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是县城东门街烟酒店戚天老板的长女,9岁那年就与城郊东山村大3岁的壹丁订了娃娃亲。
慧机灵聪明,读书好,成绩在班里打尖,老师夸她是一块读书的料,她听了很高兴,信心满满,高小毕业后准备考中学,但父亲还是让她停了学。
“爹,我还想读书,您就依了我吧。”慧央求父亲。
戚天皱着眉头,说:“唉,我心里何尝不想让你继续读书?可你母亲病了,弟弟妹妹一大堆,我又要做生意,家里照顾不过来,你是老大,就停学帮父母分担一点吧。啊?再说,女孩子高小毕业也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了,不亏了。”
慧就这样辍学了,在家帮父亲打理生意,照顾生病的母亲和三、四个弟弟妹妹。为此,她偷偷哭了好几回。
壹丁虽家在农村,但祖上家业丰厚。他是家里的独根苗,长得气宇轩昂,在县城读中学。县城东门街是他上学的必经之路。他一进城门洞,邻居们看见了就喊:慧她娘哎,你的毛脚女婿进城了,点心快点烧嘞!
那时候,男女婚前是不能见面的,以保持一份神秘和浪漫感。机灵的慧听到邻居的喊声,连忙跑到楼上房间躲起来,隔着窗缝偷看。慧看到,壹丁有时候穿着长衫,提着一个装书的藤箱;有时候穿着笔挺的青年装,上衣口袋别着一支稀罕的钢笔;有时候肩上还背着一把叫不出名的琴。每次看到壹丁昂首挺胸从街上走过,她的心就怦怦直跳,小脸蛋也跟着绯红起来。一年又一年,壹丁在慧偷窥的眼睛里渐渐长高变大。
“壹丁,壹丁,进来喝口茶再去上学吧。”慧娘见毛脚女婿从店门前走过,便热情地招呼。
壹丁嘴里说不了不了,上学要紧,眼睛却偷偷地瞄店堂。有一次放学回家,他又经过烟酒店门口,看到丈母娘热情招手,盛情难却,加上肚子也有点饿了,就进去吃点心。他举目四顾,总也看不到未来媳妇的身影,这让他多少有点失望。他不知道慧长得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
那天,壹丁心生一计,吃好点心告辞回家,故意将一条围巾落在店堂的椅子上。慧在楼上亲眼看到壹丁出城去了,就咚咚咚从楼上跑下来,站在店堂柜台前算账。
“对不起,我围巾落下了,回来取一下。”
壹丁突然折返,慧躲避不及,两双眼睛对视,目光闪电一般碰撞了,发出“轰”的响声。
“你……故意的吧?真坏!”慧羞得满脸通红,赶紧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戳穿了壹丁的把戏。
壹丁却拿起围巾笑着跑远了。他看到了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还有桃花一般粉红的脸,但慧个子太矮小了,与他身边的女同学比起来差远了。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壹丁和同学们走上街头,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号召大家行动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把日本强盗赶出中国去。
慧站在店门口,看到壹丁在游行队伍中举着拳头振臂高呼,不由跟着热血沸腾起来。要不是父亲让她停学,她肯定也在这群学生队伍里。
过了好多天,熙熙攘攘的街上再也看不到壹丁的身影,慧不由担心起来。
原来,壹丁和两位同学一起,瞒着父母报名参军了,正在金华地区国民革命军新兵连练习射击和刺杀。因为他们三个人体格强健,仪表堂堂,学历又高,人才难得,教官推荐他们三个人南下广州去考黄埔军校。
正当车子待发时,一个人突然从天而降,逼停车子。这人不是别人,是壹丁的父亲大庆。
大庆不知道通过什么门路,居然只身赶到金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的儿子,逼儿子回家。壹丁说了许多家与国的大道理都没有用,父子俩在车前僵持着。大庆朝儿子吼:你要是敢去广州,就让汽车从我的身上碾过去!
别,爹,您听我说。壹丁还想劝说父亲。
大庆怒道:别说了,抗日救国的道理我懂。不是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嘛,我出钱,你回家。
驾驶员等了一会儿,见壹丁还不上车,就打过方向盘,车子从这对父子的身边绕过,开走了。
“嗨,等等,师傅等等”!壹丁望着远去的汽车,懊恼地蹲在地上,“爹,你毁了我的前程了!”
大庆说: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读书读书,心读野了。你母亲告诉我,你对东门街那门婚事不满意,嫌慧太矮小,不够漂亮。你当兵去,你这是逃婚。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走了,我们二老怎么办?慧怎么办?俩家人不都毁在你小子手里了?
壹丁是有这个意思,他一直对父母包办婚姻不满,那天看到慧这么矮小,回家跟母亲说要退婚。但他嘴上却争辩:爹,你怎么不想想,这大敌当前,一个七尺男儿窝在家里算什么,没有国哪有家!
大庆说:国民政府有规定,“独子不当兵”。假如我有两个儿子,你怎么折腾我都不管。走,回家也可以抗日,村里说你文化高,让你当保长,名字都报上去了。
“啊?我不愿意干这个!”壹丁听了瞪大了眼睛。
“愿意不愿意,你必须跟我回家!”
就这样,东山村大山主大庆,用一千块银元,斩断了儿子的从军梦。
从金华回来,壹丁以小学教员和保长头衔作掩护,参加了中共组织的抗日救亡工作,加入了武工队。
1940年,抗日的烽火烧到了山城。敌机在头上盘旋,炸弹不时在身边爆炸。学校经常停学,城里的人纷纷往乡下、山里躲。
那天,戚老板正在店堂打理生意,大庆神色紧张地走进来,说:“亲家,有消息说,这两天有一支日军要从我们县城经过,你们都到乡下我家去躲一躲,等过了这一阵再说。消息是壹丁带回家的,应该不会有假。快!”
戚老板一听,马上叫慧整理东西。大庆说,你们整理好,我等会儿派家里的雇工赶马车来接你们,说完就匆匆走了。
那年慧16岁,她听到消息,连忙收拾东西,带着母亲和弟妹坐上马车,准备出城。
“爹,您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呀!”慧说。
戚老板的烟酒店就在城门口不远,他放心不下赖以生存的店铺,看着这一筐筐的烟丝和大缸小罐的酒,不知道怎样转移。他说:“你们先去,我还要看店,要好好准备准备。料想日军不会把我一个老头子怎么样的,放心吧。”
慧急了,说:“爹,报纸上说,侵华日军烧杀抢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可不能大意,店里东西收拾好了,赶紧到东山村跟我们汇合。”
“知道了。你们先去吧。你母亲小脚,走路不便,可要照顾好。”戚老板说。
“好,爹,您一定要快点来。”
晚上,壹丁无心和第一次来家里的慧说话,在后院擦那支打野兽的猎枪。大庆看了说:“就凭你手上这支猎枪,能打得过人家的飞机大炮?”
“打不过也要打!人家在你头上拉屎,咱总不能一个屁都不放。”壹丁继续擦枪,端起来瞄准。
听说武工队要在埋伏点的路上挖陷阱,大庆说他也去。父子俩一起扛起工具,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傍晚,果然有一支日军队伍过境。县抗日联军百十来人在城外松树林打伏击,枪声噼噼啪啪响过一阵,最终,300多日军以迫击炮突破防线进城。他们砸开商店的门面抢东西,抓住来不及躲避的妇女取乐,山城一片狼烟。
戚老板躲在后院的大酒缸后面,亲眼看到七、八个日军冲进隔壁的寡妇家,把小脚的寡妇拉出来,扯掉衣服。“救命啊——”寡妇的声音像一把尖利的刀,直插戚老板的心窝。他手持木棍,不顾一切从酒缸后面冲出来阻拦,被日军几把枪托砸中前后胸,趴在地上口吐鲜血。他眼睁睁看着几个日军轮番上阵,寡妇开始还呼救挣扎,渐渐地没了声音。
几个日军作乐之后,闯进戚家烟酒店喝酒,捧起桌子上的小酒坛往嘴里灌。戚老板趴在地上,口角流着鲜血,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第二天清晨,过境的日军紧急集合,继续北上,却发现有几个士兵已经起不来了,凉了。日军咬牙切齿,骂了几声“八嘎”,临走放了一把火,把那几具尸体就地火化。
日军走后,戚老板得到了救治,而隔壁的寡妇却悬梁自尽了。
战火连天,时局动荡,为避免不测,俩家父母商量,抓紧时间,让壹丁和慧赶快成亲。就这样,慧提着一个包裹,在炸弹的爆炸声中,和壹丁成亲了。
壹丁和慧这对小夫妻被父母捆绑成功,几年后儿女先后落地。没想到,抗日战争结束了,国共两党却翻脸了。那个阶段,壹丁经常夜不归宿,慧总是为丈夫担惊受怕。
一天凌晨,村外响起了枪声,还传来紧急追赶的脚步声。壹丁还没有回家,慧的心悬了起来。脚步声来到了门外,壹丁提着一把匣子手枪,一纵身从围墙跳进了院子,悄悄溜进房间。慧正想点亮油灯,只听壹丁喘着粗气,轻声说:“别开灯!”壹丁在黎明的黑暗中寻找着藏枪的地方,急得团团转。
“咚”一声,院门被撞开,一班人冲进了院子,几道手电在院子里扫来扫去,领头的人说:“给我仔细搜!”
慧心里明白了,她一把从壹丁手里夺过手枪,插在自己的裤腰里,穿上棉大衣,把孩子抱在怀里。院子里男女老少全部集中在道地,来人把每个房间都仔细搜查了一遍,壹丁身上也被拍了一遍,没有发现他们想要的东西。
晨曦微露,领头的人看出了壹丁,说:“啊,原来是保长的家啊,打扰了,打扰了,我们走!”
等这批人走远了,慧颤抖着身子低声对丈夫说:“你不要命了?怎么手里会有手枪?刚才多危险!”
壹丁说:“这把枪是中共地下游击队队长老姜的,国民党这边在追捕他,他逃进学校,把枪扔给我,叫我藏好,自己却在逃跑中不幸被捕了。今晚多亏了你。”
1949年,县城解放了,老姜也出狱了,荣升为城郊区的区长。壹丁继续在学校里教书。
新中国成立后,土地改革全面展开。区长老姜发动群众、划分阶级、没收地主土地财产,由政府进行再分配。按照当时的政策,壹丁家里被划为地主,祖上的2000亩山林和田地全部归公。慧娘家的烟酒店也不再私有,由县工商部门管理,联合经营。一家之主的壹丁,因担任过伪保长一职丢掉了工作,回家种地。家里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生活顿时陷入了困顿。
一个十来口人的大家庭,吃饭穿衣,人情往来,孩子读书,没有钱寸步难行。面对家庭的变故,一向硬朗的壹丁不由蒙了,除了脱掉皮鞋穿上草鞋,他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慧等孩子们都入睡了,倚在壹丁的胸口,说:“当家的,船到桥头自会直。这日子别人能过下去,我们一定不会太差。”
壹丁担心身材娇小的慧会扛不住打击,伤心流泪,绝望埋怨,没想到慧不哭不闹,更没有半句怨言,表现出非凡的张力。慧说:“政策有变,大局为重。任何一项改革,都会有痛点,我们要学会理解和适应。”
壹丁捧住慧的脸,怔怔地望着她的大眼睛,说:“没有让你继续读书,真是太可惜了!”
“可什么惜,今生有你,我就够了。”慧一把推开壹丁的手,她的生活态度,给跌入低谷的壹丁以巨大的精神支撑。
生产队靠工分吃饭。慧看家里孩子多,壮劳力少,就偷偷卖掉一只金手镯,陪着壹丁到牛行买了一头小牛犊养。第二年,壹丁就训练牛犊下地干活了。生产队有规定,一头牛能抵两个壮劳力的工分。
慧聪明能干,可惜患有先天性哮喘,不能下地干农活。为了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慧决定依靠自己的双手,重新闯出一条赚钱的新路子。
东山村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村。当时裁缝有好几位,但鞋匠没有,周边几个村子也没有鞋匠。慧便抓住这个商机,在自家开起了手工布鞋制作坊,取名“壹丁鞋铺”,经营方式一是提供成品布鞋,二是来料加工。
慧心灵手巧,制鞋技艺一流,服务态度又好,本村及周边村民,纷纷送来材料加工,鞋铺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
鞋铺生意好,慧一个人根本来不及干。于是,她就动员家里老少一起作业,培训手工制鞋技艺,成为一个大家庭全员参与的布鞋制作坊。
慧是大工匠,老板,家人都是她的徒弟。晚上,村里人都早早入睡了,壹丁鞋铺却灯火通明,叮叮当当,是一家人最忙碌最热闹的时光。师徒分工合作,有说有笑,每晚干到深夜。人虽然很辛苦,但有钱赚,大家心里还是很高兴。
初时,制鞋的材料很匮乏,没有现成的棉线,缝制布鞋主要靠细麻绳。慧就请公公大庆在自留地边上自种苎麻,收割下来后一捆捆泡在水坑里,几天后捞起来剥取麻皮,再用铁片去掉褐色的外皮,把淡黄色的麻丝晒干。要用时,拿榔头捶打麻丝,敲软,把细长的麻丝分开,用来搓细麻绳。
壹丁用刀削木头,根据不同的脚型和尺码,做成大大小小的楦头,用砂皮纸打磨光滑后,从中间锯开,分成前、后两截,每一对楦头上面都标上尺码。他还自己打锉鞋钻头,研究出直钻、弯钻、倒钩钻,用于制作不同的鞋子。
慧看到几个儿子放学回家,马上叫他们干活。有的用榔头捶打布底,把鞋底敲平整,用锋利的切刀,切掉鞋底的虚边。有的上模具,口含两根野猪毛做的引线,用钻头上鞋。小的两个暂时干不了大活,就叫他们挽起裤腿,在大腿上搓细麻绳。
“小六子,帮妈找楦头,找36码。不对,这是39,看清了,9像气球6像梨,记住了?楦头左右要对称,前后尺码要一样。哎,这就对喽!”慧一边干活,一边教三、四岁的小六子找楦头。
稍微大点,慧就教小六子如何做浆糊,剪鞋底样,用零头布纳童鞋布底,中间略厚,四周稍薄,剪掉多余部分的布边,达到差不多的厚度,把制作好的布底毛坯拿到太阳地下晒。
布底干透后,慧用粗棉线缝鞋底,周边密密固定两圈,中间用“秧田式”缝制。她动作娴熟,速度很快,呼嗒呼嗒,几乎一个晚上,就能缝好一双童鞋的布底。如果是大人的鞋底,花时就要好几天了。
慧做的婴儿“虎头鞋”可谓一绝,红缎鞋面,鞋头用黄色丝线绣上“王”字,两只毛茸茸的虎耳朵竖起来,十分可爱。孩子满周岁要穿“虎头鞋”,意在为孩子壮胆、避邪。因此,慧做的“虎头鞋”供不应求,许多人还要早早预定。
那个年代,还有一批老年妇女,她们从小缠过足,被称为“三寸金莲”,商店里根本买不到合脚的鞋子。慧手巧,只要量一下尺寸,不过几天,一双将要失传的尖头鞋就做好了。
慧还会剪纸,剪出来的荷花根枝分明,花朵漂亮。村里要是有老人去世了,她就急人所急,不出几个小时,一双软底寿鞋就突击做好了。出鞋时,她在鞋底贴上手剪的荷花,象征圣洁,不染垢尘。因此,她几乎垄断了这批寿鞋的制作,无人能与之竞争。
普通布鞋有单鞋和棉鞋两种。单鞋又分男的一脚蹬小圆口,女的一字带小方口,后来又有新的款式松紧鞋大舌头鞋。棉鞋以传统的“两片和合”式居多,前后两截式山东大棉鞋是后来才传过来的样式。还有古装戏里演员穿的松糕靴,底厚而轻,帮面绣花,这更是慧独霸的一手绝活。
上鞋时,传统技法是反上法,即取型号相同的楦头,用小铁钉固定住鞋底,钉好鞋模,把鞋帮反扣在楦头上,四周用小铁钉固定,通过带倒钩的弯钻,用细麻绳将鞋帮和鞋底一针针缝合起来。
鞋子上好,还要缝踏底,即在内底铺上一层棉花,再缝上一块底布,将里边的毛糙线脚全部盖住。
缝好踏底,将布鞋翻到正面。硬邦邦的千层布底,要从小小的鞋口翻出来,需要花很大的力气。如果硬翻,就会把鞋口撑裂。聪明的慧,从山东大婶这里学来手艺,将待翻的一双双布鞋上笼蒸,布底马上变得松软起来。这时,壹丁就率领儿子们趁热把鞋子翻过来。他们的手上常常烫起一个个小水泡。
翻好的鞋子皱巴巴扁塌塌,缺乏美感,慧就将鞋子套进一个铁脚,鞋底朝上,用铁榔头捶打鞋底周边,把里边的皱褶和麻绳结头捶打平整,接着“噗!噗!噗!”给鞋面喷上水尘,上好楦头,修正鞋子的形状和针脚上的缺陷,然后拿到太阳底下晒。
遇到雨雪天气,一双双上了楦头的鞋子,要搁在烘箱里烘干。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给鞋底的底边涂上一层白色滑石粉,用专用小熨斗加固,取出楦头。这样,一双布底鞋就有模有样了。
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慧买来了缝纫机,无师自通,刻苦学习起来。有了缝纫机,鞋帮口子的滚边及后跟的连接都机械化了,做的鞋子更美观了,生意也越来越好了。
这个时候,外面的世界突然热闹起来,红旗翻卷,工人、农民经常开大会、游行,孩子们也不怎么读书了。原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有人举报,说慧的“壹丁鞋铺”没有经过工商部门的审批,也没有营业执照,是一家地下黑工厂,被勒令停工。祸不单行,壹丁也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关押审查。那天天气有点热,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把壹丁带走了。慧抱着一件棉衣追上去,含着眼泪非要把棉衣披在壹丁的肩上。棉衣掉落,慧又捡起来,再次追上去。壹丁回头,说了俩字:不用。
批斗会上,壹丁的边上居然站着当年的中共地下游击队队长、区长老姜,胸前挂着“打倒叛徒”四个字,再加一个大红叉。俩人的双臂被麻绳反绑着,相视无语,低头接受群众的批斗。地主来福因为胖,第一个坐了“土飞机”,双手反剪被麻绳悬空吊起来,听他杀猪一般嚎叫,台下一些人听了很过瘾,胆小的妇女把头别过去,不敢直视。来福双肩胛旋翻,没有及时送医,疼痛难忍,当天晚上借上厕所之机,投井身亡。
那些天,慧就整夜整夜坐在床头不睡觉,为壹丁担惊受怕,呼啦呼啦喘气,咳嗽。
后来上级下达文件,要文斗不要武斗,类似悲剧再也没有出现。渐渐地,学校复课,工人复工,农民也开始下地干活了。
大家又把制鞋的材料送到“壹丁鞋铺”,慧犹豫着不敢接单。一个大爷说:人总要吃饭穿衣着鞋,接。
从那以后,鞋铺又开始忙碌起来。但慧带领家人一针一线缝鞋子,赚的零钱只够日常开支,根本造不起房子。她望着孩子们一天天长高,心里犯愁,没有房子,几个儿子媳妇都进不了门。
一天,壹丁接到了宁州堂弟寄来的一封信,阅读之后呆坐不动,陷入了沉思。
原来,堂弟的母亲病了,恳求慧去宁州照顾一下。堂弟在信里对壹丁说:阿哥,我遇到困难了,恳请慧阿嫂来宁州照顾一下生病的老母亲;你们子女多,我留在老家的房子一直空着,以后并给你们住……
这个“照顾一下”,说白了就是给人做保姆,壹丁心里犹豫了。慧是一个城里姑娘,嫁到农村成为农妇,变成鞋匠,连下了两个台阶。这会儿又让她去宁州当保姆,壹丁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也舍不得。
慧拿起信一看,也沉默了。她翻来覆去思考了几个晚上,为了子女能有房子住,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去!
“娘,您真的要给人当保姆去?”
“我们生活再苦,也不能让娘去当保姆。”
儿女们叽叽喳喳,不让慧去宁州。
慧生气地说:“都给我闭嘴!娘不是给别人去当保姆,是帮你堂叔堂婶的忙。他们两个都是外科医生,工作很忙,人命关天,没时间照顾家里生病的老人。我去帮他们一把,过年就回来。人与人之间是互相帮助的,懂吗?”
一家人不再说话,慧决定的事情,无人能推翻。就这样,慧把鞋铺交给家人,马上启程去宁州,照顾生病的婶娘。
那阶段,有些老客户见慧不在家,转身将制鞋材料送到城里加工,鞋铺生意锐减。
除夕晚上,慧终于冒着风雪从宁州回来了。一家人吃了简单的团圆饭,高高兴兴地围坐在一起守岁。壹丁问慧:“婶娘身体怎么样?”
慧说:“嗯,好多了,能吃大饭了。”
壹丁又接着问:“那老房子的事情商量得怎么样?敲定啦?”
慧不吭声。
“怎么样?快说呀!”家里人眼睛热切地盯着慧,希望新年能带来好消息。
“别问了,妈的,这件事黄了!”慧第一次开口骂人,把家里人吓了一跳。
壹丁急了,说:“怎么会呢,信上说得好好的,白纸黑字,怎么突然就变卦了?我们也不指望他送,出钱买不就好了。”
“你堂弟说了,老家的旧房子,他们退休后自己要住。”慧系上围裙,对一家人说,“开干,年三十晚上也要干活,把鞋铺的所有活都清了,让邻居们新年都能穿上新鞋子。记住,人不能指望别人,要依靠自己的一双手改变命运!”
粉碎“四人帮”后,国家全力以赴搞经济建设,鼓励农民自主生产和多种经营。慧抓住机遇,带领一家人扩大经营范围,除了制作传统的手工布底鞋、特色鞋以外,还接过了制作越剧团演出服的单子。生意做大了,钱也有了,慧家里先后买来了自行车、手扶拖拉机、小货车,四层新楼房也在村口矗立起来了,她笑得合不拢嘴。不过,慧心里最高兴的事莫过于政府查清当年的事实真相,为老姜、壹丁等人平反昭雪了。壹丁作为当年中共地下党员之一,每月享受国家生活补助费。
区越剧团团长看到慧制作的演出服、鞋帽这么漂亮,工艺精湛,干脆聘请她担任越剧团的服装师。年过半百的慧欣然接受聘请,跟着越剧团的年轻人跨县出省到处演出,开心了好一阵子。
2012年,88岁高龄的慧,凭借一手“传统千层底布鞋”制作绝活,获评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