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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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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小说)

五哥失联了。

老婆王津给我打电话说五哥快一个月了,没给五嫂打电话,五嫂打过去也不接。五嫂心里毛焦火辣,她不直接给我打电话,而是通过王津求我去一趟佛山,找找五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五哥先前每个月的电话费基本用在与五嫂视频聊天上,每天聊好几次。五嫂嘴上说心烦,可五哥每次聊天她仍照接不误。女人嘛,口是心非,可能是天性。

我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感到不妙,没做过多犹豫,一口就答应了。对于煤矿来说,请假比下井带班难度大得多。我不想让领导晓得我家里七七八八的事,借口自己长时间身体很不舒服,要去贵阳看病为由,向主要领导请假。通过夸张和卖惨,在领导十分为难和极不情愿的氛围中才尘埃落定。以致我每次请假,让领导如此难为情,而心生愧疚。

踏上凉都开往广东的高铁,我心生迷茫,如同初中那会儿对人生迷茫一样,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高铁疾驰,像低空飞行的飞机。可我还是希望快些,再快些。

在我上初二那年的一天,在外打工的五哥突然来到学校,塞给我五元钱。那是在八几年,五元钱相当于我一个月生活费。雪中送炭,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问他是不是顺路,五哥未答,给了钱就匆匆离开了。学校太偏,五哥并不顺路,而是绕了一大圈子。多年后,提及这事,五哥早已忘了,甚至矢口否认没这事。

其实,亲情故事无需太多,一两件就够了,关键是要恰到好处。从那时起,这事就刻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像一朵南瓜花永远开在春天里。

今年春节回乡下拜年,见到五哥,五哥没了先前的精气神,蔫吧了不少。年前听说侄子务远神经出了问题,在家时不时发火,甩东西。五嫂不仅管不了,还胆战心惊,打电话催五哥赶紧回家。五哥去年从煤矿退休后,与五嫂两人用尽一生积蓄盖了两层楼的新房,花了几十万,还欠了不少账。为了还账,五哥去了佛山,在工地打小工,卖苦力。原以为,新房盖好了,务远也已结婚生子,再打几年工,把账还清,就能享清福了。可哪个晓得,竟然出了这档子事,彻底打乱了原本美好的生活,蒙上了巨大的阴影。

五哥感叹,他是苦八字。一个“苦”字,道出多少苦楚和无奈。今年拜年,他们呆在家里,一个地方都没去。大年初一那天,我们全部在大哥家吃饭,大哥喊他们一起坐坐,他们没去。就连每年必去大姐家拜年,在她家住一晚搓麻将,今年也取消了。不过,大家理解他们,没有责怪。毕竟谁遇到这种事,都高兴不起来。

而我,除了替五哥五嫂难过,也不晓得如何安慰他们,因为一切安慰都苍白无力,还不如不说。

一开始,我不大相信务远神经有问题,如果有,那他是怎么从广东回来的,很可能是装的。因为快过年了,出门打工一年,吊儿郎当了三百多天,连一个瞎子钱都没挣到,没法向家里交代,才出此下策。

为此,年前二婶过世,王津和儿子蓝天去乡下做客时,特意叫他们去观察和试探一下。他们回话说千真万确,显然不是装的。

可我还是将信将疑,好端端的人怎么能疯呢。而当我在进村的路旁树林里看到务远和五哥时,我不得不信。那时,我们在车上,道路狭窄,车缓缓前行。王津指着窗外轻声说,务远在路边。务远太瘦,瘦得脱了形,弓着腰,在翻找着什么。五哥叫他回家,去拉他,被他用力甩开。

停下车,王津问五哥务远来这儿干嘛。五哥说他要去高坎岭,去找华莉。王津问去就去呗,春节了,他也想一家人团聚。五哥淡然说去干嘛,人家早就不跟他了。王津长长哦了一声,想下车去劝他,五哥叫王津别管他。

我心里十分沉重,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没有与五哥打招呼。王津叹道,也许华莉不跟他,他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才导致这样。

去五哥家,五哥还没回来,看来务远的思想工作不好做,打又打不得,骂又不能骂,只能傻傻地跟在他后面。午饭后,五哥才回来,我问务远呢?五哥有气无力地说不管他,他自己会回来的。大概一个小时后,他果然回来了,摇摇晃晃,除了过分地消瘦,其他像正常人似的。来到跟前,他手里拿着薄薄的土黄色石块,而后又从裤兜里掏出几片干枯的树皮。

大家叫他去吃饭,他没搭理,蹲在屋檐下,把石块和枯树皮摆在水泥地上,认真地说他找了好长时间,终于发现了矿脉,沿着这矿脉一定能挖到金子……大家认为他在说胡话,都没吱声。不一会有人问他咋晓得,他不肖一顾地说大家都不懂,只有他才能发现。

王津上前夸他几句,他乖乖地进屋吃饭去了。而五哥神情落寞,一言不发。

我无心欣赏佛山的繁华与热闹,也不计较出租车司机是不是多收了钱,只要车速够快,尽快赶到红太阳工地,其他什么都不在乎。

工地上高高的围墙和现代科技的大门,外人进不去,我被无情地挡在门外,无论如何求情,看门的小师傅像茅坑里的石头,死活不让进,说我再急与他没半毛钱的关系。我问他认识五哥高虎不,他一脸嫌弃,不耐烦地说不鸡(知)道,没这个人,叫我赶紧滚开。

街上的灯光十分耀眼,我游荡了一阵后,去了附近的一家地下游戏厅,准备花几十块钱在这里过夜。我不是住不起酒店,而是担心睡不着,不愿浪费人民币。我不爱玩游戏,也不会玩,枯坐在电脑前,好像占着茅坑不拉屎,百无聊赖。在凌晨时,却遇到同村的高山岭,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迫不及待地打听五哥的下落,高山岭说上个月就走了,屁都没放一个,不晓得去了哪儿。

高山岭非得拉着我去夜宵。我没有夜宵的习惯,也从来没夜宵过。但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地跟着去了。尽管我科班出身,在国企上班,过得还不如他自由和潇洒。他说五哥比他有力气,干活特卖力,工资自然比他高。五哥走了,卞老板问了几次,十分不舍。

两杯酒下肚,高山岭情绪高亢起来,非得叫我喝,不喝看不起他。他又灌了三杯,竟趴在桌子上哭起来。触景生情,我也跟着哭起来。我问他哭什么,他说儿子不争气,讨了个既懒又爱打扮的背时老婆,每月钱不够她糟蹋,快三十的人还总伸手问他要钱,他儿子要苦一辈子。

他问我哭什么。我说找不到五哥,急得哭。他听后反而笑了,说这有什么好哭的,一个大活人能丢了不成,更何况,老家伙一个,哪个要噢。不过,这次来了后像变了个人似的,没得年前开朗,变得木讷和沉默,一马棒打不出一个响屁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什么也不说。叫他玩游戏,他不会。喊他夜宵,他不去。有小姐姐,问他耍不耍,他扬手要打人。哎!没趣。

有次,他说不想干了。我以为不想活了,吓了一跳,问他咋回事,他说他要去一个地方。再问他,他就是不开口。我没放在心上,哪个晓得他真走了。高山岭红着眼说。

我怕五哥想不开,心顿时拧得像麻花似的。

高山岭问五哥原委,既然五哥不愿说,我晓得也不能说,装憨。

天亮后,五嫂通过王津催问找到五哥没有,一听说没着落,就哭得稀里哗啦,根本停不下来。小孙女被吓坏了,跟着哇哇大哭。王津告诉我这些时,我心烦,说五哥是没找到,又不是不在了,哭什么哭。

五嫂的哭无疑给了我莫大的压力,我毫无头绪,问高山附近还有建筑工地没有。因为五哥只上了三年学,除了去工地干重活,没别的去处。

高山岭摇头,说他也不晓得。我招手,上了出租车,要司机带我去附近的建筑工地,司机愣了一会,而后七绕八拐。我去了两个工地,一个比一个规模大,许多塔吊高耸入云,在半空中频繁转动,像一个个巨大的缝纫机。可想而知,我白费力气,无功而返。我越找越迷茫,越迷茫心越急,像无头苍蝇四处瞎撞,真不是办法。

我想到报警,甚至打算通过手机定位找人,都被我一一否定,还没到这个地步。如果真那样,说明五哥情况非常不妙,我不愿接受最坏的结果,相信五哥会平安无事。

这次五哥来佛山前,就把务远送到长沙脑科医院治疗。我突发奇想,五哥是不是去长沙?抱着试试看,给在湘潭大学读研的儿子蓝天打电话,要他立刻去长沙脑科医院看看。蓝天说这些天太忙,忙着写毕业论文和准备答辩。我一听就生气,说找人要紧,放下一切手中的事情,马上去找人。如果没有一点人情味,就算硕士毕业又有卵用。

蓝天不高兴,但还得照办,问医院那么大,怎么找?我没好声气,要他自己想办法,已经二十好几的人了,不能一遇到丁点事情,就问咋个办。晚上,他来电话说没找到。我叫他明天去周围建筑工地找找,他啊了一声,很不情愿,还是嗯嗯答应了。

又一个不眠夜。外面很热闹,但与我无关。我内心烦躁,真想离开这鬼地方,可又不死心,担心五哥会在某个角落呆坐,几天没吃东西。一想起这些,如同猫抓似的揪心。快天亮时,我才眯了一觉,睁眼一看,惊喜发现,五哥给我发来微信,就一句话“打1万给我”。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欣喜若狂,连忙给王津打电话,立即转我一万。王津怀疑说会不会别人拿了五哥的手机骗钱。我细想也是,完全有这种可能,一次借一万,这不是五哥的风格,他平时一次顶多借一千,一般只借三百或五百。于是,我没回信息,等等再说。

到了中午,又收到微信,“先借500”。我敢打包票这一定是五哥发过来的,我想都没想,用颤抖的手立即给他转了1000,过后才想起问他在哪儿。他收了钱,却没回复,像往常一样,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又销声匿迹。

仅凭先借一万,再借五百,五哥已暴露行踪,我断定他在哪儿,立马叫王津给我网购去长沙的高铁票,迫不及待要赶往长沙。

在老家,红薯牵藤后,匍匐地上疯长,但必须翻藤,就是把地里的杂草锄掉,再将长在地面藤上的须根从土里拔出来,仅留正根在土里。这样,养分留给正根,有利于红薯长大。要不然,须根上会长红薯,虽然个数不少,但都长不大,一般仅大拇指粗。再如,老屋前面原来有几棵柑橘树,过年后父亲要对它们剪枝。开花落果后,由于数量太多,父亲要摘掉一部分长势不好的小果子,利于留下的果子生长。

植物如此,人也是如此。

我陷于沉思和懊悔,假如,一切能重来,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

务远没考上高中,进了一所很不规范的民办学校,不到两年,就退学了。他本不是读书的料,加之与华莉谈恋爱,在学校混不下去,与华莉南下广东打工去了。

我极力阻止他们退学,郑重其事地提醒他们,说一大堆上大学的好处。一问他有什么本事去外面找工作,凭什么养活自己和养家糊口?没文化没文凭,只能干那些流水线上的工作,或最苦最累的体力活,吃够生活的苦。二问做好吃苦的准备没有?三问他忍心让华莉跟着他吃苦受罪?

务远回答不上来,用沉默和满不在乎回答我。惹急了,生气地说他爸都不管他,我凭什么管这么多。我不生气,说这是为他好,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到时会后悔的。他说后悔个屁,不用我管。我说那不行,他爸不管,我得管。

很显然,阻止和谈话没有效果。我十分生气,冲他怒吼,依然徒劳。

原以为步入社会,会变得成熟和脚踏实地,可实际上他眼高手低,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愿做。好高骛远,夸夸其谈,梦想着一夜暴富。

第三年秋天,务远来到我家,先吹嘘自己一番,说自己是干大事的人,完全瞧不上打死工,挣那点小钱。说要开大酒店,展望美好未来,仿佛这一切就在眼前。最后做王津的思想工作,请我们入伙。

王津只嗯嗯嗯,没答应。务远很失望。为此,我特意请假回乡下,找到务远,质问他会不会酒店管理,再就是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他说他在酒店干过几个月,学了不少,很容易,没什么难的,难就难在没有资金。

我看不惯他的吹嘘和不务实,打断他的话,直接泼了几盆“冷水”,让他把他的能力拿出来,是赚了多少钱,还是干了几件踏实事。他在外几年,不仅没挣一毛钱,还总是问五哥要。

务远被戳到痛处,一听就不高兴,说与我话不投机,有代沟。

我不管他愿不愿听,要他先脚踏实地做事,干出成绩来,再谈酒店的事。可想而知,由于没有资金,酒店的事也不了了之。

时间到了2019年,一天,与五哥一起在猴场煤矿上班的四哥打来电话,说务远来矿上了,光着脚,身上脏不拉几的,只怕一个月没洗澡了,躺在路边,像个疯子。高虎也不管,任其出洋相,丢人现眼。我非常诧异,问他在广东打工,跑到矿上来干嘛?四哥说不晓得。我再问他为什么躺路边。四哥说,他说我们都是凡人,当然理解不了他的所作所为。

我们是凡人,难道他是大仙?我诘问。四哥苦笑。我说五哥再不管,不仅害了务远,也害了他自己。我给五哥打电话,提醒他该管管。五哥说他没文化,也不晓得咋个管。我说搧他几巴掌,总会吧?五哥说他下不了手。我见五哥如此,生一肚子气,但又无话可说。五哥真是,每次拿自己没文化、就这个样子作挡箭牌,能把人气死。

务远竟然敢给我打电话,说要来我矿上。我没好脸色,问来干嘛?他说过来拿几本书看,再拿支毛笔练书法。以前没好好读书,现在要补上。我强忍住火气,不愿让他来,说要看书可以去凉都书店买,书店什么书都有,还卖毛笔,要多少有多少。他说从我这儿拿的意义不一样,是鼓励,也是鞭策。说话文绉绉的,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我听了非常别扭。他没完没了,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我越听越烦,啪地挂了电话。

两天后,五哥用微信语音打来电话,忧郁地说务远去市里,躺在路边出洋相,要我去劝劝。我有点为难,因为明察暗访的要来矿上,主要领导说谁都不许请假离矿。可救人要紧,我没有请假,偷偷地去了市里。为此,我付出沉重的代价,罚款一千,看在我平日工作踏实负责的份上,以及我信誓旦旦保证决不再犯,才保住正主管的岗位,要不将被一撸到底,直接看大门去。

当我找到务远时,我几乎认不出他。他头发长而凌乱,胡子拉碴,衣服破旧,看不出什么颜色,身上散发出刺鼻的酸臭味。正躺在大街的行人道上,光着黑魆魆的脚,把同样黑魆魆的北京老布鞋扔在一旁,活脱脱的一个乞丐。行人投来鄙夷的目光,他却满不在乎,悠闲自在得很。

我真想给他几个耳刮子,却突然心生怜悯,没有伸手打他。

这个样子图什么,好玩还是标新立异?我直截了当地问,不相信像四哥说的他脑壳有问题。

有能力有本事的人都是异于常人的,屈原有句话“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务远嬉皮笑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看你明明就是疯,是癫,不是什么醒不醒。躺在大路边出哈气(傻),你不嫌丢人,我嫌丢高家人的脸。我气势汹汹地骂道。

既然嫌丢人,他说我就不应该来。我没有生气,质问他吊儿郎当,不去挣钱,咋养家糊口?对得起华莉和女儿不?他说正在锻炼自己承受各种眼光和各种打击,做凡人不敢做的事,吃凡人不能吃的苦,练就一颗强大的心,才能去干大事。

我说丢开对家庭的责任和担当,像现在他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是天方夜谭,做黄粱美梦,都是扯鸡巴蛋。我一急就说了粗话。

……

我们在路边坐了一晚上,聊了一会晚上,长脚花蚊子几番光顾,在我的手背上和脸上咬了几个大包。我实在没兴趣再与他扯下去,愤然起身搧了他一耳光,塞给他五张红票子,命令他赶紧滚回湖南老家去。他惊讶不已,提着北京老布鞋连忙逃了。

我带你去理理发。我冲他的背影大声说。

不理。

带你去买两身衣服。

不去。

那你今天就回老家,要不,我见一次就打一次。

师傅,你醒醒。我被旁边的乘客叫醒。也许我太困,趴在小桌子上呼呼大睡。桌子上流了一大摊口水,口水像丝线滴落在地上。

高铁正飞行在广袤的田野上。

我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我承认,我是事后诸葛亮,因为我当初没有阻止务远退学,也没有泼“冷水”反对他开酒店,更没有在他“众人皆醉我独醒”时打过他,哪怕骂他几句,也不至于他偏离人生轨道越来越远,越陷越深,长此以往,以致神经错乱。

想发财,想一夜暴富,其实也没错。可务远不走正道,不脚踏实地找份工作,却走邪门歪道,脱离现实,活在虚幻当中,像沉迷游戏一样。

务远现在这个样,我有罪,我愧疚。

长沙,我来了。这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二十年前,我来过多次,自从去贵州工作后,就没来过。长沙变化很大,站在陌生的街头,心生迷茫和彷徨。

天色尚早,一下车,我就打车赶往脑科医院。在精神心理科住院部,我费了好大的劲找务远的管床医生张大夫,了解务远的病情。张大夫说他犯的是间歇性精神障碍,长期生活和工作压力太大,睡眠与作息紊乱,过度渴望得到什么等因素,引起神经衰弱,久而久之,导致精神障碍。这需要药物和心理同时治疗,帮助他恢复正常的心态。他现在已经好多了。

告别张大夫,我想去看看务远,当我在栅栏外看到他时,却停住了脚步。他穿一身黑白相间的竖条纹衣服,静静地坐在塑料椅子上,像个听话的孩子。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泪水滚了下来,我转过背,自责和愧疚潮涌而至。

我没有勇气见务远,见到他说什么呢,安慰还是自责?

蓝天得知我来到长沙,非要见我,要带我转转,品尝长沙美食。我哪有闲心逛街和品美食,想早点找到五哥,回贵州上班。蓝天觉得有点扫兴,却说人是铁饭是钢,吃了饭再去找五伯也不迟。他看了看天色,说今天找人已来不及了,明天吧,明天他喊几个同学一起帮忙找。他说,长沙这么大,要找一个人,好比大海捞针。你一个人捞不着,人多一起捞才行。

儿子懂事了,我感到很暖心,就同意了。在吃饭时,我问蓝天钱够不够用,蓝天嗯嗯地应着,说不用担心,还有钱,不够再问妈妈要。饭后,蓝天带我绕了两条街,进入一个小巷子,来到一个小旅馆前,他说他昨晚就在这儿住,双人间,小是小了点,但干净,关键还便宜,一晚上不到一百,划算。

我说我睡觉打呼噜,怕不怕吵到他,要不再住一间。蓝天说不用,浪费钱干嘛。再说,好多年了,还没与我在一间房睡过。

最近给奶奶打电话了没有?我问。

已经有两周没打了。

一个月至少打两次。你给她打电话,她一定会很高兴。

是的。有时奶奶给我打,每次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要注意身体,要好好学习,吃好点。

一个农村老人,除了几句关心的口水话,还能有什么动听的话,能说几句就不错了。再就是每次回家要给老人家买点礼物,不能空手见老人。这些事我不能老提醒,你老大不小了,一些礼节应该晓得。

晓得。晓得。

第二天,大清早,我们就去附近的工地寻找,腿转酸了,一无所获。

矿办公室小廖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矿。我撒谎说在贵阳住院,还得几天。为了找五哥,我竟然如此坦然说谎,原来我还有这个潜质。

第三天,我们把网撒得更大,去离脑科医院更远的工地碰运气。转了一天,依然没有找到。看来老天故意为难我们,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五哥可能根本不在长沙。为此,我非常气馁。蓝天看出来我的沮丧,安慰我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感觉五伯就在长沙,相信第六感觉。

在经过昨天去过的一家工地时,在大门口旁边围了一堆人,好像发生了什么。蓝天太好奇,挤进人群一看究竟,只见有个人躺在地上,好像昏过去了。蓝天问那人怎么啦?人群叽叽喳喳,没人说得清为什么。我跟着挤进去,见人躺在地上,心里急,问为什么不打120抢救。

那人头发多半发白,有点长,胡子十多天没刮了。我蹲下来用手指在他的鼻间试了试,还有呼吸。于是,赶忙叫蓝天打120。我仔细一瞅,觉得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我撩开他的头发再仔细看了看,这不是五哥嘛。我怕认错人,又瞅了瞅,确实是五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吓了一跳,问蓝天120打通了没有?蓝天说打通了打通了,一会儿就到。

五哥怎么在这儿?我轻轻叫着五哥的名字,想叫醒他。我的心快跳出喉咙,生怕五哥醒不来。见120还没来,急得直骂娘,钻出人群去街上拦车,希望有好心人载他去附近医院。无论我怎么招手,没有车愿意停下来,正赶上下班高峰,就连出租车都是满载,嗖地冲了过去。

不到一刻钟,120终于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帮忙把五哥抬上车。这时,五哥醒过来,清醒了几秒钟,坐起来,一看要去医院,挣扎着要下车,死活不愿去。

五哥说他没事,就是饿不得,一饿就腿软,冒虚汗,容易晕厥。不过,歇一会就没事。120出车不能白跑,不管你去不去医院,费用一分都不能少。既然如此,还不如去医院看看。我和蓝天不管五哥愿不愿意,把他摁在车上,去了医院。虽然五哥平时有一身蛮力,但此时身体太虚,无力抗争,任由我们摆布。

还是脑科医院,大夫说五哥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低血糖,嘱咐他随身带点硬糖应急。关键是要注意营养,不能再这样拖下去,如果在水边、高坎或路上晕倒,一头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问五哥是不是舍不得穿,舍不得吃?五哥说他没钱,盖房子欠了那么多账,现在务远住院需要很多钱,说不定这是个无底洞,哪有钱买吃买穿的。不节省点,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账。

也许,这一切是五哥注定要走过的路,要经过的坎,只能面对,可能别无他法。

我们请他去小饭馆吃晚饭,他说什么也不愿去。我晓得五哥自尊性太强,不愿占别人一丁点便宜,欠一丝人情。我们请他吃饭,他干脆不去。我说啰嗦什么,叫你去你就去,不要你请我们。五哥见我不高兴,只有服从。

吃饭时,我问他为什么来长沙?他说是被骗来的,佛山工地卞老板有一个朋友是长沙的,在长沙有工地,请他过来,他就来了。我问那为什么不给五嫂打电话?他回答不是工地干活,而是好多人在一个屋子里听人家上课,听了几天,要他们给家里人给朋友一个个打电话骗人骗钱。他感觉不对,就不干了。

那是传销,就是骗人,骗钱。我说,那他们怎么会让你走?

他们不让,几个人想拦住我。可我力气大,把挑头的那个人打翻在地,其他几个就害怕了,不敢靠近。如果他们霸蛮拦我,我与他们拼命。五哥愤怒地说,等我再见到那老板的朋友,拿刀捅死他。他害我少挣几千块钱,没钱咋接电话。

你来长沙是不是为了看务远?我再问。

不是,看他干嘛。他好也好,坏也罢,那是他的命。五哥眼神顿时黯淡下来,明明关心却不愿承认。这就是五哥,朴实得像地里的野草,平凡得像一粒尘埃。

饭后,我们去超市买了四袋牛奶粉。而后,一起去了五哥的租房。租房是在楼梯下面,仅够安一只床和锅碗瓢盆,里头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们站在外面说话,蓝天把奶粉放在五哥的床上,五哥不要,说喝不惯牛奶粉。我说他身体缺营养,喝不惯也得喝。

我想问务远这样子,五哥有责任不?可我不想往他伤口上撒盐,于是问务远这样子,他有什么打算?五哥说能有什么打算,除了挣钱给他看病,就听老天安排。一说起务远,五哥就神情黯淡。

提到上次借钱的事,五哥说医院已经催了几次,再不缴,就得停药了。我叫王津明天给五哥转一万先应急,五哥说先说清楚,这次借的一万需过两年才能还。我说没问题,问五哥还有生活费没有。五哥说放心吧,那一千才借没几天,可以用两个半月,到时开了工资还给我。我说不急不急,叫他不要太节省。

告别五哥,我内心很沉重,与蓝天谈到务远。我说五哥对务远过于放任,甚至放纵不管,应负有很大责任。务远年年在外打工,挣不到钱,还问五哥要,只要他问,五哥就给。

蓝天不同意我的看法,说五伯本身就不懂,咋个管?这是农村普遍现象,一是农村人没几个会教育孩子的,有许多科班出身的也不懂,更何况没读过多少书的农村人。二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外出打工,把孩子留给老人或全托给学校,没在一起,咋教育。他们纯粹放养,如同养家禽一样,羊进山,鸡钻林,鸭入水,都是百分之百地自然成长,不加任何管制,存在管教的真空。他们只能用最淳朴的行动去爱自己的孩子,默默为孩子付出一切,哪晓得什么时候该管,什么时候不该管。

致于长成什么样子,完全靠自己的造化,先是懵懂少年,再由社会锤炼,锤炼成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像务远被锤蒙了,但愿脑壳没被锤坏。像堂哥鸿业,留守孩子,上学时,几门科成绩加起来不过百分。打工后,网上借贷买六合彩,也想一夜暴富,欠了好几万巨款,两口子闹矛盾,差点家庭都散了。好在后来改邪归正,学了装修,有了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

我深以为然,赞许地看了蓝天一眼。在蓝天上高三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对他的管教,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但险些误了大事,或许走在另样的人生道路上。

我问有何破解之法?蓝天摇头,说想破脑壳没想出来。

既然找到了五哥,我急着回贵州,离开长沙前,我与蓝天一起去看望务远。在拐角处,看到五哥站在栅栏外看务远,蓝天想与他打招呼,被我制止住。五哥呆了二十多分钟,才依依不舍地离去。这时,走过来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见我们注视五哥,对我们说那老头几乎天天来。

望着五哥的背影,我才发现五哥背有点驼,左手臂弯曲,走路一甩一甩的,脚步有点重,像个机器人。

蓝天说五伯老了。

是啊,五哥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

凝视五哥渐渐远去,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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