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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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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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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

三十五岁那年的九月,阳光像熔化的金箔浇进病房。因术后感染而高热的孩子在约束带里哭喊,将空气割出细密的裂痕。我用了办法想要缓解他的痛苦,最后也无计可施,护士一遍遍进来吼着着让孩子别哭,别哭,训斥我这个母亲当得有多不称职。

孩子鼻腔被铁钳般的手指封锁,求救的哭喊在喉间碾作沙砾,破碎的"妈妈保护我"在消毒水空气里迸溅。护士长的呵斥劈开浊重的空气:"谁也保护不了你!"每个字都是楔入肋骨的冰棱,震得我胸腔雪崩般簌簌剥落。

蓝帘在药液冲击下簌簌震颤,输液管投影游动成透明的蝰蛇。我看见孩子的瞳孔正在坍缩成微型黑洞,虹膜纹路裂解成星环状碎屑,漾出的绝望密度达到临界值时,连光都无法逃逸。

我眼眶漫溢出咸涩,此刻正与他溃堤的恐惧形成引力潮汐,在相隔十公分的病床与过道间,共振出同一片盐分浓度相同的海。

后来,在消毒水浸泡的昼夜里,压抑的空气紧紧的捆绑着我,偶然望向窗外,半截野蔷薇斜斜插在开裂的罐子里,根茎泡着浑浊的积水,枝头却冒出米粒大的花苞。有些生命,即便在破碎处也能重新扎根。我试着在病历本背面记下晨昏光影:病房那扇窗透进来的日出,吊瓶里气泡上升的轨迹,孩子身上检测仪器上跳动的红色数字。

如今我常常带已经康复的孩子去城郊的野溪边。溪水从不执着于带走什么,卵石间的青苔年复一年地绿,朽木上开出的银耳比云更轻。我终于释怀,那些在权势缝隙里开合自如的嘴脸,穷人如同碾进尘埃萌蘖的草籽一样轻贱,我看懂叶脉里流淌的银线——它流淌的从来不是养料供给,而是时光包浆的温润。

深夜整理旧物,那些曾让我窒息的缴费单、诊断书,正被月光熔成珠贝。生活的蚌壳里,所有疼痛的磋磨,都是为了孕育一颗不完美的珍珠。我不再惧怕瓷器生出冰裂纹,就像接受掌纹里蜿蜒的河流,它们最终都通向生命的海洋。

院中的老柿树正在落叶,枯蝶般的叶片旋转着,将天空剪成细碎的金箔。树根处几簇雪白的鹅膏菌从腐殖质里举起灯盏,照亮根系深处生死交割的疆界。我不再仰望云端的大雁,而俯身凝视一只盲蛛在裂隙边缘纺织经纬。它用八足丈量着青苔的疆域,将露水与尘埃捻作银丝,在砖石溃败处织就悬空的星图。

雁阵早已溶成云絮,此刻却在这微观的宇宙里得见神谕:所有溃散都是重组的序章,所有伤口都是光进入身体的甬道。

我摊开掌心,被泪水与药液腌渍的掌纹,月光正在裂纹深处结晶,析出细小的光簇,如同命运烧制的裂瓷里,蛰伏着无数未命名的星河。

不必等待谁来注满生命的蟾宫,且让每个缺憾都成为盛接光晕的器皿,在破碎的棱角处,孵育属于自己的、不规则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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