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生日

腊月，山城动不动就下雪。

天阴沉着脸，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屋角呜呜生响。矮墙外棕榈树的叶子，更是哗哗啦啦狂摇。过了一会儿，风势减弱，圆滚滚的雪珠就噼噼啪啪砸下来，在屋顶的瓦片上蹦跳。

父亲抬头看天，说：“看这阵势，天要下大雪了。”说完，他从板壁上取下斗笠、蓑衣穿戴好，用锄头柄套上大竹篮准备出院门。

“爸，天要下大雪了，您还下地呀？”我拉住爸的蓑衣说。

“地里还留着几个大萝卜，得去拔回来，要不然，雪下大了，不好出门不说，萝卜留在地里也会冻坏的。”父亲说着出了院门。

雪珠一停，雪花便从铅灰色的苍穹开了出来，一朵朵撒了下来。

那年我11岁，站在老屋的廊下，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里一点也不快乐，没有觉得这是老天送来的礼物。我当时那点小心思，全部用来想念母亲，因为明天就是我的生日。往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母亲就给我煮一个鸡蛋庆生。我舍不得立刻吃掉，就把这个滚烫的鸡蛋放进衣兜，背起书包上学。寒冷的冬日，这个煮鸡蛋，足以让我的身心暖和半天，幸福感满满。

可那年冬天，母亲去宁波照顾生病的小奶奶去了，信里说好年底回家，我几乎每天在门前张望，盼母亲早点回家。现在雪下得这么大，公路上车子停开，看来，母亲是无论如何赶不上我的生日了。父亲心里惦记着地里的大萝卜，他会像母亲一样记得我的生日吗？

第二天早上，大家果然都各忙各的，没有人想起这是一个什么特别的日子，没有人给我煮鸡蛋，没有人说“小六子生日快乐”，我的心里非常难过。

母亲不在家，新进门的二嫂当家。她把大锅擦洗干净，舀了水，下了米，叫我坐在灶膛前烧火。我望着灶膛里的火苗，心里升腾起对母亲的无比思念，特别是对那个生日鸡蛋的渴望。

咯咯哒！咯咯哒！

这时，廊下传来母鸡的歌声。几只母鸡平时都是我喂养的，很听话，总是轮流在廊下指定的箩筐里下蛋。我的心不由为之一震，母鸡一大早下蛋，它肯定知道我今天生日。

既然没有人为我祝福，我就自己煮一个鸡蛋过生日。这份渴念一起，行动紧跟而来。我的心咚咚咚跳着，跑到蛋筐前，拿起带有母鸡余温和血丝的鸡蛋，来不及清洗，就直接将蛋丢进粥锅里煮。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煮鸡蛋，带着一份偷偷摸摸的不安，灶里塞几把柴火，上来打开沉重的木锅盖查看一下，生怕鸡蛋在粥锅里爆开，又不知道鸡蛋煮多长时间才能熟。就这样，我上上下下频繁揭锅盖，检查锅里的那个蛋。二嫂走过来看见了，批评说：“烧粥就烧粥，你这样一次次把锅盖打开，这锅粥得烧到什么时候呀！”

二嫂拿起长柄勺子，在粥里掏了几下，检查粘稠度，然后“啪”一声盖紧了锅盖，又筛米去了。我坐在灶膛前，紧张得心都要蹦出来了，还好锅大粥多，鸡蛋沉在底下，二嫂没有发现。

我心想：得赶快把这个蛋捞起来藏好，等会儿被二嫂发现就麻烦了。于是，我等她转身离开，马上又打开锅盖，以最快的速度捞起鸡蛋，用抹布擦去粥浆，将滚烫的鸡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吃早饭的时候，三哥说：咦，今天的粥怎么有一股异味？

三哥最要干净，他这么一说，另外几个哥哥也都端起粥仔细闻，说他们也闻到了，还说是不是早上锅没刷干净，有蟑螂屎在粥里面。

二嫂说：“不可能的事情。早上我亲自洗的锅，绝对没有蟑螂屎。”

我做贼心虚，听了不吭声，扒拉几口粥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雪还在继续下，棉花絮一般飘落下来，山川，田野，房子上，树上，院子里，到处一片雪白，小山村成了一个童话世界。可我手捂兜里的鸡蛋，心里直想哭。

晚上，父亲带着我们兄妹一起干活，搓玉米棒。刷拉刷拉，劳动的乐声也十分动听。这个时候，总算有一个人记起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了。

“哎呀，今天是小六子的生日，我们差点都忘了。”

记住我生日的是二奶奶。她是我二爷爷的原配，城里人，一生很悲苦，生过六个孩子，可一个也没有留下来。二爷爷与二奶奶离婚后在大城市里再娶。二奶奶后来一直孤身一人生活。好在父亲孝顺，一直像儿子一样照顾二奶奶，二奶奶也把我们兄妹当成自己的孙辈。她记性特别好，我们一家人的生日，都装在她的脑子里。

父亲听了二奶奶的话，赶紧去碗柜抽屉里找鸡蛋，只见抽屉里空空如也。他又走到对门的婶婶家借来一个鸡蛋，洗干净，放进锅里，加上一勺水，亲自坐在灶膛前点火煮鸡蛋。

母亲不在家，父亲第一次为我煮生日鸡蛋。不一会儿，他把一个鸡蛋放在碗里送到我的面前，说：“小六子，生日快乐！”

我望着鸡蛋，不敢伸手去接，眼泪“哗”一下流了下来，说：“爸，我错了，早上我偷煮过一个鸡蛋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太想吃一个生日蛋了。”

于是，我把自己早上偷煮鸡蛋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然后低头，等待挨全家人的批评。

没想到，二嫂摸着我的头说：“傻小姑，要是我早点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嫂子不光给你煮一个蛋，还给你单独下碗面条哦。”

哥哥们听了哈哈大笑，说：“难怪早上的粥有一股鸡大便的味道呢！”

父亲也被逗笑了，说：“拿着吧，今天是你的生日，那就吃两个蛋，一个代表父亲，一个代表母亲。”

我这才高兴地接过父亲手里的鸡蛋，剥开蛋壳，掰成一小片一小片，和哥哥们一起分享。

哥哥们说，最好小六子每天过生日，我们就每天都可以沾光。

过去，生活条件艰苦，我们的童年，只有在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一个鸡蛋。现在，我们每天都吃鸡蛋，感觉天天都在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