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书

暮色像一块浸了陈年普洱的绢帕，洇着暖光从玻璃穹顶垂落。我坐在老图书馆的檀木桌前，看金箔般的光屑在雕花柱间游移，将满架古籍染作秘色瓷的釉彩。这光景总让我想起祖父书房里的座钟，钟摆在铜绿斑驳的玻璃罩后摇晃，把光阴切作细碎的金屑。

十二扇彩绘玻璃此刻都成了光的器皿。玫瑰窗上圣徒的衣袍漫出葡萄酒色的光晕，蓝琉璃拼就的鸢尾花在石柱间投下幽邃的影。忽然有穿堂风掠过，惊醒了沉睡的书魂，羊皮卷簌簌翻动时抖落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起中世纪的旋转舞。

我的手指抚过烫金书脊的凸纹，这些沉睡的符号如同古堡墙砖的刻痕。忽然触到某本诗集微微翘起的书角，像碰着蝴蝶颤抖的翅尖。翻开泛黄的扉页，夹着的紫罗兰标本已然褪成灰蓝，却仍固执地守着1913年某个春日的墨香。那位不知名的读者是否也曾在此处怔忡，看暮光将拉丁文祷词镀成金箔？

铜制梯子突然发出清越的颤音。穿月白旗袍的管理员正在高处整理典籍，她耳畔的珍珠坠子随动作轻晃，晃碎了投在古籍上的菱形光斑。当她的指尖掠过十七世纪植物图鉴，彩绘的银莲花便从纸页间苏醒，在流动的暮色里舒展瓣叶。

我循着光迹走向露台。铸铁栏杆上攀着忍冬藤，将暮色筛成翡翠色的星子。远处钟楼传来七记嗡鸣，惊起白鸽掠过玫瑰云霭，它们的羽翼拍散了几缕正在凝结的暮色。晚风裹着远处修道院的素馨花香，将我的影子斜斜印在爬满常春藤的石墙上，那轮廓竟与廊柱上的牧神浮雕悄然重合。

地下书库的门轴忽然轻吟。穿赭色长袍的老修士捧着烛台拾级而上，跳动的烛火将他银白的须发染作琥珀。他经过时带起的气流里，漂浮着羊皮硝制过的气息与旧约的余韵。烛光掠过墙壁时，那些尘封的宗教典籍仿佛在暗处睁开了鎏金的眼。

暮色渐稠如蜜。最后一线金红蜷缩在彩窗顶端，将圣徒的面容熔成液态的黄金。书架间的阴影开始编织夜的绸缎，而铜质台灯次第亮起，像突然绽放的睡莲浮在暮色渐深的湖面。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投在穹顶，与历代读书人的剪影层层交叠。

当月光接替了最后一缕暮色，星辰便从彩绘玻璃的裂隙渗入，在古籍烫金标题上缀成银河。穿堂而过的夜风翻动未合的诗集，惊起某个泛黄的句子，它扑棱着翅膀掠过月光，消失在穹顶幽蓝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