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只种过一棵树,那就是门前的柳树。细细回想起来,其实那不叫种,叫插柳。
那天傍晚,晚霞映在东横山上,金灿灿的,看上去像一座金山。我跑到朝东的小院,取下头上的圆箍柳条帽,一圈圈打开,把那根软绵绵的,叶子早耷拉下来的柳条,用力插进门前小院子竹篱笆中间的泥土里。看它垂头弯腰的样子,我又拿根小布条,把它系在竹篱笆上,退后几步,晃着小脑袋,自我欣赏一番。
这一切,没有逃过坐在小院子吸旱烟的父亲的眼睛。因为这根柳条,是他白天亲手折下来,盘成一个圆箍柳条帽,轻轻地戴在我的头上,为我遮挡毒热的太阳。
那时侯,农村的房子都是古老的四合院,中间有一个共用的道地,几户人家轮流晒谷,打豆,晒衣被,不可能栽种花草树木。而我家在村子的最边缘,朝东的小菜园连着大片的稻田。父亲便把菜园一分为二,左边种菜,右边填平成为一个纳凉、会客的小院子,周边用竹竿编上竹篱笆,种上喇叭花、月季花,大丽菊等。夏秋时节,菜园青菜碧绿,篱笆外稻子一片金黄,几朵鲜花点缀期间,我家的小院子,那真叫一个美。邻居们都爱捧着碗,坐在我家小院子的石凳上,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但小院子没有树。父亲看到我把柳条插在竹篱笆中间的土里,没有反对,也不阻拦。或许他心里早就想在门前种棵树了,只是还没有想好而已;或许他认为这只是小孩子玩家家而已,这根柳条不一定能插种成活。眼下正是炎炎夏日,不是植树的最佳季节。
第二天,我起床打开水门一看,昨天插种的那根柳条,果然死了,叶子干黄下垂,蔫蔫地弯在那里。中午,太阳一烤,叶子枯落了,只剩下一根细细长长的秃枝。
我望着这根秃柳枝,心里感到无比失望。因为这根柳条,藏着父亲对我的爱,我希望它能插种成活,永久珍藏这份父爱,可它不随人愿。
暑假,农忙时节,天没亮,农民们就出工了,一大早割稻,打稻,挑稻,轰轰隆隆,热闹极了。上午,父亲赶着大水牛,肩扛犁耙上场了,翻土,放水,耙平,准备播种下一个季节的秧苗,这就是“抢收抢种”。
七、八岁的我干不了农活,母亲就叫我顶着烈日给父亲送茶水。我行走田间小路,找到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噢,父亲在水田里耙土的样子真是威武,前面大水牛撒开四蹄奔跑,父亲站在犁耙上,一手抖动牛绳,一手挥着一根鞭子,嘴里“驾、驾”喊着,像极了脚踩古代战车冲锋陷阵的战士。
“爹,喝茶。爹——”
当我提着瓦罐送来茶水时,父亲便“吁——”一声呼唤,大水牛马上停下了前进的脚步。父亲跳下犁耙,取下牛扼,把牛绳递给我,让我去放牛。我牵着牛,让它在路边吃草。父亲就坐在田埂上,喝几口茶水,歇息一下,养足了力再干。
没想到,大水牛嘴里嚼着草,眼睛看了我一下,用角把我顶到路边,沿着田间小路跑起来。“吁——吁——你别跑,你吃草!”我怎么也拉不住奔跑的大水牛。
“爹,快来!爹,快来!”我一边喊一边拽着牛绳一起跑。
父亲看了并不着急,反而坐在那里嘿嘿笑起来。大水牛冲上一个堤岸,熟门熟路一头扎进山脚的那口大水塘里,只露出一个牛头。我赶紧放开牛绳,一屁股跌坐在塘岸上,对着大水牛叫嚷:你是不是看我人小?欺负我对不对?欺负我对不对?
这时,父亲也走上了塘岸,对气鼓鼓的我说:天气太热了,牛也要休息喝水,就让它泡在水里舒服一下吧。
塘岸种着几棵柳树,细长浓密的柳条垂挂下来,随风飘荡。父亲看我没戴草帽,就随手拉下一根柳条,盘成一个圆箍柳帽,轻轻地戴在我的头上,说:“下次出门,别忘了戴个草帽,女孩子,晒黑了不好看。”
柳条帽挡住了火热的阳光,我的脸和身上顿觉清凉起来。
“阿贵,快起来,咱们继续干活!”
父亲对着水塘呼唤,大水牛“哗啦”一声站起来,乖乖地走上来,跟着父亲下水田干活去了。我头戴柳条帽,坐在田埂上,继续欣赏父亲驾牛战斗,等田里的活干好,仨一起回家。
大约过了半个月,正当我对那根插种的柳条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奇迹发生了,那根看似枯死的柳条,又长出了尖尖的新芽,腰杆也一点点挺起来了。“啊,活了活了,柳条插活了!”我开心得又蹦又跳。父亲也为这根柳条死而复生高兴。又过了一阵子,柳条不光长出了新叶,还抽出了两根新枝。
我每天都要看看自己插种的小柳树,走到它边上比高矮,看看谁长得更快一些。结果,第二年我就败下阵来了。小柳树得水田边丰沛的水汽,加上父亲给它定期施肥,它就“噌噌噌”往上长,树干一天天变粗,枝条越来越多。没过两三年,它就长得亭亭玉立,婀娜多姿,鸟雀在它身上停歇,知了趴在高枝上唱歌。小柳树给农家院子添上了一笔重彩。
春夏的早晨,太阳从东横山升起来,因有了小柳树翠珠帘的遮挡,阳光不再那么刺眼和热辣。随着柳枝的飘荡,阳光也跟着闪烁跳跃。秋冬的晚上,明月挂在柳枝头,又给人带来无限的遐想。“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只要天气好,我家小院子里总是坐满了人,讲故事,议婚嫁,开家庭会,接待来客,笑声不断,热闹非凡。
十几年过去,柳树越发长得高大秀美,超出了我们家的屋顶。这个时候,我也长大了,远离父母在杭州工作。
一天,哥哥打来电话,说家乡遭遇强台风袭击,村里损失很大,还出了人员伤亡事故。还说我们门前的柳树,在台风中枝条狂舞,把父母屋顶一角掀掉了,砖头瓦片差点砸在父母的身上。
我听到消息,越想越可怕,马上提笔写信给父母,为安全起见,建议他们把门前的柳树砍掉。没想到,过了半个月,父亲在回信中说:门前的柳树是女儿小时候插种的,是无价之宝。家里房子倒了可以重新修建,要是树砍了,一道美景没了,心里的念想也没了。
“我和你母亲看到门前的柳树,仿佛女儿就在身边……”
读到这里,我的眼泪“啪”的一声滴在信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