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庙庄村前的那条河,叫四十里铺河。这条河,现在变成了一股潺潺流淌的小溪流,清澈而温柔。
殊不知几十多年前,我小的时候,这条汹涌澎湃奔流的河,如同一个意气风发的壮汉,神气十足。曾经咆哮着冲走过几座木桥,也曾经淹没过庄稼人的良田。如今它垂垂老矣,只剩下一股细流,像一个气若游丝的老人,坚强地硬撑着,不肯倒下,继续日夜汨汨流淌。
清明节前的一天上午,我携儿子带孙子,跨过这条小河,回到我的故乡庙庄村,在八亩涧父母坟前,烧纸焚香祭拜。纸灰飞扬,盘旋而上,飘向远方。“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前者做起来容易,后者其现实意义未必尽然。
我沿着小河往前走,说是“追远”先祖足迹,实则不过是排遣心中郁结罢了。人老了,总有些无谓之举,仿佛如此便能填补些什么。
春天的花草气息扑面而来,清新得几乎有些刺鼻。河水长流,岁月无情。童年的记忆 如这河底的石子,被冲刷得愈发圆润光亮。
我记得那时河水很深,流量也大。夏日里常与伙伴们赤条条地跳进去,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母亲常常在岸边呵斥,生怕我被河水淹死。父亲则坐在远处的老槐树下,抽着旱烟,偶尔抬头望一眼,又低头继续他的沉默……
我弯下腰,掬一捧河水,在掌心跳跃,这水似乎想拼命从指缝间溜走。我缓缓将水抹在脸上,润泽清凉。这水确是温柔,如父母的手。然而父母的手早已冰冷,埋在黄土之下,与这河水再无干系。
孙子跑过来,学我的样子捧水洗脸,却被凉得大叫。我笑了,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现在的孩子,童年里再不会有这样的小河了。他们生长在城市里,连水龙头流出的水都要过滤才敢喝。这河水,已经成为他记忆之外的传说。
溪水洗去了脸上的尘土,却洗不去岁月的痕迹。那些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我太多的每一次欢笑与哭泣。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像是泪水,可我早已无泪可流。人活到我这把年纪,哪里还有激动的眼泪?只有干涩的眼睛和更加苦焦的记忆。
我闭上眼睛,河水渗入肌肤的每一道纹路。我仿佛听见母亲唤我小名,看见父亲蹲在田埂上抽旱烟锅的背影。这不过是幻觉罢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们躺在黄土下的墓穴里,活人在节头年尾来到坟前凭吊祭祀。
河水的流声哗哗作响,有人说这是“自然的音乐”。我却听出了几分嘲讽——它仿佛是在讥笑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妄想抓住逝去的时光罢了。
在回城的车上,孙子问我为什么对一条小河发呆。我想了想,说:“那不是河水,是你太爷爷太奶奶的手。”孙子一脸困惑,儿子则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眼神凝重。
故乡的河水,与其说是生命的血液,不如说是时间的具象。它不断流淌,不断消逝,源源不断。我站在这里,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而它,尽管瘦弱了许多,却仍将继续流淌。在我之后,在孙辈们之后,在庙庄所有人之后,仍然会不停地流淌。
我用河水洗脸,妄图洗去沧桑?沧桑是洗不掉的,它已经长进了骨头里。痀偻的腰身挺得再直,也改变不了即将到来的结局。人们总爱说“迎接晚年的辉煌”,仿佛老年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其实人到了老年,不过是即将的消失前奏。
河水继续流淌,毫不在意我的感慨。它见过太多像我这样的人,站在河边,大发思古之幽情,然后默默离去。它更不知道,这些情绪对它毫无意义,正如它对生命多么重要,它自己却不知道。
这条河水最终会汇入更大的河流,如同我们最终会死亡。不同的是,河水还会蒸发,降雨,再次成为河水。而我们,一旦死去,便永远消失了。这就是自然的法则,冷酷而公平。
我站直身子,看着孙子在远处嬉戏。他现在还不会懂得我此刻的心情,正如我当年不懂我的父亲一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一代人又有一代人的活法。河水会继续流淌,见证这一切,然后忘记这一切。
当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了河水里的一滴水,随着水流经过父母的坟前。坟上开满了野花,每一朵都在向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