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了,雨便一阵一阵或磅礴,或缠绵地落在山野里。葱翠的松枝和野兰花吮吸着这琼浆玉液,酒窝上挂满晶莹彤红的笑声。哈哈!太阳出来啦!喔喔!太阳下山啦!
瞧瞧,它们多么喜爱这山野呀!
山野,则最喜欢晨光抚照的早晨和霞光微醺的傍晚了。那位捡菌子的老人想来也喜欢山乡的日出和日落,尤其是入了夏。
照常说,我是遇不到他的。
当我驶过一座又一座树木蓊郁的山,从一座山的眉头爬向另一座山的心头,半小时后我站在了山乡这条拥虿的街上,此时已经晌午了。
曲折细长的街上摆满各色商品,我掠过它们往人群攒动处挤去——那里是各色山货聚居的地方。入了夏,唱主角儿的就是野生菌啦。
慕名而来的人们穿越层层垂涎已久的人墙,着急而欢愉地盯着一筐筐,一篮篮,一袋袋,一簇簇,一朵朵的野生菌。
它们昂头端坐着,那青头白杆儿的是难得的新宠——青头菌。因为它比牛肉菌呀,灰灰菌呀,奶浆菌呀这些要晚一些,六月就捡着它实属不易,是绝对山珍的存在。所以,哪怕只是零星的几朵散在其他菌子里,它也是格外的醒目,不用多张扬地招揽,它的主人生意自比旁的好得多,买家的出价也是极好的。
稍晚一点,或者稍微犹豫一下,青头菌可就被人连提带装地拎走咯。熟客们自是不去讨价还价的,他们知道菌子的价格,年年买着,年年吃着怎会不知道它的好呢,价钱嘛自是随性一点了。
卖菌的人自也是随性的,箩里,筐里,篮里,袋里都是在这山野随机捡的,菌子可不像露水,晶莹剔透洒得到处都是。菌子们有各自的习性,若不是长久居住在山乡,要想往山林里捡到菌子着实不易。
可山里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像精灵一样跳跃在山间,犹如山兔一般隐现,菌子们稍不留神就被他们捡了个正着,只好挥挥身上的土,坐在篮子里悠哉悠哉地随了捡菌人去往山林的各个地方。
听山雀的晨歌,看松枝的舞蹈,瞧着松毛叶下探出的青黄灰褐的脑袋,不一会儿它们就聚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挤着叠着,说不上哀伤还是欢喜。
可捡菌子的人是欢喜的,谁能拒绝这般的美味呢,况且模样还这么的乖萌。他们提着背着它们,心满意足地走出山野。
菌子们跨越山野阡陌,来到集市,此时早晨通红的太阳,累得煞白,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找了个中间位置坐下,自然是要拿下它多余的衣衫,呼呼地闪扇着风。
走到集市的捡菌人瞧着太阳这副模样,一边小心地巅了巅满箩筐趴着睡觉的菌子,一边眯了眼笑着嘀咕:“还好没教太阳晒屁股,不然就蔫坏了;还好已经走出山林,不然那遍野的知了还不把人脑壳吵晕;还好已经到集市了,不然说不定还要被那吵醒的虫蚁咬上一口呢……”
幸而一切都是相宜的,这就最好不过了。菌子嘛,瞧得上,差不多就行了,谁多使几块,谁少使几块有什么打紧,都是山里生的,低了便低了,高了便高了,只要有人相中,买卖自然美成。
买菌的人心安,卖菌的人畅然,这集市虽然拥挤而燥热,好在人们都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可也有满脸痛惜的身影从旁挤过,一瞧就知道没有买到菌子。是呀,菌子乃是山珍,来得晚了,又爱翻翻捡捡,货比三家这哪行得通呢?
自然是要败兴而回了,自然这也怨不得谁。菌子少了,人群也就慢慢稀薄下来。我去的时候刚好头一波菌子卖完,加之太阳又很热辣,我便比较松快地踱到了菌摊前。看来是要空手而归啦,菌子都抢完了。我心里是有点懊恼的。
正好转一转吧,看看这里的货品,有没有什么新鲜的 ,总不能白跑一趟,我心想。
从菌摊往下走,经过几处卖水果的,没太留意。忽而,瞥见一个老人,他慢条斯理地卷着烟,嘴里叼着一杆银色细烟筒,正和旁人含糊地唠嗑。
“自己个儿栽的,带劲儿,你别嫌麻烦,想吃好货,又不想费精神,哪能呢?”
哈!多酷的老人呀。顺着洪亮爽朗的声音,我看到他头上戴了一顶半新的褐色牛仔帽,盘腿坐在一个扁长竹篮的后面,正和旁边人推肩挽袖地闲聊呢。
可真是一个神采奕奕的老人,他一边聊着一边不忘拾掇他的烟筒,一把金黄的烟丝仔细揉了,再慢条斯理地塞好,眯了眼点上火,嘴巴翕动,一阵烟云升腾过后,我看到他古铜色的皮肤虽褶皱但不失紧实地贴在他清晰的轮廓,俊朗的线条虽迟暮但又是是那么的清癯卓异。
一瞧便知他刚刚从山野出来,随意卷起的裤腿和半新的迷彩鞋上,浅浅蜷曲着些泥印呢!敏锐如我赶紧蹿到他面前,蹲下去细细嗅着提篮里那半篮子菌的诱人鲜香。
“您家,这菌子咋买的?”单刀直入,我着急想促成这买卖。
老人慢悠悠把烟嘴拿开,看了眼篮子里的菌子,头一扬洪声地说,“85”!
“这,能少点么?”我习惯性地问,其实心里早打定了买的主意。谁曾想,这一问他抬起眼看了看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少”!言语间流露些许愠怒。
大概是看了我一脸的笑意,他有些过意不去,为免尴尬,他打开了话匣子。
在老人的唠嗑里,我得以深入这葱茏起伏的青山。在山林里听雨,听春雨淅淅,新芽初张;在枝叶里听风,听萧萧清扬,繁花绽放;在花影里听露,听泉吟叮咚,玉碎如簇;在霜露里听虫,听吟鸟唱,时光飞渡;在虫吟里听花,听花落叶黄,蹁跹时光;在花落里听雪,听雪落琼枝,岁月绵长……
老人喜欢山野,尤其是夏天的山野。夏天的山野有菌,各种各样的菌,从夏天一直绵延到深秋。菌子,在老人的眼里,是一群去而复返,朝暮相见的老友。他等待着它,它也等待着他。他们相互守望,卯足了劲,攒足了精神,在夏日浓烈的情感里握手言欢。菌子长了眼,嗅准了气味,老人一走进山林,它们就扒拉开草屑松针,笑呵呵地招摇着,生怕老人看不见似的挤到面前。
老人素来是个热情而深情的人,一顿饭功夫就和这些老朋友携伴回家啦。当然,他们是要分开的,一路上他们诉说着彼此的思念和对分别的坦然。怕什么呢,他们给了彼此最珍贵的东西。何况,有一夏一秋的时间再见。
靠着山的给养,老人从没有成为儿女的负担;菌们靠着老人的爱怜,从幽谷走入市井。他们都跨越了他们自己,成为了自己欣喜的样子。
老人谈及自己的自食其力,声音陡高,眼里噙满俊逸的光,这在旁的年逾古稀的人身上鲜少看到。
他是骄傲的,我知道他有孝顺的儿女,温情的家庭,他骄傲于他的自食其力,骄傲于他在山野里畅叙幽情。
哪怕已是古稀之年,老人仍然健朗悠然。少有疾痛侵扰,老人在山岭间越发纵横无忌。这山野早已是老人热情周到的朋友,不论他什么时候去拜访,总不会让他空手而归。山药浆果,奇花异草,走兔飞鸟,虫飞蝶舞,山林熟悉老人,老人熟悉山林。
他如数家珍似的讲着他这大半辈子和山林的往事,而我在他的往事里仿佛看到了一代人的剪影。
他们勤劳坚韧,乐观豁达,自在随性,洒脱自由。从不抱怨,不轻慢,不骄矜,不沉沦,永远热情昂扬,永远情感饱满。
呵!菌子们,你们可真挑剔!一篮子的菌子跟着我告别了老人,而我总算知道山野的喜乐。往后,就安心做一个吃菌子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