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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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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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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笋

初夏,地里的麦子齐刷刷长高,在热辣辣的阳光下泛着青黄,翻滚着麦浪。

一早,母亲对我说:六子,今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你把这担笋筒挑到县城集市上卖了。

我不去!一听说卖东西,我的脑袋就嗡的一声开炸,毫不犹豫一口回绝。

你敢!我们家里,父亲是一家之主,母亲是一家之王,一家人都得听她的,谁也不敢反抗。她见我当面抗拒命令,顿时勃然大怒。

我不肯去卖笋的原因有许多:一是从来没做过生意,缺乏买卖经验;二是看不懂十六两秤上那密密麻麻的秤花。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的数学成绩太差,不会算账。平时,哥哥们常拿我的数学题说笑:六子,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于四分之二。每当这时,我就举起拳头追着哥哥们打,打不过就用牙齿咬他们的手臂:你笑你笑,看你们还笑不笑!

特别是读一年级时那一次,我奉母命,拿着5角钱去邻村乡供销社买盐,花了3角9分,我硬要那个驼背的老袁找钱2角1分。老袁看着跟柜台差不多高的我,算盘拨得噼啪响,九退一还一,余4,三去三,嗯,找钱1角1分,没错啊。我说老袁你就是错了。老袁好脾气,真的给我补上1角钱,说小家伙,你把盐和找的钱带回家,我留了一张纸条,你同爸妈一起再算算,好吗?结果,是父亲陪我去供销社退多找的1角钱,向“铁算盘”老袁道歉。这个笑话传开来,害得我再也不敢去乡供销社买东西。

母亲见我不肯去卖笋,杏眼一瞪,厉声道:家里没其他人选,你不去也得去!你说不会看秤花,那就得学,要多练习。哪个人天生就会做生意的?还不是从小一点点锻炼出来的?

我就是不去!我的态度很强硬。

母亲个子矮小,性子却很刚烈,她一把抓起笤帚柄举到我的头上,说:你到底去不去?你想坐在家里吃现成饭啊?你几个哥哥,不是上山砍柴,就是跟着你爸下地干活了。你小哥15岁,就到里石门水库工地当民工,多危险,叫你卖点笋还跟我顶嘴,真是气死我了!

隔壁二奶奶听到我母亲在发火,连忙捣着两只小脚过来解劝,夺下我母亲手里的笤帚,说孩子大了,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武。她又转向我,说,六子,你母亲体弱多病,要管一大家子人吃饭穿衣,太不容易了,她病了连买药的钱都没有,你要学会体谅,不能跟你妈顶嘴,叫你干啥就干啥。

母亲听了二奶奶的一席话,泪水就一串串滚落下来。

我看到母亲落泪,口气软了下来,央求道:妈,您明明知道我不善于算账,为什么还非要我去卖笋啊,这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再说,天气热,这笋有点酸味了,卖给谁去啊,还是自己吃算了吧。

这担笋是昨天北山的一个朋友挑了上百里的路送来的,不是鲜笋,而是煮熟的笋筒,一根根像手臂那么粗。由于天气热起来了,时间一长,笋筒开始有点发酸了。正因为这样,母亲心里才更加着急。

你知道吗,现在春笋已经落市,街上根本看不到有笋卖了。北山大叔也是跟你爸交情深,才大老远给我们送来这一担稀罕物。我们自己就不吃了,你把它挑到集市上卖了,换几元钱贴补家用,就算妈求你了。哈?母亲拉我的手,显出很温柔的样子。

我心里极不情愿,狠狠甩开母亲的手,说:这担笋要卖,您自己去卖,我在家里洗衣做饭。

啪!母亲忍无可忍,甩过来一个巴掌,愤怒地说,你这个白眼狼,我生你养你有什么用?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却在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要是我挑得动这担笋,早自己去卖了,还用得着一再求你?

六子妈!二奶奶急了,颤抖着嘴唇说,你打孩子巴掌,挖的是我的心知道不?

二奶奶是城里人,可命苦,曾经生过六个孩子,可是一个也没有活下来,最后还被二爷爷离了,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我从小就跟着二奶奶睡,祖孙感情特别深。母亲动手打我,她就心疼得直跺脚。

母亲有气喘病,的确挑不动这担笋。她一生气,就开始剧烈咳嗽,脸孔憋得通红,靠在灶台边上气不接下气。

二奶奶擦去我脸上的泪水,说:六子,要不奶奶陪你去城里卖笋,帮你算账。

不,不要。我用力摇头。

二奶奶小时候读过书,口算过人,我要是有她这点本事就好了。她六十多岁了,颠着小脚,怎能让她跟着我奔波劳累。

缓过气来,母亲对我说:六子,妈刚才打你不对,向你道歉。你十二岁也不小了,个子也超过我了,应该帮妈做点事了。实话跟你说吧,现在政策突然变紧,不允许农民做买卖,大人要是上街卖点农产品,要被当作投机倒把分子处罚,严重的还要被抓起来坐牢。你还是个孩子,目标小,不容易被发现。万一城管队的人来查问,你就机灵点,往小巷里躲。

母亲软硬兼施,我看着两个水桶不吱声。笋筒浸在水里,正在往上冒一个个小气泡。母亲趁热打铁,拿来一杆大秤,过了一下分量,两个水桶加起来60斤多点。她说,六子,你听着,去掉水桶和水的分量,笋筒净重大约30几斤。你卖的时候讨价高一点,3角钱一斤;如果人家还价,你就适当让几分。快去卖笋,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回来妈给你做好吃的。

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看来这担笋我是非卖不可了。我含泪挑起笋担,晃晃悠悠走出家门。

六子,挑……挑不动的话,路上多歇歇。母亲的嘱咐明显带着哭腔,我不敢回头看,任凭自己眼泪飞溅。

六子,你等等!二奶奶气喘吁吁追上来,不知道她在哪家借来了一杆盘秤,换下布袋里的那杆16两小杆秤,说,这是10两秤,秤花易看,计算方便。记住,做买卖要学会大声吆喝,不要怕难为情。

奶奶,我知道了,您回去吧。我说。

还有,奶奶从大襟衫里掏出一块布巾,说把这块布巾垫在肩膀上,免得扁担磨破肩头。这几个零钱也备着,要是人家递给你整钱,没零钱找咋行,带上带上。

我望一眼二奶奶,挑起担子继续前进,只听她还在身后喊:麦子长高了,别光顾着挑担,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二奶奶的担心是有原因的。前几天,有人发现麦地里有狼的身影。

家里到县城10里地左右,我挑着担走在麦地中间的石子路上,自己都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穿过坡塘村和一片松树林,前面就是坡塘溪,溪水清澈透亮,哗啦哗啦流淌。我在木板桥前停下了脚步,不敢贸然前进。木板桥又窄又长,架在绿莹莹的水面上。我平时徒手走桥都小心翼翼,现在挑着重担,万一晃到桥下就惨了。

砰!砰!砰!突然,桥下发出一阵阵敲打声,桥板跟着一震一震。啊,我是不是遇到传说中的水怪了?我站在桥头心惊肉跳,紧张地注视着水面。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板桥下的深水区哗啦哗啦走出一个戴竹斗笠的背影,手里拿着一把铁锤。他赤脚步上对岸沙滩,走上板桥,啪嗒啪嗒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吓得魂不附体,正想扔下担子逃走。

六子!

突然,水怪开口叫我的名字。我回头仔细一看,原来是坡塘村的老木匠麻大伯,我父亲的朋友。

哎呀麻大伯,您吓死我了,我以为遇到水怪了。怎么,您不小心掉到板桥下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麻大伯说:板桥的松木桥墩坏了,村长让我过来修理一下,免得板桥塌了,过路的人掉进水里。

我说:大伯您真好,快回去换衣服吧。

麻大伯看了看我挑的担子,立即放下铁榔头,主动帮我挑担过桥。他边挑边说:六子,你这副担子分量不轻呢。这样吧,我板桥修好了,再替你挑一肩吧,送你到前面路口村的大树下。

麻大伯说是一肩,结果帮我挑出两里远才放下担子。我没什么好答谢,就说大伯,送您一条笋。大伯摇了摇手原路返回,我站在大树下,目送他渐渐消失在麦浪的尽头。

县城城墙高耸,长满绿色的苔藓。我挑着一担笋进入城门,走在石板铺地的东门老街。这里是母亲和奶奶的娘家地,我并不陌生。东西向的街道很窄,两边屋檐只有一个臂展的距离,两边的小店铺鳞次栉比。以往集市,乡下人进城赶集,小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可是,那天,街上除了两边的店铺,街边摆摊的农民并不多,有,也是左右张望,提心吊胆,怕人来赶。

晌午,阳光灼人,我在街边找个背光的位置歇担,擦着满脸的汗水,准备摆摊卖笋。

这时,杂货店店主阴着脸走出柜台,说:嗨嗨,你走远点,别在我店门口摆摊,影响我做生意。

我说声对不起,挑着担子离开,又在一个T字路口放下担子,等着买菜的人来买笋。

叮铃铃!叮铃铃!一辆自行车飞快地骑过来。骑车人用力打铃,不耐烦地说:“哎,小妞子,你怎么在路口放俩水桶啊?快挑走快挑走,别在这儿挡道!”

我只好挑着担流动卖,从东头挑到西头,又从西头挑到南门边,努力了好几次,始终张不开嘴吆喝。

这时,一胖一瘦俩大妈挎着菜篮,有说有笑从我身边走过,我鼓起勇气,声音打着颤:大妈,要……要笋不?

胖大妈停住脚步,低头往水桶里一看,对瘦大妈说:嗨,稀奇吧,过端午了还有笋卖,叫人流口水。

瘦大妈说:小姑娘,你靠边歇担,我们看看。

胖大妈弯腰看笋,从水桶里捞起一条问:这笋筒煮熟了哈,多少钱一斤哪?

3角。

哟,这么贵呀,便宜点卖不卖?

不卖。

瘦大妈用鼻子闻了闻,说:这笋酸了,不能吃,走,我们到别处看看。

胖大妈不走,拿着这条最大的笋筒,闻了又闻,还用大拇指掐了好几下。我连忙阻拦说:哎,大妈,您可以看可以闻,这吃的东西不能用指甲去掐,多脏啊。

你这丫头片子,我试一下笋的老嫩还不行啊?不掐怎么知道?还嫌我脏,你们乡下人才脏呢!胖大妈生气了,啪一声把笋筒扔回水桶,转身就要走。

哎,大妈,这条笋被您掐了好几下,留下许多指甲印,您一定要买走,不然我就卖不出去了。我伸手一把拉住了大妈的竹篮。

大妈涨红了脸,用力甩篮子,大声嚷:嗨,大家看看啊,我试了一下笋的老嫩,她就拉住我的篮子不放手,非要我买下她的笋,这不是强买强卖吗?哪有这样做生意的,还讲不讲理啊?

见这边争吵起来了,许多人都围上来看热闹。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叔叔看不下去了,挎着菜篮挤进人群,对胖大妈说:别欺负人家小姑娘!她说的没错,你掐了她的笋,又不买,不讲道理的是你。

你少管闲事,要买你买,全天下你四只眼最讲道理!胖大妈和眼镜叔叔对掐起来了。

我还是抓住胖大妈的竹篮不放。瘦大妈出面讲和:要不这样,小姑娘,你这担笋呢,酸味已经很大了,天气这么热,再不及时卖出去,就更不好出手了。你价格便宜点,我们都买一点,就算帮你一把。

我觉得瘦大妈说得有理,辛辛苦苦挑笋到城里卖,总不见得又挑回去吧,完不成母亲交给的任务,又得挨一顿骂。于是,我就放开手,说:行,您这样说,这笋就便宜点卖给你们。

瘦大妈还价说:2角一斤怎么样?

我说:不行,太低了,这笋是北山笋,可好吃了,起码2角5。

胖大妈说:行了行了,别浪费时间,我还得回家烧中饭,2角5就2角5,刚才那条大的,过秤给我,免得你卖不出去。

我把那条掐过的笋筒放在秤盘里称,右手秤纽一提起来,左手铁秤砣没把住,滑出秤杆,咚一声砸在脚背上。我蹲下身子,痛得泪花直冒。

胖大妈看了,说:一看就是一个新手,连秤都拿不好,还出来做买卖。来来来,我自己称,你看好秤花,两斤不到一点,对吧。给你4角5。哎呦,你看,零的只有1分,4角1分算了哈。

我急了,说:大妈,这不行,您零头的没有,给我整钱,我有零钱备着,找您。

大妈说:哎呀,你这人,小小年纪这么计较。算了算了,下回生意哈。

瘦大妈也挑了一条,过秤,付钱,然后和胖大妈一起走了。

嗨,笋筒便宜嘞,2角5一斤,大家快来买嘞。眼镜叔叔瘦瘦的,站在我边上,热心地帮我吆喝,好像摊主不是我,是他在卖笋。又有几个人过来买笋,说,哎呀,这是地面笋,不是地下笋,有点老了。眼镜的,便宜点,2角一斤怎么样?

眼镜叔叔指指我:她卖笋,你问她。

我说再加点,2角4一斤。

两个人听了扭头就走,说地面笋筒还卖得这么贵。

一位大爷哼了一声:不懂装懂,都初夏了,哪来个地下笋,有个地面笋吃就已经很不错了。小姑娘,给我来一条。

哎,好好,您等着。我挑了一条笋过称,说大爷,这条笋1斤3两,收您3角吧。

大爷递给我5角,说不用找了,转身骑车走了。

在眼镜叔叔的帮助下,我又卖出好几单。不一会儿功夫,两桶笋就卖得差不多了。大约还有三、四条的样子,眼镜叔叔说:哎,大家散了,散了,余下的几条笋我都要了。

他说:最后这几条笋又小又难看,酸味也大,小姑娘,你给个价吧。

我说:叔叔,您帮了我的大忙,一条算我送您,另外三条1角8一斤,怎么样?

他说:别呀,你挑笋进城卖,这么辛苦,我怎么好占你的便宜呢。这样吧,四条笋我全部买走,1角钱一斤,就算我学雷锋做好事了。怎么样?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处理,心里很想说不,但笋已经上秤盘了,3斤多点,就稀里糊涂接过眼镜叔叔递过来的3角钱。

笋卖完了,大功告成,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已经中午,尽管饥渴难忍,但我捏了捏口袋里的钱,一扭头从肉包店走过,挑着两只空水桶飞快出城,在青黄的麦浪中间奔跑跳跃,开心得像一只飞舞的蝴蝶。

万泉河水清又清,

我编斗笠送红军。

军爱民来民拥军,

军民团结一家亲……

我唱着歌,满心喜悦回到家里,把卖笋的钱如数交给母亲,等待她的表扬和嘉奖。没想到母亲颤抖着双手,说:六子,两水桶的笋,怎么只卖这么一点钱?你是不是口袋里还没掏干净?

怎么,母亲怀疑我藏了小伙钱?我可是连一分钱一杯的青草糊都没有买啊。为了让母亲和一家人相信,我把口袋、裤兜全部往外翻。

母亲急了,说:那你是怎么卖笋的?怎么总共只有4元9角?说,快说呀!

我就如此这般如实作了汇报。母亲听了一脸痛苦的表情,说:天哪,最后几条笋,1角钱一斤贱抛,你不好挑回家我们自己也尝一口啊!

您……您又没吩咐,笋卖不完,怕您骂我呢。我心里十分委屈,辛辛苦苦把笋卖了,母亲不心疼我红肿的肩膀,反而怪我没卖个好价钱,不由泪水直涌。

哥哥气愤地说;城里人,精巴鬼,周扒皮,看我下次钓几条大黄鳝吊吊他们的胃口,放一放他们的血。

父亲看我们母女俩又杠起来了,从中裁决,说:别再心疼那点笋了,权当六子交了学费。还有,也不要怪城里人精巴算计,买菜压价,也许他们的生活还不如我们乡下农民呢。

从那以后,母亲断定我不是一块做生意的料,再也没有叫我上街卖过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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