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爽
网站用户
女人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划过。它轻柔，但又带着些力量，狗尾巴草一样的触感。她睁开眼睛，看见铜蓝晨光中的麻本色窗布，皱皱巴巴，晃晃悠悠的，带着丝丝的长短不一的线头，随着风，水草一样飘荡在她躺着的上方。她的脑袋里没有什么，空，空如一般的创世纪神话中，大洪水消退之后的大地。风一阵阵地吹进来，窗布摆动如波浪，让她想起莲花底座上飘渺的檀香。那是最有情的形状。周围的一切开始变蓝。她开始随着蓝色飘动，身体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像一头鲸鱼，吐出了长长的雾状水柱。
啊呀，你怎么又……
熹微的光中，男人略带烦躁的声音将女人完全变成了人。他从女人身下抓出沉甸甸的尿垫，然后丢进了床边的垃圾桶里。“哐嗵”，垃圾桶发出一声沉钝的声音。是的，就应该是这种声音。睡前他吃了好几个橘子，尿垫砸在橘子皮上，理所应当是这种声音。
天色亮起来，她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蜿蜒的菟丝子花纹。它们单调的长茎像湿透的袜子，带着溺死皮肤的渴望，冰冷地粘在那里。给我一点水吧，她轻喃。用水淹死每一个细胞。给我一点水吧，她轻喃。让袜子在菟丝子的缠绕中烂掉。给我……我还在睡觉，他说。
一如往常。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控制自己的嘴巴、眼睛和脑袋。但在她还是所谓“正常人”的时候，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毫无特点、永远不被记住的人。他也是一样。但因为她的疾病，她不再是普通的女人，她变成了“弱者”；他也不再是普通的男人，他也变成了“弱者”，比她更弱的弱者。
闹钟响了。她用余光看着他穿衣服。他套上一件起毛的棕色毛衣，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棕熊。棕熊，一只在树上偷吃蜂蜜的棕熊。嗡嗡嗡，她的眼前闪过无数辛勤劳作的工蜂，以及一生都在产卵的蜂王。她不明白蜜蜂存在的意义，出生、劳作、死亡。不过很快，这种来自旁观者的评判让她觉得羞愧，好像也不应该用几个普通而乏味的词语来概括灿烂而伟大的生命历程。
他用白瓷碗盛了米粥来，用勺子喂给她喝。他吹粥的热气扑到她的脸上，让她痒痒的。窗台上的叶兰锋利如刀尖，把阳光劈成很多瓣。他直直地把勺子伸进她的嘴里。很烫，她说。那我吹久一点，他说。很烫，她说。就快喝完了，他说。嘀嗒，嘀嗒，嘀嗒，墙上的秒针用它缓慢、锐利且不可挽回的姿态警告她。
窗外下起了雨，树上厚厚的青苔族群在蚕吞裸露的枝干。她闻到了潮湿的青草味，也或许是草的尸体。为了统一和整齐，被锯掉的部分杂乱地躺在泥土上。她肚子里的食物正在被消化，它们最终会变成尿垫上的东西。我的排泄物是石头。她想，那么我就是西西弗。我夜以继日地消化，就是为了再消化。但是，我单纯地躺在这里，比手指沾满泥巴、每分每秒都劳作不停的西西弗更接近幸福。是吧？
我是如此爱你，他说。因为爱，我愿意忍受你的疾病、不正常和歇斯底里。因为爱，我愿意永生永世都照顾你呵护你，就像窗前的叶兰，因为得到了充足的阳光和水而显得茁壮。我甚至愿意爱上你的疾病，可以说，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才让我的爱不流于平庸。他的手覆上她的脸，她觉得有种愤怒且无能的感动。每时每刻都有小溪流悄无声息地被纳百川的大海吞并，它们一边哀恸失去了自己，一边决绝而欣喜地融进去，带着某种被照拂的幸福。大海永远是大海。
雨大起来了，雨声盖过了秒针的声音。她盯着他看。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他突然抓起了她的手，那双眼睛里自然地流出泪来。就像春天来了，冰固的河水融化那样自然地流动。你知道吗？他说，我情愿为你而死，我渴望阿喀琉斯式的死亡。他不再是人，他变成了神，一个为她而战的神。
让水淹没我。她说。
“咚咚咚”，指关节敲在吸满水汽的木门上，声音十分沉闷。他起身去开门。她听见了鞋子拍打在地上的啪嗒声，地板上似乎有很多水。紧接着，是哗啦哗啦的衣料碰撞的声音。
很快，她看见了来者。那人被男人带上来，完全裹在黑色的雨衣中，长长的帽檐把脸遮挡住了。你是谁？她问。那人没有回答。我的爱慕者之一。男人说。有无数人因为我爱你而爱我，因为我是比你更弱的弱者。你来干什么？她问。那人没有回答。来拯救我。男人说。拯救我于水火，让我脱离苦难。
那人干脆地转过身，朝着门走去，雨衣发出了树枝断裂的脆声。男人说，那么，我走了，就像你渴望我的拯救一样。男人跟在那人的后面，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门发出了饱胀的嘎吱声，它似乎吸满了一池湖水，但还想要更多。
女人又听见了秒针的声音，嘀嗒，嘀嗒，嘀嗒。但它不再向前，而是在一个微小的点上来回颤动，像溺水的人拼命挣扎的指尖。石头从她体内泄出，她却不能再推它们到山顶。她张大了嘴巴，但没有什么东西进来。
女人感觉到处都很潮湿，她的皮肤像浸泡在水中的纸，缓慢地软化、起皱，变得透明，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化成一滩浑浊的水渍。她的手臂像枯木，被潮气侵蚀，上面长满了青灰色的地衣，纹理交错，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蜘蛛在裂缝间织网，白蚁悄无声息地蛀食，她能感觉到那些微小的生命在皮肤下爬行、蠕动，像时间本身在缓缓啃噬她的存在。她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活着的，而是某种被遗忘的残骸，一点一点归还给潮湿的泥土。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终于，水流缓缓地涌入她的喉咙，像是某种回应。
真实姓名：安爽
联系地址：浙江省金华市婺城区迎宾大道688号浙江师范大学
就读高校：浙江师范大学
专业：外国语言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