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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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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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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里的小羊夫

1966年的早春二月,北川堡生产大队第八生产小队的社员们早已是忙忙碌碌,准备着迎接热火朝天的春播时节了。惊蛰过后,队里就开始忙于春耕前的准备工作了。把各户的猪粪集中起来、修理农机具、给牲口灌酸菜汤(据说,过了惊蛰给牲口灌酸菜汤相当于给牲口祛邪补气,强身健体)等等。地里的土也解冻了,整地、拔粪(把整堆的羊粪均匀分散为小堆)、退塄(清除地边外坡的杂草灌丛等)等等也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羊群也需要补充了。今年的“小羊夫”还没有着落,至今无人报名当“老根虎”的“徒弟”。“老根虎”,本名徐登云,年近八旬,是队里羊群的常任“老羊夫”。他脾气执拗,少言寡语,与人很难沟通。又由于这位“老羊夫”上了年纪,当他的“徒弟”要比当其他“老羊夫”的徒弟要累的多。所以,老根虎的“小羊夫”总是换来换去干不长。今年队长又开始为此发愁啦!

突然,队里传开一个令人惊诧的消息,说大宅里的润则(小名)愿意和老根虎搭档,作老根虎的“小羊夫”。

这位叫“润则”的人是第八生产队的社员,曾经当过队长、又是个务农好手。他怎么突发奇想,跑去放羊去啦?这个消息引起了半个村子的震动,人们议论纷纷,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在我们这里,放羊这个行当历来是被世人鄙视的职业。在一般老百姓看来,放羊的人都是不识字,语言粗俗,不拘小节,穿着邋遢等等表现异于常人。所以在教训小孩子时经常说:“你不好好学习,将来长大干什么去呀?……只能去放羊啦!你就去放羊去吧!”显然把“放羊”这个行当作为吓唬孩子的题材了。如果有孩子们说话带出粗俗语言来,大人们也会责备说:“怎么说话呢?站在羊坡里了吗?”。那意思就是只有站在“羊坡(指羊吃草的山坡)”里的牧羊人说话才粗俗随意,无人监管。由此可见,“放羊的”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是可想而知了。

那个大宅里的“润则”当了“小羊夫”,引起了人们的议论纷纷。其主要原因是“小羊夫”的形象和人们对他的一贯印象不相匹配。他是个热爱集体,助人为乐,善于学习,勤于思考的人,队里的技术活几乎全是由他来做,比如育苗、种瓜、播种摇耧、管理苗圃,等等技术难度较大的工作都交由他来经营管理。另外,他还是个会修理自行车、平车等现代机械的“机械师”。所以人们偷偷地给他起个别名叫“十二能”。

然而,唯有牧羊和他的技能不沾边,所以他应承当小羊夫这件事基本上就成为人们的笑谈了。

“别看他是‘十二能’,放羊这个行当对于他来说绝对是‘第十三’”

“他绝对是个门外汉。再说啦,他快五十岁的人了,能和一个快八十岁的倔老头合在一起吗?”

有关心他的人对他说:“润叔!听说你应承放羊啦?能行吗?”

“哦!什么事总的有人干呀!”他微笑地回答。

“噢!也好,那行道就是有罪没苦。”看到他那么坚决,人们也只好敷衍了事了。

不过这句“有罪没苦”倒是道出了“牧羊”这个行(háng )道的本质特征了。这里的“有罪没苦”是指牧羊人无论酷暑严寒,还是刮风下雨,你都得陪伴着羊群沟上梁下,跋山涉水,这叫“受罪”;在农业上,挑担子,扛麻袋,田间劳作,春种秋收,都要付出很大体力,那叫“受苦”。放羊人虽然脱离了农业上繁重的体力劳动,但是免不了风吹雨打,日晒天寒。所以人常说说“放羊”这个行道是有罪没苦。

润则对于这些闲言碎语,不予理睬,我行我素。他置办了羊鞭(又叫“大鞭”,一种短把长皮条的鞭子),铲锹儿(也叫羊棍,一种长柄小铁铲,用来抛土,驱羊)。没几天,他就“走马上任”了。从此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头上勒着发灰的羊肚手巾的穿着布满补丁夹袄的步履蹒跚的老人,背着大鞭,提着羊棍走在羊群前头。一个戴着解放帽的,手里拿着鞭子吆喝着忙乱着的驱赶着羊群的“小羊夫”跟在后面。

润则开始了他的前所未有的新生活了!

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按常规,清明节一过,羊群就该出圈(juàn)了。

什么叫“出圈”呢?原来我们这里的羊群在一年四季中,有两种驻扎方式:一种是冬天天气冷了,羊圈就设在村里的空窑洞里,这叫“回圈”。另一种是天气暖和后羊圈离开村子,设在山上叫“出圈”。羊群夜间到野外地里露宿叫“踩粪”。

羊群在地里露宿时也需要羊圈。那是一种用灌木枝条编织的“围子”围起来的圆形的场地。这“围子”是用无数根五六尺长手指头粗的枝条(不知什么树,要求顺直,坚实,耐久,有弹性),由四五道麻绳作纬线编织而成的圈(juàn)围。俗名叫“梢”。每块“梢”大约长五六尺,搬动时卷起来。使用时,把“梢”展开立起来,埋入土里一尺上下,好几块梢连接起来,围成一个圆形的场地,留一个活动口供羊群出入。这种“梢”做的圈的显著特点是,梢头尖锐,梢墙高密而透气,梢墙轻薄而坚韧。狼越不过,蛇钻不进。

踩粪期间,两个羊夫也跟着羊群在地里过夜。不过人是住在棚子里,这个棚子叫“鞍子”,是用三根椽子为主要骨架交叉搭起来的棚子,三角形状,席子搭在主杆上面。有条件的席子外盖着油布,用以防水。没有条件的多盖两层芦苇席子也就行了。“鞍子”里把地面稍微平整一下,铺上麦秸(那时候,我们这里种小麦),麦秸上面铺一张黑色的山羊毛毡子,人就可以把铺盖铺在上面了。鞍子门对着羊圈,鞍子门口再淤一道土堰,防止雨水倒灌。

清明节这天上午,队里早就安排人把梢和毡子,鞍子木杆等物搬运到指定的地块就不管了。下午小羊夫就得抽空埋设羊圈,架设鞍子,铺铺盖。鞍子旁边拴着一条牧羊犬,用来保护羊群和羊夫的安全。

晚饭由队里的“送汤人”把羊夫家预备的饭送到山上。此后只要天气正常(不下雨),天天如此。一直到秋尽十月初一,羊群才停止“踩粪”回到村里。

为什么要“踩粪”呢?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我们这个以农业为主的地区,农作物种植是我们的主业,谷物是我们的主食。养猪是为了吃猪肉,养羊可不单单是为了吃羊肉,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踩粪,踩粪就是为了给地里的庄稼预备底肥。羊粪是诸多家畜粪便里最好的肥料。有句谚语说“牛粪上地,不如山羊放屁”,就说明了人们对羊粪的信赖和重视程度。

所以羊群出圈“踩粪”是农业集体化生产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也是生产队长全面谋划生产活动的一个重要内容。比如今年哪里种玉米,哪里种小麦,种小麦的地块施肥就施羊粪。哪块地路远,肥料运输不便,就要安排羊群到哪块地踩粪去。

所以山高路远的地块,往往也是踩粪的首选目标,同时往往也是种小麦的常备地块。

踩粪的羊圈不是在一个地方一直驻扎下去。一圈粪也就是十天半个月。期间,小羊夫天天早晨要把羊圈周围的土均匀地撒到羊圈里,覆盖当天夜里羊群所产生的粪便。这样,既保持粪便的肥力,又保持羊圈清洁,又增加了未来的肥料。踩粪时间到了,队长就安排几个人为羊圈搬家,叫“拔圈”。于是羊群和羊夫们就又到新的地方“安家”去了。

北川堡是个美丽的村庄。所以说她美是因为她有得天独厚的河水,逶迤奇丽的山峦,鳞次栉比的巷陌,深远厚重的文化。

然而,美中不足的恰恰就是这“奇丽的山峦”。有句成语叫作“平淡无奇”,用在这里也同样合适,土地平坦了,山就未必奇,山奇了那一定没有好的平地。看看北川堡的这些地名就可想而知了:石崖沟,小岔沟,武家圪瘩、长塬岭。南岭、北岭、大西沟,前沿、后沿、狼窝沟。关口、背坡、狼牙坡,鏊子圪梁、黄堆沟。

第八生产队的土地是有名的赖地,大部分分布在北山顶的“茔弯”(地名,因为有解元坟而得名)、狼窝沟周围,其余的分布在与四面邻村交界处,特点就两个字——“高、远”。

六十年代,集体经济生产力不发达,第八队的社员们下地劳动,要经过几百年不变崎岖山路,坡陡路窄。尤其是从村里到北山顶的茔弯一带,有两段必经之路,一处叫“关口”,一处叫“背坡”。有句顺口溜是这样形容的:“上山碰破锛娄头(前额),下山擦破脚后跟”,就是指这两处路段的坡陡难行程度。这两段路都开在半山腰,头顶是长满荆棘的山坡,脚下是几十米的悬崖。从村里一路上行,来到“关口”,就开始爬一段很长的非常陡峭的坡,爬上陡坡是一段比较平坦的路,在这里人们可以稍微缓缓气力。紧接着再爬“背坡”,背坡是一段极难行的小路,路面倾斜而陡峭,左手是几十米的深沟,右手是藤萝低垂的山顶。爬上这段陡坡同样是一霎平坦之路就到山顶了。用汉字“厂”字来形容这两段路的形态,那是再合适不过了。那陡坡就像“厂”字的一撇,爬上陡坡的一段平坦路就像“厂”字的一横。就在这样令人提心吊胆的崎岖小路上,春天要担着农家肥上地,秋天要担着庄稼归场。

然而,今年春天,当人们走过“背坡”时突然发现路变样了,那个“厂”字形的“一撇”正在延长,坡度正在减缓。大量的土方被抛下几十米深的沟里,路也同时加宽了,小平车也可以通过了,路边还留有一道路沿,再也不用担心滑到沟里了。人们顿感舒畅,分明有人在悄悄地修路,可是连队长也不知道是谁在修路。

随着夏天的到来,早早的上山劳动的社员们终于和来得更早的修路人相遇了。

“啊!润叔,原来是你在做好事呀!”

“啊呀!润叔,你这工程太伟大了!”

那个“润叔”正是大宅里的叫“润则”的小羊夫。他一边刨着土一边应付着人们的问候:

“今年就要解决这段‘鬼见愁’还要不影响大家走路呢!”

“好!好!”

“我们太感谢你了!”

其实,“小羊夫”在这里默默地做贡献,也是忙里偷闲。他要在早晨8点前回村里吃饭,然后上山替换老羊夫吃饭,然后再把羊放出圈外,继续每天必须的工作,如垫圈、修理羊圈等等。

等到老羊夫来了,一天的放牧又照常开始了。

修路看起来很简单,不过是把路线角度规划好,使力气就行了。其实不然,润则不但要无偿地付出时间和精力,还要和老羊夫沟通好关系,还要取得家庭的理解和支持。还要种好自己家的“自留地”(集体化时期,集体返还给农户的土地,每人约2分,可以自由种植,收益归农户所有)。可是放羊是特殊的职业,是一种“绑死的活计”。和八十岁的老人放羊,那“绑死”的程度可想而知。

润则要处理好这些矛盾,别无它法,只有从自己家里挖掘潜力。

这个潜力不是别人就是他正在上高小的儿子——我。

我的小名叫“笑厮儿”。据说我出生第二天脸上便出现了笑容,我奶奶说,“就叫俄儿笑厮儿吧!好操(抚养)。”,于是,这个名小时候就被叫出去了。直到上学时才改名,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上高小时,星期天不是参加集体劳动,便是替我父亲放羊。而我父亲也是经常掰着指头,算计着把要紧事安排在星期日。我很不愿意配合,极力抗拒。但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有一次,古家窑四月二十庙会,学校放假一天。前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想着第二天赶会。哪知道,我父亲早有打算,他也要赶会去!

一大早,我父亲回来就和我母亲商量今天要赶会买东西。那时候的农村有些生活用品,只有上集会才可能买到。可我不管那些,反正我不去放羊。为了达到我拒绝放羊目的,我决定实行“绝食”战略。心想,我不吃早饭,你们忍心让我饿肚子么?

我母亲着急的叫了我几回吃饭,我坐在街里就是不回去。可是,过了一会儿。只见我父亲推着自行车从后门出来了,一边走,一边嘱咐我:“我下会上去买点东西,你替我一上午,下午就不用啦!赶快吃饭去,一会儿羊就要走了。听话!啊!”说着,他渐渐远去了。

我一看,事实既成,我又失败了!一赌气,饭也不吃,回去拿了鞭子,铲锹儿,和老根虎走了。刚出村就听见我母亲远远地喊我,手里拿着一包什么东西。我连忙跑回去,接过东西一看,原来是三个煮熟的鸡蛋。她又嘱咐了我一些话,回去了。

我把三个鸡蛋装进口袋,赶上“队伍”,跟着“老爷爷”又出发了。

暑假来了,正好遇到有亲戚家办事,我父亲非去不可。那我就“惨”了,不但要替我父亲一整天放羊,就连晚上也得在野外过夜。

那天,我们的羊群走得很远,结果是草不丰富,为了让羊群吃饱,不得不多待时间,眼看太阳落山了,老爷爷还没有回圈的意思。而我是最怕天黑了,眼看着天色昏暗,月上东山了,他才吆喝我“回吧”。

他走在前头,嘴里“呕”“呕”的呼叫着羊群,我在后面跟着,心里发怵着,不时地回头看看身后。

突然,沟里蹿出一团黑影,直向羊群扑来,羊群瞬时受惊,涌向老爷爷周围,把我孤零零地丢在后面。幸好那天大黑狗跟着,大黑狗挺身而出,向那黑影扑去,于是,两团黑影瞬间不见了踪影。我大吃一惊,也快步赶上老爷爷,把情况告诉他,这时候他才发现出了情况。一看羊群还未四散而逃,唯独狗不在了。他说:“没事的。”也不知是安慰我呢还是安慰他自己。接着他“乌尔呐”“乌尔呐”叫起了黑狗,不一会儿黑狗回来了,老爷爷清点了一下羊群,一只不少。

“回吧!”

这回,老爷爷让我走在前头,他在后面压阵。也许他感觉到我害怕了吧!

回到了圈上,把羊群圈quan好。“送汤”的早已等候在鞍子旁边了。

夜里,皓月当空,繁星满天。初夏的夜晚,舒适宜人。我第一次在野外过夜,第一次把头露在星空下睡觉。这里是“茔弯”,有许许多多的坟地,茔弯下面就是狼窝沟。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虽然刚才不知什么东西惊吓了我一下,虽然这里有种种鬼的传说。但是此刻有老爷爷陪伴我,有我们的朋友大黑狗陪伴我,还有六十只羊儿陪伴我,我一点也不感觉害怕,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过了一个难忘的夏夜。

第八队的羊群在北山踩粪的时间是有限的。我父亲必须在去南山驻扎前完成他的目标。

他很坚强,他听到了大家的赞扬声,也听到了不少冷嘲热讽,他顶着各种各样的压力 ,坚定不移,日复一日。

他完成了背坡的路段,又转移阵地开辟了新的工程——关口路段。

时光在一天天过去,关口路段在一天天成形。他钢铁般的意志,辉煌的成绩,终于感动了队长。有一天, 地里活计不紧张了,队长向大家宣布:

“今天不去地里啦!”

“带上镢头,铁锹,去关口修路!”

大家积极响应这个很得人心的决定。二十几个壮劳力,还有我们几个放假的学生,几十号人齐心协力,只用了一天时间,便把我父亲剩余的工程全部圆满地完工了。

从此小平车也可以顺利上山了。茔弯里、十六亩圪梁的庄稼也可以用骡子拉回来了。

我父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的愿望实现了。同时他也成为村里的明星了。现在村里人终于明白润则为什么要选择去当“小羊夫”了。那些风言风语也被一片赞扬声淹没了。村里人送了他一个美誉——老愚公。

几年后,他出席了县里学毛著积极分子表彰大会,光荣地戴上了大红花。……

背坡那段路至今还在使用。每当我走过那里,踏在浸透着父亲的汗水的道路上,就会想起我的父亲,仿佛觉得他那坚毅勤劳的背影永远在动着,铿锵的碰击声永远飘荡在深深的峡谷中。

2024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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