不依不饶。营生用一句“先过生日”岔开了话题。那时的他,还没有自己的房子。
那顿饭,寡淡无味。秀红不知发什么神经,一直在叨叨和房子有关的话题,营生几次岔开,她几次拽回。说到她办公室远不如自己漂亮的一合同制同事,和交往三个月的男朋友今天订了婚,男方给的订婚礼物是一套150平的房子,而且房产证上只写了女同事的名字时,把筷子冷冷地丢在了桌面上。筷子撞击桌面的声音,让营生突然怒火中烧。顿了片刻,他平静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
李葵是秀红的老乡,有个同事的表妹叫赵蓝。营生婚前,和赵蓝住同一小区。李葵让同事帮忙,通过赵蓝,给营生捎过几次东西。一来二去,二人也就熟识了。
某天,营生在小区门口,远远看见赵蓝被一辆奔驰送回。车主高大帅气,对赵蓝十分殷勤。一起排队拿快递时,营生没话找话般问了句,男朋友?算是招呼。赵蓝笑笑。
回家路上,赵蓝不禁感慨,奇了怪了,怎么我相亲的对象,都他妈土豪。营生笑着接道,土豪好啊,现在的女孩子,不都做梦也想梦见土豪吗!不介意的话,说说怎么个“土”“豪”法呗。
上个月见那男的,非要请我去本地最贵的咖啡馆。服务生把咖啡刚端上来,他就一饮而尽,说喜欢趁热喝;今天这男的,好歹有点格调,但一见面就对我各种显摆,满口都是豪车名表房地产,我根本插不上话。
……
岔路口要分别时,营生突然站定,笑道,你们这些女孩子,最喜欢对男生横挑鼻子竖挑眼。有钱的,嫌人家没文化;有文化的,嫌人家没钱;既有钱又有文化的,嫌人家出身农村;啥都齐备的,又嫌人家兄弟姊妹多、父母不是双职工、没时间陪伴自己。矫情罢了。
你可别这么说我,我还真没那么多事儿。就想找个普通人,知冷知热过过小日子。别无他求。我爸妈做了半辈子生意,要啥有啥,可看见对方就烦。富日子刚开始没多久,就“AA”,分居快三十年了,不是白活一回嘛。
也是。但是,穷的滋味也不好受。就像我,住进这个小区就开始后悔。前两年,和朋友合伙做了点生意,小赚一笔,一冲动就下手了。背上房贷才知道,压力实在山大啊!晦气的是,刚搬进来,生意就黄了。这小区,就是你们这种富人的地盘,我本不该来。
也可能来对了呢。这不,遇上我了。我倒真想尝尝“穷味儿”。哈哈……
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遇上你能咋地?帮我还房贷,还是能嫁给我做老婆?话一出口,顿觉不妥。瞟了一眼对方,未见感觉被冒犯的神色,才放下心来。
也可能二者兼得呢。
哟!那我可得好好考虑考虑。我虽然一无所有,但是“穷味”管饱。哈哈……
四
营生心里,对秀红的印象越来越好。虽然气质一般,但高矮胖瘦都挑不出啥毛病。肤色有点黑,不化妆时,左腮处的一片瘢痕很明显,说是小时候得皮肤病留下的。她说起话来轻声细气,语调婉转,让人听着很舒服,如春风拂面。营生最喜欢的,是她的情绪稳定,且善于捕捉对方情绪并及时呼应。
生日那天,到底咋啦?难道是自己送的礼物,确实过于寒酸了?与她的期望值落差太大?天底下,就没有真正不虚荣攀比、不情绪化的女生……三日后的夜晚,营生边如此这般胡乱想着,边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联系一下秀红。刚拿起手机,就收到了她的信息,说香水的七种味道都很好闻,谢谢你的用心。营生把这看作主动求和,也就前嫌不计了。
二人美美地处了一段。让人产生幸福感的事物,总是雷同。无非是偶尔一起看个电影、吃个饭,手牵手逛逛街、郊外游,或者隔三差五给对方制造点小惊喜。秀红每次收到惊喜时,开心但总不如营生想象地那么开心;营生制造惊喜时,用心但也总非极度用心。每次“滚床单”,快感是有的,但总感觉不够。营生心里清楚,不仅仅只是因为,秀红始终坚守着,最后那道防线。
生日之后,一直情绪稳定的秀红,变得更加稳定了,甚至隐约弥漫起冷淡气息。时间久了,营生反倒觉得,那次闹情绪的秀红,更加真实。他越发觉得不可理解,为此和她谈过。她没作任何解释,淡淡地笑笑,说了句,经历过那些以后,死都不怕了,但是活得也没那么有劲儿了。营生追问“那些”到底是“哪些”,秀红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秀红贷款买了一辆十多万的车。直到把车开到营生面前,他才知道此事。那一刻,他感觉到被冒犯,但也不好多说什么。象征性地夸夸车的外形和性能后,转给秀红一万块。秀红坚决不收,理由是“花自己的钱腰板才直”。营生只好作罢,同时对秀红的印象更好了几分,准确地说,是多了几分尊重。他没敢告诉秀红,这一万块,是从银行卡里透支的。
那段时间,他把手里本就不多的全部存款,都投进了和朋友合伙做的生意里。摊子越铺越大,却不见收益,生意伙伴们都很着急。营生因在国企工作,时间受限,主要以智力入股,压力比另外两个朋友小些。一个朋友家底殷实些,承担了绝大部分启动资金;另一个朋友,时间自由,交际面广,对外联络宣传销售等事宜,大多由他负责。三人都坚信,道路可能曲折,前途必然光明。
认识秀红时,营生和同事合租在,单位附近的老旧小区。营生的住处,秀红一次没去过。她曾经和陌生人合租过一段时间,留下了心理阴影,说这辈子再也不会和别人一起合租,那种共用厨房、客厅、卫生间的房子。曾经合租的室友,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离异男人,和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生生活在一起,两人经常在客厅里肆无忌惮地做爱,惊天地泣鬼神那种。每个月总有两三次,招来一群狐朋狗友聚会,时间大多不在周末。有次聚会,朋友们把那离异男灌醉,在厨房轮奸了那女孩。秀红也没搞清楚,那到底算不算“轮奸”,第二天秀红碰到她时,和没事人一样。没过几天,同样一波人又聚在一起,打打闹闹毫无芥蒂。
打那以后,秀红只要进了家门,不到万不得已不出卧室。除了晚上睡觉,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女孩不在时,秀红见过离异男带不同的女人回家厮混。每次接完前妻电话,他都会歇斯底里一阵子,其它大部分时间,看上去很正常,和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那些面孔,没啥不同。每次见到秀红,他只点一下头,算作招呼。从未正视,更没任何骚扰行为,但他有个朋友敲开过秀红的门,以进房间开电闸为借口,索要微信。秀红没给,那人盯着她看了很久,才摸摸自己下巴离开。那眼神,现在想来,依然让她心有余悸,秀红捂着胸口说。没多久,她就搬走了。她给离异男与那小女生结合下的定论是,金钱与肉体的交换,掺杂着一点陪伴。
因是首次租房,没有经验,事先没找中介弄清楚室友性别。搬家前后那阵子,离异男出差了,等他回来时,秀红的押金啊房租啊都交完了,协议也签了。中介说,这种情况一时半会不好解决,最快也要等半年后再说。终于熬到半年期满,中介依然哼哼哈哈。秀红和他们吵,对方说当时你没问室友性别,我们自然默认为你不介意,要怪就怪你自己。秀红放弃索要下半年房租,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这里,面积虽然小了点,但方便很多,性价比也很高。每个房间都有厨房、卫生间。走廊尽头的摄像头,给了她大大的安全感。
五
营生用做生意赚的第一桶金,付首付买了房;家境好的朋友,把赚到的钱继续投入,占有了更多股份;爱交际的朋友,带着新女友,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国外游,享受了巴厘岛、普吉岛、毛里求斯岛的迷人美景,游览了泰姬陵、埃菲尔铁塔、贝加尔湖,在最后一站澳大利亚大堡礁潜完水,两人在心形岛上拥吻后,分道扬镳。
营生激动得什么似的,把房子简单装修一下,就顶风冒雪地把父母从农村老家接来同住。这个举动,在他们村,简直炸开了锅,他一夜之间成了村里年轻人顶礼膜拜的神。可惜好景不长,春节刚过,生意就陷入低迷。任三个人使出浑身解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起死回生。死撑半年,彻底玩儿完。吃散伙饭时,三个人在小饭馆,喝到后半夜。被哈欠不断的女老板赶走后,三个大男人紧紧抱在一起,孩子似的,哭到眼泪鼻涕糊满脸。哭不动了,又如释重负般合唱起了《从头再来》。唱着唱着,天就亮了。酒醒后,营生觉得,“从头再来”——太难。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些期待眼神”。
与此同时,营生所在的国企,效益开始一路下滑。只能勉强保住基本工资,同事们自然无精打采,纷纷寻思着另谋出路。他对身边人,隐瞒了自己的处境,每天继续早出晚归假装忙碌。除去日常开支,还要东拼西凑地努力让房贷不断供,越发辛苦。在书店、公园、山野打发时间时,想了很多很多。但反思得再彻底,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仅摆在眼前的这项“房贷”突出问题,就快将他打趴下了。逐步逼近“山穷水复疑无路”的境地。
赵蓝的出现,让营生真真切切体验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和她的结合,一切顺理成章。身边人甚至不敢相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发生。纷纷感叹,馅饼为啥只掉在营生嘴里——赵蓝帮营生还了房贷,不是一个月、一年的房贷,而是结清了全部尾款,没附加任何条件。后来才知道,同小区的房子,赵蓝只是偶尔住住,她的家在别处。
二人订婚后不久,一起搬到了,赵蓝爸妈所在小区的另外一套房子居住。营生之前的房子,赵蓝坚持改成了他父母的名字。赵蓝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房租全部给营生父母用于日常开支。二人现在居住的房子,又在赵蓝的坚持下,只写了营生个人的名字。还是在赵蓝的坚持下,进行了婚前公证,她给予营生的一切,都永远属于营生个人,无论以后发生任何情况。
新婚之夜,营生也曾纳闷地认真问过赵蓝,为什么这么做?我哪里值得你对我这么好?赵蓝小鸟依人般窝在营生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含情脉脉地反问道,除了“爱”,还能因为什么呢?营生笑着说“不信”,继续追问其他原因。非要找出一大堆理由的话呢,也不是没有,第一,你高大帅气、善解人意,沉稳阳光、有上进心;第二,和我身边那些男人完全不同,没有一丝土豪、油腻、自负的感觉;第三,你毕业于211大学,学的汉语言专业,却没有大多数好学生的那股子死板气、学究气、书呆子气。第四——
话还没说完,营生就吻住了她。过了一会,他紧紧抱住赵蓝说道,打从出生起,就没人像你对我这么好过,包括我父母。我妈在我刚上高三时,和我爸大吵了一架,就消失了。我大学毕业了,她才回来,回来后一直争执不断。谢谢你!发自内心的……说完,眼角湿润了。赵蓝环住营生的脖子说,这么感动啊?其实吧,说来说去,还是要感谢我爸。营生不解地看着她。如果不是我爸,给予足够的资金支持,我拿什么对你好?当今社会,没有钱,能干成啥?赵蓝捏捏他的脸说。那咱俩就好好过日子、好好孝敬你爸妈,营生坚定地说。在这之前,我得先让你“绝对满意”了才行,快来吧我的小可爱、大贵人、救世主……
六
虽然秀红一直以各种理由,守着最后那道防线,但营生并不介意,或者说并没表现出介意。处得久了,他越发被秀红身上某种迷人的特质所吸引。那种特质,可以激发出男人特有的保护欲。
秀红说,营生算是她第三任男友。第一任男友,大学同学,特别享受,被她像照顾孩子一样的伺候着,片刻不想分开;第二任男友,大学毕业一年后,备战考研时认识的,一名英武健壮的军官。玉树临风,饱读诗书,曾到她们学校讲学。相处一年多,他被调往周边城市,见面次数越来越少。她考研失败后,想尽千方百计留在那座城市。可惜,求职路上处处碰壁,男友又被长期派往西部地区。继续死磕了将近一年,独在异乡,实在难以立足,不得不回到老家县城考公。
分手那天,男友送她去机场。过安检前,抱着她哭了很久。连声说着“对不起”,还说,他真的全力争取过留下来陪她,可是组织上不同意。飞机起飞后,她才躲进洗手间,痛快地大哭了一场。整个飞行过程中,她的眼泪就没中断过。满脑子浮现的,全是他的各种好。与前男友完全相反,相处两年半,她一直被他像照顾孩子一样呵护着。
飞机落地,秀红感叹道,可能这辈子,再也遇不到,这么完美的男生了。经历了他,以后还会再爱上别人吗?虽然,主要因为和他恋爱分了神,导致考研失败,但依然感觉值得。这辈子,总算被人好好爱过一场,死而无憾了。即便他已婚,我也不在乎。研不研的又算个啥呢?咋活不是一辈子。或许自己这辈子,就不配呆在大城市。回到老家后,虽然顺利考公上岸,但日子稳定下来后,夜深人静时,内心深处还是对大城市充满向往……
秀红对营生聊起这些,毫不避讳,从不顾虑他听到这些作何感受。营生偶尔也会禁不住表达出醋意,秀会只会笑着说上一句,你就把心放大一点儿吧,都是过去式了,有啥好酸的。男生太酸,会显得娘了吧唧。然后,继续自顾自地聊她和前男友们的点点滴滴。聊到动情处,眼中会发出淡淡的光,满是留恋和向往,像极了自言自语。营生其实不太想听这些,总觉得有点尬,因为怕被秀红批评“心小”“娘”,不得不耐心听完。好在,他喜欢听秀红说话时那种特殊的腔调,内容并不重要。秀红很少关心营生的过往。偶尔谈起,总是说不了几句,就莫名转移到自己的事情上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营生也就习惯成自然,刻意不提自己的从前。
有时候,营生也会问自己,对秀红的感情,爱和心疼到底哪个更多。最让营生感到心疼的,是秀红的成长环境。如果不是亲耳听着,秀红在他面前一字一句说出来,他甚至不敢相信,那些都是事实。
秀红的母亲是四川人,未满二十岁就被人贩子卖到了这边。倒卖几次后,被秀红还未成家的大伯买了,给自己的弟弟做了老婆。秀红的父亲,自幼父母双亡,兄弟二人吃百家饭长大。婚后才知道,秀红的母亲不能生育,于是抱养了她。日子慢慢步入正轨后,又抱养了一个男孩。打那以后,父母的全部心思,都用到了弟弟身上,对秀红越发忽视,甚至连学费都不愿意给。秀红含着泪说,也不是不愿意供我上学,家里的那点钱,只供弟弟读书,就已经捉襟见肘了。最终,大伯站了出来,用捡破烂的钱,供她读完了高中。邻居们都说,看来这大伯老了以后,就全靠这“养女”了。
上大学后,秀红就再没要过大伯一分钱。勤工俭学挣的钱,基本能够满足日常花销,偶有剩余,就寄给大伯。造化弄人,被爸妈宠大的弟弟,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初中毕业就辍学了,白天睡觉,夜晚打游戏。母亲打工养活他到现在,二十多岁了不出家门。
你爸呢?营生递了一块西瓜给秀红。
认识第二任男友前,他就得病死了。听我妈说,也不是啥致命的病,他坚决不治。不说也知道,不过是想把治病的钱,省下来留给儿子。你说糊涂不糊涂?留给他充值打游戏?
营生继续问道,那你大伯还好吗?
脑子早就糊涂了,除了我,谁也不认识。住进了养老院。如果不是因为,前几年他出了车祸,得到些赔偿,看病吃药的钱也没有。年纪大了,赶上了好时候,他这种情况,国家给的各种补贴,直接转到养老院,基本不用再交其他费用了。
唉……营生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默无语。
秀红继续说道,其实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买套小房子,把大伯接过来,好好伺候他几年。可是……
要不……要不咱俩一起买个小房子,达成你的心愿。营生看着秀红的眼睛,认真说道。
和你?算了吧,两个泥菩萨,即便一起过江,又能好到哪里去!秀红低着头说。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很久。房间里,只有劣质摇头扇的噪音在响,像有人拿着电锯在锯着什么东西。
秀红租住的小区,在市区边上。这幢楼,在小区边上。因为户型原因,室内通风不畅,秀红喜欢二十四小时半开着窗。晚十二点后,拉建筑物料的车队轰鸣而过时,能感觉到整幢楼在轻轻晃动。房间里虽然有空调,但秀红为了节约电费,轻易舍不得打开。只在营生刚到时,开一会降降温。秀红呼呼大睡,营生整夜未眠。次日醒来,秀红迷迷糊糊地问一句,睡得好吗?营生答一句,挺好的。没过多久,毫无征兆地,秀红提出了分手。营生不置可否。
过了几天,营生陪她去省会城市,参加了“最后一次”公考——笔试成绩比录取的最后一名差0.092分。他再去她的住处,感觉越发被冷落。秀红说,自己已经想好了,要完全靠自己贷款买房。营生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刮胡刀、家居服、手机充电器……自始至终,秀红没说一句挽留的话。
营生拎着手提袋,打开门准备离开时,秀红叫住了他,起身把桌上的一对杯子收起来,塞进了营生的手提袋。那对杯子,是二人第三次见面时,营生买的,一个是男生侧脸,一个是女生侧脸,嵌在一起,能够组合成一颗天衣无缝的红心——如果杯底沾上颜色,放在白纸上,会出现一个大大的“囍”字。
七
婚后,夫妻二人恩爱有佳,惹人生羡。为便于陪伴赵蓝,营生辞去了国企工作。半年后,赵蓝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在其父亲的坚持下,两个多月后,和营生一起再次备孕。九个月后,剖腹产出又一个男孩。一家人自然大喜过望。
之前,营生偶尔提出想出去工作,或二人一起继续做他原来的生意,又或者去岳父的公司帮忙,通通被赵蓝否决。理由是,“造人”才是最重要的事,工作啊生意啊,以后有的是时间。营生虽然内心有些排斥这种“被养”的生活,却也拗不过她。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家里生意做得挺大,身为独生女的她,确实没必要为钱去奔波。可他不同,总感觉不对劲。
蜜月旅行一结束,岳父就给配了保姆。赵蓝产子后,又高价请了月嫂。和这月嫂相处久了,大家都很满意,就直接留用,想着等伺候完二胎再说。对目前的生活,营生没有理由不满意,他很知足,时时告诫自己一定要珍惜。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陪着赵蓝,千方百计哄她开心。赵蓝闺蜜聚会或者去美容院,不需要他陪时,营生就找几个朋友喝茶聊天或去健身房锻炼。赵蓝对他十分满意,几次调侃说健身效果很好,否则不会这么顺利地生俩大胖儿子。营生笑着回道,最遗憾的就是,不能把生儿子的活也替赵蓝包揽了。赵蓝不仅只对营生嘘寒问暖,而且每周都要叫上营生一起,陪公婆吃顿饭。预订饭店等一应事宜,都由赵蓝提前打理好,隔三差五地,还会给公婆及营生的其他家人送去大包小包的礼物。
某天上午,营生在卧室翻找东西时,无意中看到赵蓝和一个男人的合影。照片已经有点泛黄。他本没过于留意——谁还没点儿过往。出了卧室才想起,那人有些面熟。折回身,端详照片,猛然想起,正是他那个生意伙伴,照片的背景正是“心形岛”。二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笑得非常灿烂,丝毫看不出即将分手的迹象。
营生没和赵蓝提起照片的事。在一起后,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任何可能引发二人矛盾或让赵蓝不开心的事,都一概不提。在赵蓝心里,生孩子——准确地说是生儿子——是头等大事;在营生心里,让赵蓝开心,是头等大事。
让营生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这张照片,竟成了从天而将的大锤,一下子将他俩苦心经营的,人人艳羡的“完美生活”,砸了个稀烂。第二天凌晨,赵蓝冷不丁问他,你动我照片干什么?营生先是一愣,接着说道,哦……无意中见到的。顿了几秒,又说,我不介意。
你有什么资格介意?赵蓝此话一出,着实让营生有点蒙了。接着,内心深处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感。还没等营生开口,赵蓝接着吼道,你认识他。他死了你知道吗?
认识。不过早就失去了联系。营生的声音里,透着嗫喏,听朋友们说,他去国外做“背包客”了。
赵蓝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哼”字,说道,就在昨天下午,他跳进了美国大峡谷——那是我们那次旅行,想去却因为天气原因没去成的地方。他是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却先天性不能生育,而我爸对我的底线要求,是必须生个儿子。为了不让我为难,他主动提出了分手。我告诉他,先满足父亲的愿望,然后就离婚和他在一起。他答应等我的,为什么说话不算话?赵蓝拼命晃着营生的双臂——像在晃着照片上的男人——哭得撕心裂肺。
营生扯了张抽纸,帮赵蓝擦去眼泪,平静问道,那我算什么呢?
啊——赵蓝抱着头疯了似的喊道,不要问我,我不知道。你知道吗?你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吗?知道想见却见不到的滋味吗?体会过真爱一个人却不能在一起的那种痛吗?他说想一个人的感觉太难熬了,他实在熬不下去了。我要有他那个勇气,也会去死。无数个夜里,我甚至嫉妒过他,嫉妒他是个孤儿,无牵无挂,自由自在,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不想活了,想怎么死就怎么死。我也不想背负那么多,做什么都要为了别人。我爸不容易,身边那位“红颜知己”图什么,明眼人都知道,可是他爱她,他愿意。我真的很爱他,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在乎他能不能生育,即便他能,我也想过做“丁克”。本来想着,给父母生了儿子就离婚,和他远走他乡,不离不弃。却一直犹豫不决,狠不下心来。可是现在,他没了……
听着赵蓝的哭诉,营生突然一阵心塞,头痛欲裂,大声吼道,你你你,一直以来,都是你你你,你有没有考虑过我?说完,摔门而去。
营生突然回过神来。曾经连续几天,营生夜里会固定时间心绞痛,每次连续痛上两三个小时,坐起来会比躺下稍微舒服点。赵蓝起夜,揉揉惺忪的双眼,看看抱膝坐在床尾的他,问都没问一声,就钻进被窝继续呼呼大睡了。那时,大儿子已出生。
八
在李葵老师的追悼会上,营生见到了秀红。她比从前更瘦小,好像也更黑了一些。两人寒暄了几句,秀红说她已经买了房,把大伯接到了身边,只是,大伯已经连她也不认识了。她还说,她决定就这样守着大伯一直过下去……
营生离开后,没有回家。一个人顶着无边的黑,爬上了李老师家后的那座小山,找到了那棵“歪脖子”树,望着山下的万家灯火,在树下直坐到天明。营生跟李老师学画,就在李老师邻居家一座闲置的农家小院。曾经同其他画友一起,跟着李老师爬到这山上,围坐在这棵树旁写生。
那时候,营生才十五岁,只有他离家最远,不得不吃住在画室,经常被李老师叫到家里蹭饭。老师的父母很喜欢营生,常把一些零食留给他,惹得李老师“争风吃醋”。营生父母,也会经常让他给老师的父母,带点儿稀罕些的土特产。
那时候,李老师刚从美院毕业,朝气蓬勃,满怀希冀;他的五姐,还没出嫁,在和营生的一个小老乡谈恋爱。当时,电话和手机还没在农村普及,更没有网络视频,双方经常托营生传递书信,自然会时不时给他点小恩小惠。书信常被李老师截获,偷偷看过再封好。
那时候,营生还搞不明白,不过是偷看姐姐的信罢了,何至于把李老师吓得面红耳赤、呼吸急促,甚至封信时手还在轻轻发抖。那一刻,营生除了非常好奇,信里到底写了些啥以外,还偷偷在心里想着——这李老师,真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