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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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无声，尘世难忘。自步入军校学习毕业，至今已近三十余载。久之，岁月渐渐地以年为单位在生命中流逝，个体慢慢以称谓在人生角色中定格。回首军校岁月，记忆的留白处也有耐人寻味地墨汁的氤氲。细看时发现其实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那事在充满雄性气息的大氛围中显得格外温暖明亮。
我们学员队的楼房是一幢独立的三层欧式建筑，一楼住男学员，二楼的东边是队部，西边是男学员，三楼是清一色的女学员。
北方的秋天着实萧瑟，刚初秋，便已满目荒凉。我们队那幢青砖红瓦的陈旧老楼在秋风中就像一位垂暮的老者，没有半点儿生机。但一到课余时间，这幢神情萎靡的老楼便被三楼悦耳的欢声笑语膨胀，整幢楼都洋溢着热烈的气息。这气息随着流淌的空气悄悄地滋润着老楼的每一个角落，训练场上是条龙，训练场下是条虫的男学员们顿时像服了兴奋剂一样，每一扇窗子里都伸出几颗贼亮的和尚脑袋向三楼望去，但往往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在二楼与三楼的楼道里，赫然耸立着一道铁栅栏，栅栏的外面有块白底红字的警示牌，警示牌上“男兵止步”的四个红字泛着诡异的笑容漠视一切，栅栏的里面有位满脸肃穆的女学员值班，这道冰冷的铁栅栏像一个醒目的标识，使身着军服的军校女生在空间上有了性别的归属。每当我们用近乎谄媚的神态小心翼翼地贴近那栅栏时，那值班的女学员便会一脸鄙视状地大声吆喝，干啥！干啥呢？！这吆喝，将原本心虚的我们吓作鸟兽散。见我们狼狈而去，那值班的女学员都会以嘲讽的笑声为我们欢送。
在我们队部的前面是参天的法国梧桐，梧桐树下是一片保养得非常好的人工草坪。听说这块草坪是用最先进的人造草坪织造机和全自动化人造草坪专用整理设备治理而成，草坪像绸缎一样光滑柔软。每天晚饭后，女学员们就捧着自己喜爱的书本三五成群地在草坪上扎成一堆，浅吟低唱，醉心于这个自我营造的抒情世界。尽管那是短暂的，只有二十多分钟的时间，但它是美丽的，是值得玩味的。这一刻，我们男学员们的目光就会毫不犹豫地被吸引过去，尽管假装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但是十八岁的心灵极为单纯地泄露了一切。专注于歌唱的女学员们知道有这样一些关注的目光吗？想必是知道的，因为当歌唱到有关“爱情”的字眼的时候，一个她或者几个她的脸上会悄悄泛出红晕，再缓缓地褪去。
因为女学员们性别上的特殊，队里对她们采取了严格的保护措施，她们自然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同学们都戏称女学员们是熊猫。因军事院校的特殊性，对于男女生之间的接触有着严格的要求，这要求就像一道驱除邪恶的符，贞女般圣洁地矗立在男女学员之间。男女之间那么点情事，全被这道可怕的符给隔离开来了。但无论纪律如何严明，要求如何众多，同学们仍然在享有全军优秀政治思想工作者称号的苏政委眼皮下进行着各自的地下工作。心仪的同学对上号后，见了面也从不声张，只是悄然颔首，眼神做贼似的忽悠而过，隐秘于双方的那点心事全在心照不宣中表达完毕，那种仅靠眼神来完成爱恋信息的恋爱，至今我都认为那是所有恋爱中最牛皮的恋爱方式。到最后，我们那可爱的老苏都只能放低底线，在全队军人大会上表态说，同学们要珍惜今天的学习机会，认真学习军事理论，练好军事本领，将来好为部队建设做服务云云。至于恋爱嘛，我们对领导的意见是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同学们在这个问题上不要着急，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你也求不到，这位多年从事政治工作的优秀政治委员甚至幽默地说，漂亮的不一定好看，好看的不一定好用……。严肃的政委讲到这里，男学员已经笑得人仰马翻，女学员们则脸色通红。
日子在直线加方块的刚性揉合中滑过，我们的军校生活也进入了第三个年头。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阳光好得无可挑剔的周末，他妈的，好像所有美好事情的发生都必定阳光明媚，和风丽日。一只用背包带拴住的竹篮晃晃悠悠地飘在我们窗口，这一情景恰好被站在窗边休息的江苏籍吴德华看到。来自江南水乡的吴德华一个大男人却长得细皮嫩肉且肤色白皙，他的肤色之白，让所有的女孩自惭形秽。吴德华看到那只竹篮后就像逐鹿的雄狮发现目标一样，虚张声势地叫了起来，他这一叫嚷，立即把我们13班的12名同学全惊动了。
竹篮来自我们三楼女学员区队13班的宿舍。竹篮里有一本军事地形学教材，教材里夹着一页信笺，上面写着：请帮我们买二斤苹果，二斤桔子，九支草莓冰激凌。无论是谁看到这个竹篮，请按照我们的要求去做，如果你做了，本周末你将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班里的同学一见那纸条上的语言，纷纷吐出一个“切”字，唯有吴德华还在拿着那张纸条傻傻地揣摩，其间还不时将他那光亮脑头伸出窗外向三楼望去。愣怔半天，他提笔写道，请给我20分钟，马上完成任务。竹篮悄悄地回到了三楼。我们班的同学都明白，在我们头顶上13班的那9个美女可全是线条分明，秀色可餐，成绩上乘的班花，向来从不低眼看人。况且中国有句古语叫做竹篮打水一场空。虽然竹篮里当下装的不是水，但谁又能确保它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所以大家都再不去理那费钱费力还将被人嘲笑的傻事。
当满头汗水的吴德华按时回到班里时，那只竹篮又像长眼睛似的跟踪而来。吴德华强忍酷暑袭击，涌动着喉结将水果、冰激凌之物放进竹篮，那竹篮又悠悠而去。尽管我们班的两扇窗子上趴满了贼亮的脑袋，欲窥竹篮主人，但却只见竹篮不见其人。同学们见状都奚落吴德华的可爱，而吴德华也不恼，咧着嘴巴呵呵傻笑。
大家迫不及待地等到周末，买水果和冰激凌的吴德华也没有如竹篮里的纸条所言，只要你做了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谁知故事没有发生，风平浪静，吴德华成了班里笑话的最佳佐料。
第三周，那只竹篮又出现了。竹篮里还是那本军事地形学，白纸黑字跃然入眼：13班的男同胞们，衷心感谢你们对我们13班全体女学员的关爱，你们的香甜水果间隔一周之后仍在我们唇齿之间飘香，它们势不可当地突破了我们强硬的防线，我们非常想念那飘香的水果，更想念那为我们买水果的同胞。酷暑盛夏，闷热难耐，为解燃眉之急，唇齿之需，恳盼水果的再次光临。当然，如果外加9支巧克力雪糕，甚妙！如果这次还是竹篮打水不成空，下周末你们一定会有美丽的收获。
字条上的话语温馨动人，悬挂在空中的竹篮挑衅地看着我们。同学们相视一笑，不怀好意地都把目光投向吴德华，揶揄的口吻此起彼落，吴德华也不恼，他说，这样的光荣任务归我莫属了，为了我们女同胞的美丽，我就再牺牲一次吧。
竹篮在我们的视线里悠然而去，一会，隐闻三楼传来那群美丽妖姬的银铃笑声。笑声穿透盛夏，似淙淙清泉甘洌可口。再看吴德华，他却早已手捧书本静于一隅。
竹篮初次的言而无信，导致其可信度的贬值。周末来临时，同学们都忘记了那美丽的约定。但凡难忘的事物都有其特殊的一面，而竹篮事件便是如此。午休起床时，三楼13班女学员中性格最活跃，做事最泼辣的何丽大大咧咧地来到我们班。女同学的出现让刚起床的我们手足无措，乱成一锅粥。见我们手忙脚乱的样子，何丽笑盈盈地说，同胞们别紧张，我是来给大家送今晚的电影票的。面对如此之美事，我们不禁面面相觑。见我们愣怔不动，她说，难道男同胞们对我们班全体女同胞的盛情邀请不感兴趣？靠近门口的张中林忙不迭地说，哪里，哪里，求之不得。身高1.80米的张中林在1.60米的何丽面前像只弯腰的虾公，他脸上的肌肉因为兴奋而挤成生动的一团，仅差哈喇子流出。何美女前脚一走，班里的同学立即严正声讨张中林为女色不惜牺牲自我之骨气，严重影响我13班全体同学的光辉形象。张中林一脸委屈地说，牺牲我一人，为了13班啊，值得值得。
13张电影票，意味着我们班可以全体出动，但约请我们的女学员却只有9人，无论是9:13还是13:9，怎么安排都难协调。大家都在心里揣测着自己的小九九，祈祷自己晚上不要落空。
焦急的等待，漫长的捱守。那一天，没有哪一个人不在诅咒白天的漫长。看电影原本是一件很普通，也很正常的事，但这件普通的事因女同学的约请，从而由光明正大变成了有些偷鸡摸狗之嫌。按照分到的电影票各自入场，对号入座后才发现，我们13名同学竟然被分割成了13个独立的个体存在于不同的空间，但各自身边的座位都空空如也。兴奋、期盼、焦灼充斥着我们的胸腔。灯光黑了下来，黑色湮没了一切，我们在黑色的笼罩中无助地拨浪鼓似地转动着脑袋。上演影片是动作巨星施瓦辛格的《真实的谎言》，无论电影场面何等地精彩，施瓦辛格动作何等地潇洒，但我们都视而不见，坐立不安，直到电影结束后，我们各自的身边仍然是空着的座位。楼上13班的9名女学员给我们上演了一场生动的真实的谎言，妈的！我们又被这群小丫头给捉弄了，虽然被捉弄了，但被捉弄后的我们却纷纷谈论着被捉弄的感受，语气里尽管全是埋怨，但细分析无一不是掩盖着内心的喜悦。班里13名同学都在议论着楼上的9个美女，唯有吴德华一人不作声。吴德华的反常被细心的副班长楚雁潮给发现了，楚雁潮是我们班最具军事思想的人，素有小诸葛之称。他抑扬顿挫地朗诵着《孙子兵法》里有名的《计篇》——孙子曰：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他一边朗诵一边踱步来到吴德华身边，出其不意地对吴德华发问，吴兄怎么不对今晚之事发表高见？难道兄台对美女不感兴趣？正在专心写日记的吴德华被这突发之问弄得面红耳赤，语无伦次。楚雁潮见状立即明白了个中原委，他立即话锋一转，不懈盘问。吴德华这小子到也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听完他的讲述，我们半天没回过神来，原来只有他一人被楼上的女同学们惠顾，而且惠顾他的还是很有影响力的何菲菲。这个何菲菲不简单，一是她的家庭背景，其父是空军某试飞基地的少将司令员，其母是基地卫生院大校副师职干部，家庭地位显赫；二是其本人不仅学业出众，而且长相端庄，青春靓丽，是不少男学员思恋的对象。却说电影开演前大家为何没有注意到何菲菲在吴德华的身边，原来何菲菲早就潜藏在吴德华的附近，因她的头发剪得太短，从后面看像男生，所以没引起我们的注意，在电影开演后她悄悄地换座到吴德华身边。
吴德华买了两次水果与冰激凌，前后不到一佰元钱，区区一佰元钱却俘虏了一颗美少女之心，这一佰元钱的币值何等惊人。尽管吴德华解释得头头是道，天衣无缝，但我们怎么也不相信这一事实。吴德华说，我们班并不是第一次被竹篮垂顾的班，在这之前，何菲菲早就把她的伎俩在其他兄弟班里试过，但屡试屡败。为此，她许下诺言，如果谁能按照竹篮里字条的要求去做，不论这个人长相如何，只要品质不坏，她一定去爱他。当第一次吴德华按照她的要求给竹篮装满水果等物时，她很紧张，她担心自己即将要去爱的人是一形象猥琐之徒，直到她们班里设伏的暗哨回来告诉她是吴德华时，她才长吁了一口气。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爱之缘就这么轻易来临。所以她故意食言了自己的承诺，她想看一看会有什么动静出现。冷了一周后不见什么动静，她才决定再试一次，本已不抱任何希望，但她没想到，还是吴德华帮她实现了竹篮里的要求。在姐妹们的帮助下，她们精心策划了这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竹篮爱情行动。
听完吴德华的陈述，我们心中不无醋意，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一佰元钱换来一品学兼优，青春靓丽的美少女，何等的值啊。那一夜，我们班的床板吱吱地响到天明。
从那以后，大家每到休息时，都会有意无意地站到窗边佯装欣赏窗外风景，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一个不愿明说的祈愿，希望那只竹篮能够再次光临。但从春等到夏，再从秋等到冬，尽管我们望穿秋水，两眼欲穿，那只形而上的竹篮始终没有在我们班的窗口出现。
吴德华与何菲菲自交心之后，一直秘密地进行着他们的爱情故事。碍于军校严明的纪律，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尽管我们全体同学对他们的甜蜜爱情无比嫉妒，甚至恨得牙关痒痒，但还是乐意为他们的爱情打掩护，传佳音，他们的爱情在大伙的呵护下，从此日渐丰满。
军校第四年的夏天，我们顺利毕业，刚举行完毕业典礼，他们紧跟着就到驻地民政部门办理了结婚证书，领到结婚证书的当天，我们与三楼13班的女学员们举行了一场简单的祝贺仪式。当祝贺仪式进行到半，队长与政委来到了现场，欢快的气氛顿时有些局促。大伙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政委微笑着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好日子怎么能把我与队长这俩个小老头给忘了呢？说完，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盒精装的意大利品牌费列罗巧克力向一对新人祝贺。创立于1946年的费列罗巧克力有着悠久的历史，在世界十大巧克力品牌榜中位居第三。一看政委这份精美的礼物，同学们都不由自主地“哇噻”起来。吴德华与何菲菲更是感动得满脸潮红。队长说，待会，我和政委还要送给你们俩一个大礼物。见我们惊讶的表情，队长说，现在暂时保密，十五分钟后大家就全知道了。
十五分钟后，集合的电铃拉响了。队长宣读了一道学院命令，命令的内容让我们所有人大跌眼镜。原来吴德华与何菲菲相约到西北去支边，院党委研究决定，给他们分别荣记三等功一次，并提前授予空军中尉军衔。我们的系主任，那个学识渊博的老教授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说他们俩是新时期军校大学生的楷模云云。俩位学妹给吴德华与何菲菲献上鲜花，在军功章和鲜花的映衬下，吴德华与何菲菲顾盼流云，一脸幸福。
时至今日，昔日青春年少的我们均已步入中年，步入中年的我们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一只竹篮能够盛装一份甜蜜的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