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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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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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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雨

1

我在生命里茫然地寻索了十多年,为追求高尚之名奔波了将近半生,才偶然发觉玛格丽特的独特之处。

她只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短短的几个月,甚至不到一年。可她却不知怎地,被我的记忆收藏进了脑海底,同深海的沉船与宝藏一样,一度被人遗忘,然而当她在突然间被我记起时,脑海中有关她的记忆便会被唤醒。这记忆的唤醒,使得在名为“世界”的海洋上漂泊的水手我,望见了灯塔;而灯塔下有个人影久久矗立着。那人影,就是有关玛格丽特的那些陈年记忆凝成的缩影。

我想起玛格丽特,是因为听见有人在葬礼上,喊她的名字。那天我作为村里老村民中的一员,代表村庄去悼念刚刚仙逝的曼迪恩·德·莫拉达男爵夫人。——在这里,我有必要说明的是:我不老,才不过三十七岁;只是我从小住在这村庄里,所以成了“老”村民。

我正是在男爵夫人的葬礼上,听到了玛格丽特的名字。于是我好奇地望向送葬的队伍,人们正将尸体抬到台上。

“刚刚他们说什么?”我以为是幻听,便问旁边的人。

“哦,是个不巧的事,隔壁镇子里也有个寡妇去世了,他们把她的尸体搬了过来,要顺带着下葬。”他说。

“我怎么听有人喊什么玛格丽特?”我的头脑一时还未转过弯,只觉得那名字有几分熟悉,便又问他。

“那个寡妇叫玛格丽特。”他不再同我搭话,而是用目光示意我看向牧师。

男爵夫人的葬礼按时开始了。为了保证夫人亡灵的清净,抬棺夫们把玛格丽特的尸体抬到了高台的最后面。他们把棺材放到刚被雨淋过、仍然潮湿着的泥土上。

2

玛格丽特,是个怪人。我对她的了解,曾经仅限于在十五岁那年复活节的游行队伍里,和她聊过几句话。她和我年龄相仿,对我像对所有人一样;她喜欢听故事,却不爱发表评论,仿佛沉默是她的筹码——因为这一点,她自然不受欢迎,因为孩子们总是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的,沉默在那时的我们眼中,是鄙视、厌恶;然而没人直接地告诉她。我们只是像她一样沉默地,与她“聊天”,到最后,也就是什么都不说。

玛格丽特很聪明,她明显地察觉了我们的厌恶,却并没有尝试加入我们的话题。

“好哇,”乔伊说,“她不爱说话,那就离我们远些。”乔伊的父亲在村西承包了一座大农场,家里很阔。因此一向打扮时髦、长相也有几分清秀的乔伊,在我们看来,就是个高贵的小姐。

那时乔伊不问世事、我也不懂世道。多少年后,我们才明白,玛格丽特与生俱来的那种沉默,才是天然的高贵;我们不会沉默,是因为我们没有那种高贵。

玛格丽特离开我们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出现。四年后我忙于筹办与乔伊小姐的婚礼时,才偶听过路人说道,玛格丽特搬到了三里外的兰桑德小镇——凑巧的是,玛格丽特也在筹办她的婚礼;她的丈夫一家子都是铁路厂的工人。

那还是经济大萧条前两年,铁路厂工人的收入相当可观,社会地位也并不低。听说她的婚礼办得相当有排场,以至为人津津乐道了三个月。据人们所传,玛格丽特丈夫年龄比她大了有三岁,不酗酒,还很有上进心。更重要的是,她的丈夫为人相当善良,对玛格丽特更是一般男人少有的体贴。

“玛格丽特多么幸运啊!她并不美,却有这样一个好丈夫!”玛格丽特的故事不知是随哪阵风吹进了乔伊的耳朵,茶余饭后的闲谈时光,总被她用来赞叹玛格丽特的幸福。她言语间透着羡慕,还有几分嫉妒;她的话常惹得我遐想连篇,我却又不得不坐在椅子上听着她絮叨个不停。只是,每当我顺理成章地谈起十五六岁时的夏天、谈起玛格丽特在记忆里的残余时,她的语速就变慢了许多、也飘渺了许多。对于那金灿灿的夏日,乔伊已大致忘掉那不合群的玛格丽特了;她只记得自己那时是孩子中的主导者,也是杂草丛生的花盆中,唯一的一枝花朵。

像乔伊这样羡慕玛格丽特那幸福的女人不在少数,玛格丽特的丈夫也一时成了人夫的范本。玛格丽特身为幸福的女主角,当然懂得这幸福,也在用心珍惜。只是,她没有发觉,自己的珍惜,只使得丈夫给她带来的幸福在婚后日益减少。这样的“减法幸福”持续了两年之后,漫长又黑暗的经济大萧条时期来了。

3

牧师终于停止了那极声情并茂、却无比漫长的祷告。年轻的入殓师走上前来,开始和工人们一起张罗着把两具遗体分别放进棺材。不巧,天空突然转向灰暗的云层,天边的雷发出阵阵轰鸣,雨水随后倾泻在台前摆放的黑玫瑰上。几位绅士、小姐打开了伞,三三两两地在伞下小声交谈——他们是男爵夫人的孙辈。其他人受了雨淋,一概不等仪式结束,就匆匆离开了葬礼现场。

雨刚开始时并不大,我又正被往日的那些记忆折磨,于是在雨里站了一会。等到雨变得倾盆,赶走了最后一点放晴的希望,衬得葬礼本就泛黄的灯光越发昏沉时,我实在感到寒冷;环顾四周,只有我一人不打伞、独身一人在雨里站着。我的样子像个白痴。

我只得匆忙转身,逃去,离开了玛格丽特的葬礼。

4

或许是玛格丽特此前的幸福与兰桑德小镇先前的繁荣,在命运的手中熠熠发亮、太过显眼,以至于遭至命运的打击。经济大萧条,便是命运将暴风雨洒向玛格丽特、以及整个小镇的开始。而这场雨自降临起,便不会再停下来、与人休息,直到大雨磨灭了文明的影子、冲刷尽繁华的遗迹。

经济大萧条刚开始时,铁路厂还通过裁减人员,维持了一阵子的运营。最先下岗的一批工人里,有玛格丽特的婆婆,也就是她丈夫的母亲。老太太因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最早没了工作。她开始天天在家和玛格丽特一起织毛衣,后来老人家发现自己的视力的确下降得厉害,就每天躺在向阳面的摇椅上,一边晒着秋天耀眼的太阳、望着院中或红或紫的落叶,一边看着玛格丽特织毛衣。

起初玛格丽特没发觉什么,只是日日在家时多了个人陪伴,还时常与婆婆聊聊天。可后来,她发现,婆家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丈夫一家三人争吵不休,吵架之余又时常指责玛格丽特做的饭有时太咸有时太淡、织的毛衣领口太宽;但好在玛格丽特有着喜爱沉默的本性,起初,她只当家人们的举动是偶尔的反常,便不曾卷入争吵,面对婆婆的指责,也只是将自己怀揣着的苦水默默吞咽。

家人的“反常举止”持续了三周后,玛格丽特感知到,她身边的人在变,也意识到,她的生活在变、她身边的世界在变。她上过学,识字,但在先前那美满的婚姻生活里,她鲜少拿起报纸。玛格丽特试图从丈夫口中知道些这变化的原委;然而这次对话并不顺利,她的男人脸涨的发紫,竟然勒令她不要多问。

这个勤俭持家、平素对世间变幻不感兴趣的女人,不得不每天多织一双袜子,将卖得的钱换成报纸。报纸告诉了她所有她想知道的、还有不想知道的事。粗心的丈夫发现,她睡得越来越晚,常常织毛衣直至小镇上倒数第二盏灯火熄灭。

婆婆回家的三个月后,玛格丽特家的所有男人也全失掉了工作。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积极乐观的丈夫开始到小镇街角的酒吧泡到天亮。这个善良本分、身披光明的青年,在酒精的麻醉里走向了无尽的黑暗与沉沦。

有些房屋拐角处的阴影,就像那些卑微的生命。他们的生命里,没有朝阳,没有日落下的余晖。这样的生命在灰暗里腐烂,就像屋角处的缝隙被蜘蛛网填满。玛格丽特从此只得在这腐烂散发出的异味中苟活。

村庄里,在我和乔伊拥有的农场,有的工人因拿不到工资而离开,而那些愿以小麦为报偿的人留下来;我们就这样勉勉强强地把农场运营了下去。

5

走出葬礼门口之后,我以为雨不会停,便走进旁边一家小酒馆,点了杯小麦酒暖暖身子,又靠在窗边的位子上歇息。酒馆窗户正对着葬礼的大门,我还能隐约辨识葬礼的进程。然而雨停得很突然。淋淋洒洒的雨刚冲刷过不一阵子、当我正准备靠在椅背上准备接着忆忆旧,乌云却说散便散尽,使天空在转瞬间晴朗起来。一起在酒馆里躲雨的人们还未来得及担忧如何不打伞穿过雨幕,一抹彩虹就已经混着阳光落入酒馆中央。我的酒刚喝下一半。

这时,我看见葬礼中走出来一群人。最前面是入殓师,他的身后是四位抬棺者、两具棺材,和仅剩的、不到十位来客。

“悲伤的家属们,请为你们的逝者止住泪水吧。”入殓师用他们一贯的那种尖利声音说。队伍的末端,一位女士拭了拭眼泪;她是男爵夫人的小孙女,她年轻的脸正为她逝去的外祖母写着哀伤。

玛格丽特的棺材抬在前面,男爵夫人的棺材抬在后面;这是男爵的家人要求的,因为他们想要多看男爵夫人几眼。玛格丽特没有家人,人们便替她默许了。不算长的队伍像最早的蒸汽火车一样,沉重而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请为曼迪恩·德·莫拉达男爵夫人致哀。”入殓师再次开口;等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自己少说了半句话,于是匆忙补上:“请为玛格丽特·曼德尼夫人致哀。”

6

我从来没有见过玛格丽特的父亲,这是我在与她接触时未注意到的。现在想来,倒也奇怪。

印象中,玛格丽特的母亲看人时总是笑眯眯的,像眼里藏了个太阳。她曾经是兰桑德小镇上最著名的园丁,在小镇繁华的时代收入颇丰。是她带着玛格丽特离开了我和乔伊,也是她为玛格丽特攒下了两套房产作为嫁妆——这是我后来才打听到的,据说是她的丈夫某天又在酒馆酩酊大醉后,向他人夸耀的。

然而经济大萧条后,这个善良的女人也因无人付得起请园丁的费用,而失去了收入。她像往常一样上街去,挨家挨户地打量居民们的园子,不时按响那些凌乱花园入口处的门铃,却只在自己家能得到肯定的答复。待到姑爷全家失业之后,这可怜的女人又因“没有留下来的意义”,被姑爷逐出了家门;从此,自家的房门也不再为她而开。

对于她的离开,丈夫起先骗玛格丽特,说丈母娘是听说在隔壁镇有人需要园丁,便动身前往;玛格丽特将信将疑。然而七天后,玛格丽特从邻居的口中听闻了自己母亲的死讯。玛格丽特与丈夫收获了她丰厚的遗产——两处房产、一笔巨额的财富,而玛格丽特的母亲被发现冻死在寒冷的街巷,雪花像被子一样盖在那尸体上。

在玛格丽特的要求下,丈夫没能将尸体直接火化,不得不把尸体先送回家。壁炉中的柴禾没能将尸体上的冰霜完全烘干时,玛格丽特便织完了毛衣、下楼来了。她冲到尸体前,惊呼一声。

“妈妈是被冻死的?”她脸上显出一半惊愕、还有一半了然。

“应该是路滑跌了一跤,然后起不来了。”男人装出的悲伤不能掩盖他的漫不经心,“节哀吧玛格丽特,至少现在我们富有了——两套房产,够我们熬过接下来这一年了。”

玛格丽特像往日一样沉默了一阵,泪在眼中打转,却迟迟未流下来。她笑了笑,憔悴的面颊上泛着苦楚;她从上到下打量了自己的男人几番。

“我们离婚吧。”她轻轻说着,省去了后半句话。

“这怎么可以?”男人面色一霎变得铁青,他将拳举到一半,却又缓缓放下。

“离婚也可以,但我们的财产得分得公正,”他思考了一会后说,“这样吧,我们的三处房产,分给你一套,另外两套给我的家人和我。你只有一个人,而我这边有三口人;按理来说,你只能分得四分之一。”

玛格丽特没有当即给予答复。深夜,她穿了一件毛外套、披了一身冰霜般寒冷的月光,将从母亲外衣夹层中取出的一把钥匙深深埋进雪里、另一把缝进自己的口袋。她踏着夜色与积雪走出了那在漫长的三年中被称为“家”的院落,从此,即便是前夫的葬礼,她也没回到过那里。

7

我为兰桑德小镇居民们搜寻信息的能力折服。葬礼后的一周,玛格丽特的各种死因,便开始从小镇传进村庄。

“你前几天去看过玛格丽特·曼德尼的葬礼吧,邻居太太告诉我了她的一切,她真可怜。”乔伊向我提起了玛格丽特,眼里带着哀伤。经济大萧条那几年过去,乔伊打理生活与开销的方式较以往节俭得多了。像玛格丽特一样,她动手织起毛衣,在农场繁忙时还会同我一起去拾麦穗。乔伊的眼角泛出了鱼尾纹,可她还是像从前那样爱与人闲谈,仿佛她是个外面罩了玻璃的油灯,什么风也吹不灭。

“是啊,她真可怜。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轻轻叹道。

“可人们都说,她最后得了孤独症。”乔伊望向我,双目变得无神;接着,她沉默了许久。

8

狂风吹过玛格丽特窗前的第十一个午后,玛格丽特她将自己从世界上永远地分隔开了。她默默卸下了门铃、买了数不尽的罐头,从此隐匿在孤楼的顶层。前夫在把房产典当出去、口袋彻底变得空无分文的那天,来叫过她的门;她的门也没有为他而开。有些人、有些事,都已停留在过去了,又何必旧事重提呢?走到如今,却感叹曾经,这样的遗恨也好、懊恼也罢,都因与时光背道而驰而失去了意义。

玛格丽特在清晨听鸟鸣,在夜里抬头去看星星。她一遍又一遍咀嚼起自己的人生,起初泪湿了衣袖,后来只剩下冷漠与对人的厌恶;褪去一切华丽的皮囊后,她看见那人类最本质的地方,是丑恶无比的。她由此又一次次叩问自己,是否自己也是那丑恶的一份子;她终于得出否定的结果,因为只有自己是人类中的例外——她的心不曾被世俗的烟尘沾染。

她终于明白,原来她是属于自然的,她不该被繁乱的俗世禁锢;她也的确不再被禁锢,她似乎是在平常人看不见的地方,通了灵,纵然身旁世人皆浊,自己的内心却清洗得高尚无瑕。

又是一年春,雨季将至。四月四号,一场大雨浇在她的树枝上,树叶沙沙地响。她提笔写下了一封遗书,把它封存在阁楼的暗格。她从此再没有写过什么东西。包括我和乔伊在内的那些曾经认识她的人们,在无数个雨季等待过她的回音,然而等时间被碾碎之后,我们和他们终于将她遗忘,就好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世界挥霍了玛格丽特的悲伤,而这份悲伤由玛格丽特咀嚼,也由她自己消化。她的悲伤如此被消耗。玛格丽特不知道四月的那场雨会在何时停,实际上她也不在意,因为雨是她在最后日子里最钟爱的东西。

她的雨根本不会停,因为她的生命浸泡在雨水里、她的故事永远属于雨季。或生,或死,在她的故事里统统不足为道;她只后悔自己曾走向社会,如果能重生,她更希望自己的心能够偏居一隅,好让她在世界的角落里沉思。在玛格丽特眼中,思想,是人的灵魂唯一能够从世界上带走的东西,也是人唯一与未来对话的工具。而她不渴慕无穷远的未来,也不奢望所谓的永恒,因此除了那封遗书,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的遗书也只有寥寥几句:

“社会经年,留给人的只有思想的伤痕与烙印。如此,离开也是一种归来。”

我无数次对着这段话沉思,似懂非懂。人们常把离开世界看作生命中无奈的结局,而不是将死亡当做人生的意义。或许,这世间纷繁无数,一切的意义,都是由比较而得来。生命之所以有意义,也是因为生死的对比,因为终会逝去,所以倍加珍惜。珍惜生命,所以珍惜生命所赋予我们的其他事物——思想、情感、体悟。无数人的思想却在社会化的生活中被印上世俗的钢印;他们眼里的事物与理解,在众人眼中似乎深刻,实则是如出一辙的浅薄。也有无数的人,把自己的生命用层层金箔与宝石包裹,最后使得生命最珍贵的本质之处,腐烂在这不透气的皮囊里。在这茫茫的人海,一片接一片的浪潮中,只有极少数的清醒者会独善其身、会把思想用毕生来珍惜,而他们是社会规则的打破者、他们被认作是疯子。

生命的雨并不总是伤及无辜,在社会的法则里,命运终于还可称之为公正,因为命运的雨水从不是平白无故地降落,而是作为一种惩罚,施予那违反了社会规则的、被称为罪恶的人们。玛格丽特是其中之一。

9

玛格丽特下葬后的第二年,乔伊拉着我踏上了我们儿时与玛格丽特一起踩过的土地。那里曾有一块伴着池塘的小田地,如今,却堆叠着坟冢。他们将玛格丽特埋葬在了这里,或许也合了她的意。玛格丽特的脚下有着池塘、有着小麦的秧苗,这都是最朴实、但又美得动人的东西,或许它们只是像她一样,不该在这世界上罢了。

“你说,玛格丽特在那边过得好吗?”我低下头嗅了嗅玛格丽特坟前的草香,问乔伊。

“玛格丽特只是不适合这个世界罢了,而另一个世界,一定会欢迎她来的。”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抬起头看看我,眼里又充满了亮光;那是她的希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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