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最易引人沉思;雨夜,最易令人茫然;雨夜,亦最易让时光倒流!无论何地的雨夜,它们总是来得那般轻柔,那般静谧。墨色穹庐垂落时,便是我翻阅唐宋册子之时。檐角滴答声,我疑心自己成了青衫褴褛的词客,在纸上写下"夜雨剪春韭"那样的平仄。这样的时刻最适合让灵魂褪去桎梏枷锁,化作游弋在玻璃窗上的水痕,化作大雁飞过整片天空。
那些被雨水浸泡的夜晚总带着微醺的泥土味。水滴敲击石阶的声响,恍若贝多芬在弹奏宏伟的《保卫黄河》。雨珠坠入积水潭的瞬间,倒映的灯火便碎成万千星子,在涟漪里游走成河流。此刻的寂静是有重量的,像被水气浸润的宋锦,沉沉地覆在万物之上。忽有夜风掠过庭前老槐,抖落满树碎玉,惊醒了蛰伏在砖缝里的蛩鸣。
还记得那一年初执文笔时,总不敢触碰这天地间至美的意象。 唐代李先生的巴山夜雨涨了千年秋池,杜老先生的春雨犹在润物无声,东坡厨师竹杖芒鞋的吟啸仍在烟雨中回响。彼时我尚是文字疆域的稚子,只敢在典籍里窥探古贤们的雨屐痕。而今夜不同,雨丝似谁人遗落的琴弦,铮然拨动深埋的往事。
最是难舍那穷乡僻壤的雨。当铅云压碎山脊线,雨脚便慕名而来,掌纹也攀上了苍穹。是啊! 我们都在慕名的来,不打扰,不牵挂,只在最美的时刻相遇。田间阡陌化作水墨长卷,农舍瓦当上腾起青烟,连犬吠都沾了三分水气。儿时,我总爱摊开掌心承接天泪,看剔透的珠玑在掌纹间游走,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雨水漫过命途,还是掌纹攀上了苍穹。待风起时扬手,那些晶莹便乘着气流飞升,任它去往云中仙人的酒樽。
这样的雨夜最宜独处。不必红泥小火炉,不必绿蚁新醅酒,单是听雨打芭蕉的韵脚,便胜过人间万千器乐。有时骤雨忽作,恍若羯鼓催花,惊破梦境无数;有时细雨绵延,恰似素手拨弦,慢拢一枕清愁。最妙是半梦半醒之际,檐溜声渐与记忆中的童谣重合,恍惚又见老屋窗前,济公执蒲扇轻摇的剪影。
记得少时最贪看电视剧,常被长辈嗔怪:"夜夜守着方匣子,当心长成小矮人。"而今想来,那些被雨声包裹的夜晚,屏幕里的刀光剑影都化作枕畔的星河。次日清晨,邻家玩伴的呼唤穿透雨幕:"泰灿,上学去喽!"那声音至今仍在记忆的深潭里漾着涟漪。
此刻的雨夜是位抚琴的隐者。他广袖轻扬,便洒落满城宫商角徵。瓦当是磬,梧桐是瑟,积水为弦,风过处自成《幽兰》古调。我常虔诚希望每滴雨水都裹着大唐的诗句,落在青石板上便溅起李白的月光,渗入泥土便催生陶潜的菊苗。此刻若取竹筒接檐溜,定能舀起半瓢盛唐的月光。
更深露重时,雨声渐成天地间的呓语。远处街灯在雨帘中晕染成朦胧的橘色光晕,恍若谁人遗落的宫灯漂在夜空。此刻最适合与影子对弈,任思绪如宣纸上的墨迹般恣意漫漶。忽有惊雷碾过云层,刹那,照亮案头镇纸——那方雨花石中的纹路,竟与童年屋檐下的水痕如出一辙。
这样的时刻,文字总显得苍白。纵是搜尽枯肠,也难描摹雨打残荷的禅意,写不透夜风叩窗的玄机。或许正如张岱所言:"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有些意境,原该留三分予天地,存七分在心头。且将未尽之言托付檐角悬垂的水晶,待明朝风起时,自会凝成叶梢的晨露,映照出另一个清明的世界。
——————著 /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