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张突然出现的票根,像蛰伏已久的狙击手射出的子弹,精准将我击中,我凝固的记忆板块瞬间被撕裂。那是两张三十多年前的票根,一张是晋宁盘龙寺的票根,一张是电影《泰坦尼克号》的票根。久远的人事在票根的星点黄斑和图案交织里斑斓一片。
盘龙寺的票根,是宽约三指的普通白纸,正面蓝色为主色调的盘龙寺大门,背面是盘龙寺和寺内百年茶花简介。电影《泰坦尼克号》的票根,印有主角杰克和露丝站在船头,张开双臂飞翔的唯美画面。这两张票根,有我初涉人世的朋友给我的温暖和美好。惊为天人的是,我先后认识的这两位朋友都是昆明晋宁人,而且还同属一个乡镇。
第一位晋宁的朋友叫艳兰,时年在云南民族大学预科班求学。那年,刚从军校毕业的我,被部队安排去云南民族大学军训,艳兰是我负责班级的学生。艳兰齐耳短发,脸型瘦削,皮肤白皙,眼睛明亮,性格安静。军训期间,我与艳兰熟稔起来。军训结束后,我们依然保持联系。
那年国庆节,我去民大看艳兰。到她宿舍,见她正收拾行李准备回晋宁。多次听艳兰说过自己家乡的秀美,于是想跟她去晋宁,艳兰思忖片刻答应了我。
那天阳光很好,我的心情如同那好得无可挑剔的阳光。
风和阳光在车窗外私语,我贪婪地打量着沿途风景。一个多小时,我们到了晋宁县城。艳兰的家乡在团山村,尚未通客车。艳兰去供销社找她爸拿自行车。艳兰爸年近50,身材颀长,脸型骨感,是一个很精干的人,他把自行车交给我。我用自行车载着艳兰踏上回家的路。落日余晖洒在乡村田野,洒在我们身上,大地像穿上金灿灿的外衣。道路两旁是一望无垠的稻田,风吹来,金色的波浪连绵起伏,像金色的海。
艳兰的家乡团山村是一座朴素的村庄。村庄土墙青瓦,青石小道,古朴悠远。艳兰家有一个小院,推门进去,左边厨房,右边花坛。整个院落干净明亮,花坛里花卉争艳,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见艳兰带客人回家,艳兰的家人立即行动起来,热情张罗晚餐。天色渐晚,夜幕悄然而至,艳兰爸从县城赶回,家中气氛融洽热闹。晚饭后,我们在二楼客厅看电视剧,电视剧名叫《孽债》,艳兰爸有下乡插队的经历,他边看电视剧边和我聊他当年的故事。艳兰爸年轻时吃了不少苦,他对当前的幸福生活很满足。
夜里,下起了大雨,雨点落在屋顶瓦片上,雨点由疏到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在雨声中进入梦乡。
第二日,我和艳兰去盘龙寺游玩。盘龙寺位于晋宁城东的盘龙山上,寺宇依山势构建,环境清幽,四周林木繁茂,以茶花、松柏著名,是休闲旅游胜地。
十月的晋宁,惠风和畅。到盘龙寺山脚,拾阶上山,买票入寺参观。盘龙寺内有株600多年历史的茶花树,茶花树历经百年风霜依然年年老树新花。茶花树被保护在一座小院里。来此地看百年茶花是我的心愿,遗憾院门落锁紧闭,未能入内一睹百年茶花的风采。轻推院门,能打开巴掌宽缝隙,透过门缝勉强能看见院落概况。院落冷清寂静,那棵百年茶花根部粗壮,高约20余米,树冠如巨伞,盛开的红色花儿非常鲜艳。娇艳的茶花在孤寂的院落里静心绽放,用一树的瑰丽倾诉着内心的芬芳。
在寺庙一角,有供游客免费品尝斋饭的餐厅。艳兰征询我后,我们步入餐厅,餐厅干净整洁,普通粗瓷碗碟。餐桌上摆放着七八种饭菜,蔬菜、水果、糕点等一应俱全。除了游客之外,也有僧人来吃饭。菜肴虽然都是素菜,但每一样菜都是用心做出来的。艳兰对我说,这里的斋饭只是为僧人和游客准备的,目的是让僧人在苦中修行,让游客在品尝斋饭中体验生活收获,感受宁静之美。餐厅里人不多,大家自觉保持安静,在恬静的环境里放松身心享受食物的本真。
步出盘龙寺大门,放眼看去,整个晋宁坝区一览眼底。雨后初晴的晋宁坝区,水蒸气氤氲缭绕,仿佛仙境梦幻。晋宁城区规模不大,但整个坝区沃野田畴生机勃发,处处锦绣尽是风景。
下得山来,天空飘起小雨。盘龙寺的钟声在山峦间回响,钟声悠扬,我心安宁。
淋雨受了风寒,次日起床,我流鼻血、头晕、嗓子痛,全身乏力。见我生病,艳兰非常着急,她去医务所取药回来,招呼我服药。卧床休息,迷迷糊糊中,有一只手在我额头试探温度,原来艳兰一直陪伴着我。到了晚上,病情没有缓解,艳兰带我去医务所看医生,医生给我打针,并开了药片。我的病情牵动着艳兰和她家人的心,大家对我嘘寒问暖,体贴之情让我感动。艳兰更是不离我左右,她很少说话,默默陪伴在我身边。
经过一天的恢复,我有了精气神。午饭过后,艳兰带我去村庄附近的滇池边游玩,沿田野小径向西而行。不久,浩瀚的滇池就出现在我们面前,滇池浩渺,碧波荡漾,阳光照耀水面,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水面上星罗棋布的帆船在游弋。远处的景色与滇池的水平面融为一体,青翠的山峦裹挟着墨绿的滇池水,缓慢平静地流淌。五百里滇池从繁华而来,去到荒芜深处。
回家路上,艳兰带我去到一个荷塘赏荷。那是一个不小的荷塘,塘里荷花盛开,一塘碧叶密密麻麻。盛开的荷花让人眼前一亮,一丝轻暖的喜意涌上心头。池塘边有一株高大的仙人掌,仙人掌开着金色花朵,我第一次见到那么高大的仙人掌,第一次见到开花的仙人掌,对这全身长刺的植物心生欢喜。
团山村村庄很小,人口稀少,到了夜晚,更是冷清。清月悬在夜空,远处的景观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沿村道漫步,来到荷塘,月光将荷叶倒影在水中,沐浴着星辉月光,我们静静站着,聆听那一片蛙声。
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假期很快结束,在艳兰家我度过了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
艳兰不想读预科,想回乡补习重新高考。她的父母很开明,也很有远见。他们支持艳兰回晋宁补习高考。我和艳兰回昆明,我回部队,她回校办退学手续。不久,艳兰给我来信,说她已在晋宁二中补习。我立即给艳兰写了一封信。鼓励她要珍惜补习机会,争取考上心仪的大学。信件发出后,我却没有收到艳兰的回信。
一个周末,我决定去晋宁看艳兰。到晋宁后,我直奔二中而去。兴奋而至,却见校门紧闭。门卫说,这周补休,学生都放假了。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供销社找艳兰爸,艳兰爸见我非常吃惊。他把自行车交给我,我骑着自行车向艳兰家奔去,一路上我只想尽快见到艳兰。沙石路非常颠簸,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一个劲地往前冲,耳边只有风的声音。
正午时分,到达团山村。来到艳兰家,院门虚掩,透过院门缝隙,我看到艳兰在洗衣服,嫂子在做刺绣。我敲门太轻,艳兰和嫂子没有反映。犹豫片刻,我推开院门,开门的动静惊扰了她们,艳兰见是我,半天没回过神来。嫂子起身热情招呼,得知我没吃午饭,嫂子麻溜地进入厨房,厨房倾刻飘来诱人香味。嫂子动作很快,热乎的饭菜很快抬上桌。十月的阳光很好,阳光照进院落,小院里一片温馨。
下午,我和艳兰在村庄附近漫步,阳光覆盖下的团山村,一派祥和。正是成熟稻谷的收割时节,丰收的喜悦和对生活的向往写在舒缓的风里。傍晚时分,艳兰妈和大哥劳作回来,艳兰爸也从县城回来,晚餐气氛融洽,相处甚欢。
第二日午餐后,我必须回部队,艳兰也要回校。艳兰是补习生,学校没有安排宿舍,她住在她爸供销社的宿舍。供销社的宿舍楼,是一幢木质楼,踩在楼板上,楼板咯吱作响。艳兰的相册放在床头柜上,征得同意,我翻看她的相册,看到一张她梳着辫子、穿着粉色外套的照片,我被照片里她深邃的目光、安静的表情吸引,我向她要了那张相片。
返程时,艳兰送我到车站,我上车后,她还站在车边等候,我让她回去,她就是不动,她在车外,我在车内,我们默默地看着对方。车子缓慢启动,艳兰跟着车子行走,车子驶出车站,艳兰还在追着车子走。我看着追随车子的艳兰,胸腔涌起一股暖流,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车子越来越快,我消失在艳兰的视线里,艳兰消失在晋宁城里。
与艳兰分别后,我担心干扰她学习,就没给她写信。高考过后,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但查无此人被退回。后来我调离昆明去到更远的边境部队,我和艳兰的联系就此中断。而晋宁,我也再没去过。
我的第二个晋宁朋友叫馨儿,馨儿是昆明师专数学系的学生。
那时,云南人民音乐台的《夜行车》《午夜柔情》《你的故事我愿意听》这几个节目非常受欢迎。我把自己的军营生活写成文章投稿。这几个节目经常有我的文章播出。一些大学生给我来信,在那些信件里,一封来自昆明师专的信件引起我的注意。信件是馨儿写来的,她在信件里谈自己的家乡晋宁,谈对我文章的看法,谈对军人的喜爱,并随信给我寄了一张生活照。照片上的馨儿中等个头,秀发披肩,素色长裙。知晓馨儿的家乡在晋宁,想到失联的艳兰,我没有犹豫,立即给馨儿回了信,就这样,我和馨儿开始了书信交流。
后来,我因病到空军昆明医院住院,馨儿闻讯来看我。当她手捧鲜花出现在病房门口时,病房瞬间陷入寂静。馨儿化着精致淡妆,一件白衬衣,一条杏色裤子把她衬托得清新脱俗。馨儿挽着干练的发髻,眼神笑意盈盈,整个人优雅青春,知性大方。馨儿注视着我,眼里的光是平和、仁爱、向阳的光,馨儿是那种让人一看就不会忘记的女孩。
我找护士长借来羽毛球,与馨儿在医院球场打羽毛球,她在球场上腾挪跳跃,激情挥舞球拍,几个场合下来,我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馨儿放下球拍,满脸关切之情,我说身体还没恢复好,不行了。她拿出手绢给我擦汗,扶我坐下。馨儿说,要不咱俩去看电影吧,最近正在上演《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我已看过,但我不忍拒绝馨儿。我们到人民电影院,馨儿抢着买了票。观影过程中,馨儿被电影剧情感动得哭个不停,我在边上不停地给她递纸巾。
我和馨儿告别回到医院,把那张电影票珍藏起来。
住院结束回部队前,我曾想到师专去找馨儿告别,但最终还是没去。
馨儿的书信来得很勤快,她是一位很有思想的女孩。随着我们的交流,从她的字里行间,我能够感受到她朦胧的情感。但那时我没有理解她的心思,没有用心去珍惜这个上天送到我身边的好女孩。后来,我从云南边境部队调到四川成都某部,紧接着又调到军区空军政治部。频繁的调动,我弄丢了记有馨儿地址的笔记本,我和馨儿失去了书信联系。而她留给我的家庭电话,我一直没有拨打过。
我和馨儿只见过那一次面。在岁月长河里,我们尘封于尘世,却又在岁月的涌动中翻阅着过往。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馨儿的身影。
某天整理资料,突然在一张卡片上发现馨儿家的电话。犹豫再三,我拨通那个号码。当电话那端的“喂”声传来,我依然能够清晰地判断出接电话的人是馨儿,我在广西轻声呼喊“馨儿”,她在昆明柔声应答“哎”。我和千里之外的馨儿相互问候,相互关心。她说她爱人跟我一样也是军人,我很惊讶。问其原因,馨儿平静地说,还不都是因为你。馨儿幽怨的话语,让我平静的心泛起阵阵涟漪。这次联系上,我本应和馨儿保持联系,但各自忙碌生活,我和馨儿再次失去联系。
晋宁不远,但不远的晋宁,却让我始终无法抵达。
岁月不居,时光不老,往事并没随风而去。艳兰和馨儿都是我初涉人世的朋友,她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最终还是消失,只留下一缕寂寥的轻烟。
这两张票根让我想起了艳兰和馨儿,想起那些经年的往事。我与她们天涯一方,但她们给我的温暖至今依然留有温度。她们会不会在尘世里想起我,我不得而知,但我一定会记得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