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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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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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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婆

在我的故乡,对于奶奶辈分的妇人,小年轻都尊称其为“婆”。

无名婆有姓有名,只是我跟她面对面住了三年,一直没有问过她的尊姓大名。

婆是南山马山村人。1975年8月底,我初识她的时候,她五十岁不到,瘦高个,长得很清秀,后脑勺盘了个发髻,夹杂着几根白发,常穿自己缝的大襟衫和团团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些。

马山中小学设在村中心的祠堂里,学校南大门跟婆的北水门面对面,直线距离三米左右,窗对窗,墙挨着墙。那年我十七虚岁,应聘来马中任教音乐。婆听说学校来了个新老师,就过来看稀奇,眼睛上下仔细打量我,嘴里嘀咕:啊哪,丫头噶小,看上去像个初中生,哪吃得起山上的苦,别过俩月也逃走了。

后来我才得知,马中因山高路远,音乐老师难找,频频换人,长的待一年,短的一个月就溜了。

时间久了,我知道婆有仨儿子,都二十出头了,当时都单着,一个也没有结婚。原因也很简单,马山高,条件差,讨媳妇困难。

婆的大儿子叫道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日三餐捧个饭碗,坐在学校的门槛上吃饭,碗里白米饭少见,稀粥、玉米糊、面条、番薯之类多。他喜欢听孩子们唱歌,仰着脸看我们在台上排练文艺节目,是一个忠实的观众。我叫他道祥“哥”,又叫他母亲“婆”,中间少了一辈,简直乱弹琴。

婆似乎比他儿子更喜欢听歌。白天,她经常一边纳鞋底,一边在教室外蹭歌。我教小朋友们唱歌,她也站在窗外听,不时地哼上一两句。有一次,一个男孩子上课捣乱,屁股翘起来乱晃,婆在木格窗外面看见了,厉声喝道:“狗蛋,好好上课!你敢胡来,小心我告你娘去!”那个狗蛋真的不淘了,坐好认真听课。真没想到,婆还会替我维持课堂纪律。晚上,我带学生排练文艺节目,婆就在场边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红着脸说:“婆,您别看了,我刚学会弹琴,弹得可臭了。”

婆说:“噫,臭什么,好听,香,琴多弹弹就熟练了,孩子们学得开心就好。”

记得一天早上,婆看着我饭盒里的粥说:“啊哪,丫头,这么一点薄粥,怎么吃得饱啊,是不是挑上山的米不够啊?”

我笑笑,说自己胃口小,早上吃点粥就饱了。

婆不信,回家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番薯叫我吃。我犹豫了一下,接过番薯吃起来。呀,这马山的番薯又甜又糯,好吃极了。我吃完一个,又把手伸向第二个。

婆笑了,说:这就对喽,肚子吃饱了才能有力气给学生们上课,才能台上台下蹦跶。

除了番薯,婆还经常给我来一碗梅干菜土豆,几个煮芋艿,甜甜的蒸玉米棒等,不断给我投喂食物。我像一头小猪,体重噌噌噌飙升,脸也变得圆润起来。

国庆节,学校给乡亲们准备了一台文艺节目。婆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早就把长板凳放在礼堂第一排了。晚上,祠堂里汽灯雪亮,锣鼓喧天,楼上楼下坐满了人,台前青壮年黑压压一片。中小学生为大家表演一个又一个节目,婆和乡亲们看得有滋有味,大声叫好。

一天下课,我刚回到寝室,婆就捧着一碗盖浇面过来,面条上面满是咸肉丝、黄花菜、炒鸡蛋、豆腐皮等,香气扑鼻。在粮食困难时期,这样的盖浇面是用来招待客人的。我感到非常突然,说:“婆,您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客人,快端回去,快端回去。”

婆把碗递到我手里,说:“噫,你比客人还金贵呢!吃吧,这是生日面。”

我更奇怪了,说:“婆,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我真的不能吃。”

婆说:“哎,生日面要吃的。今天是我家老头子生日,我就多下了点面,顺便给你也来一碗。吃吧吃吧,就算婆提前给你过一次生日。”

从小到大,我还没有吃过像样的生日面。每次过生日,母亲就给我煮一个鸡蛋庆生。没想到,婆给我吃人生的第一碗生日面。当我把长长的面条往嘴里送的时候,不由眼睛发涩,喉咙哽咽。

冬天,马山顶真冷,还动不动就下雪。元旦前的那场雪真大啊,整整下了几天几夜,群山银装素裹。道路积雪太厚,为安全起见,学校停学。

雪景那么美,我们几个同龄人,相约在山岗上堆雪人,打雪仗,开心极了。

大概白天玩雪着凉了,那天晚上,我突然感冒发烧,喉咙像刀割一样疼,全身酸痛无力。凌晨,我点亮美孚灯,想起来倒杯水喝,一使劲坐起来,哎呀,不好,身下涌出一股热流,连忙查看,只见被褥上红梅花儿开。我居然在高高的马山顶一夜长大。

我又激动又害怕,身体簌簌发抖,连忙从小木箱里找出母亲给我准备的卫生用品。可由于我太粗心,居然忘记了买草纸。体内还在继续涌潮,我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初潮让我狼狈不堪。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吃好早饭了,只有我还躺在床上。 笃笃笃!笃笃笃!有人敲门。

“丫头,你以前都早早起床了,今天怎么睡懒觉呀?我番薯蒸好了,热乎乎的,快起来吃点。”是婆的声音。

我不吭声,不想让任何外人看见自己的难堪。婆见我没应答,又走出校门,转到我的后窗边,轻轻地问:“丫头,我知道你在寝室里,为什么不开门呀?你是不是病啦?”

“嗯,有……有点不舒服。”我低声地回答。婆一听慌了,又连忙进入祠堂,用力敲我的寝室门。

我只好起来打开门栓,又迅速钻回被窝。婆走到床前,伸手摸我的额头,惊叫起来:“哎呀呀,这么烫,果然病了!我去给你烧碗姜汤去。”说完,她就急匆匆迈向门口。

“婆!”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叫住婆。她坐在床边,听我讲夜半红梅花儿开的趣事。“哦,雪夜红梅开,真的太巧啦,长大了长大了!”她一惊一乍的样子十分可爱,问我,“你这是第一次开花?”

我红着脸点头。她说,为什么不用骑马布?我说布有,却忘记了买毛纸。

婆听了就咯咯咯笑,说:“你这丫头,都当老师了,还像个孩子一样粗心,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也忘了。等着,我给你去买,村小店里就有。”

过了一会儿,婆就给我送来了急需品,还给我打来一盆热水,递给我一条夹裤。等我洗换好,她又进来,帮我把脏水倒掉,把我的脏衣裤放在脸盆里全部抱走。

我在床上急得大叫:“婆,这不行!婆,坚决不能让您洗我的衣裤,放下,快放下!”

婆回头一笑:“傻丫头,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有什么这不行那不行的?我们都是女人,这点不算什么。再说了,这大雪天,脏衣裤不洗干净,不及时烘干,你明天穿什么?”

婆转身走出我的寝室,那个苍老的背影就这样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她像母亲一样关心爱护过我,可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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