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我爹得的肺结核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时不时地都能咳嗽出些血来,丝丝殷红的血迹看得我心里发怵,头发都直起来了。
从我记事起我爹就得了这种在当时那个年代最可怕的病。每天都要打针、吃药,一点稍重的体力活都无法干,稍微累一点就吐血,爹蜡黄消瘦的脸都能清晰地看到颧骨。在此之前都进了无数次的医院,连医生都变成熟人了,都是不知道说啥话的隐隐叹息。
从那一刻起,我心中对钱的欲望像雨后的疯草一样毫无忌惮地生长。从没有得到过而想得到,那是一种好奇的向往。满脑子都是钱,连做梦都是捡到钱了,激动得从床上掉下来两次,已经到了一种无法克制的狂妄了。虽然我知道有这种想法是幼稚和不切实际的,甚至是很庸俗和市侩的,但却真真实实地存在于我十岁的心灵里了。
我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合理合法合情地挣到钱,那是我最大的动力和目标。
有一次我经过县城东大街路南时,看到一个拱形门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废品物质收购站”的牌子,我原以为是个啥政府行政单位,所以,不敢往里面走,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发现有许多马车、人力拉车、自行车拉着不同的物品进去,然后卸货、过秤付钱。我若有所思、顿有所悟,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心中禁不住一股窃喜。
临街的门面房有个柜台,几乎和我的身高差不多,我鼓足勇气战战兢兢地走进去,一个胖胖的近五十岁的秃顶男人,夹着烟卷坐在一个破旧的藤椅上,一边摇着扇子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评书《岳飞传》,一边轻轻地斜视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干啥啦?小妞儿?”
我细声怯怯地问:“你们这里收的都要哪些东西啊?”
他说:“多了,只要家里不用的旧东西都行,废铁、废铜、废铝,纸啊,酒瓶等等。”
我一听“酒瓶”,眼前一亮。就问“那碎的酒瓶也要吗?”
他听了差点笑出声来,说了句,“那叫碎玻璃,多了也行,就看你有多少了?有本事你给我拉一火车过来!”
我听了好像恍然大悟,应了一声“哦!”像兔子一样就飞快地跑出了屋子。
我风一样跑回家,找了个破化肥袋子,似一只无头苍蝇走遍村子的大小角落,像一台显微镜一样寻找任何我觉得可以换钱的废品。
但令我失望的是,在那样一个贫困的年代,一个二十多户的村子会有啥废品可有呢!连个完整的酒瓶子都没有。
我能找到的就是破碗瓷片和碎酒瓶留下的碎玻璃。一般的人家玻璃瓶子烂了,怕不小心扎了孩子们的脚,因为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很多农村的孩子夏天都是光着脚不穿鞋。因此大人们就会把这些碎玻璃扔到院子的屋后闲旷的地方。我发现了这个规律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高采烈,就一家一家,一处一处地寻找。自己的村子找完了,就跑到邻村去找,积少成多,几天时间我竟然找了大半袋子的碎酒瓶玻璃。
等到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悄悄地把这些玻璃吃劲地拉着,拉了没多久,袋子滑在地上磨破了一个口,碎玻璃洒了出来。我只好找根绳子牢牢系紧,随机折断三根榆树的树枝,把袋子拴在树枝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到县城的废品收购站。
一路上至少歇了不下十回,像蚂蚁搬家一样终于拖到了目的地。
当我看见那个胖胖的收购员时,他正准备中午下班锁门呢,我一下急了,含着眼泪近乎哀求地喊他给我过秤,就差给他跪下了。他看见我拉着的半袋碎玻璃,露出吃惊和为难的神情。我有点不知所措,显得语无伦次,额头上和掌心都浸满了汗。
他犹豫了片刻,发出几声叹息,极不情愿地示意我把袋子抬到铁磅上,我使出吃奶的劲如有神助般抬起袋子放上去,手随意一擦脸上的汗水,弄得满脸都是脏兮兮的,像个小野猪。
他一边称一边说,你的碎玻璃几乎都是烂酒瓶子,还都是沾满了泥的,按规定我们都不收,看着你又瘦又矮,连鞋都没有穿,光脚跑了十几里山路,怪可怜的。我给你按最低的三级,扣除你的杂质五斤,总共四十斤,十斤一分钱,总共四分钱。
我听了这些,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这时候我才低头看见,我脚趾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磨烂了,猩红的血顺着水泥地的缝隙在缓缓流淌,像一条紫红的蚯蚓。
四分钱,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也许完全可以忽略,但在四十年前的当时可是可以买两个牛奶冰糕的,当时一分钱就能买一根冰糕,五分钱就可以买一本连环画书,我们老师的工资一个月才九元钱。
我为我没有白白付出体会到了无尽的喜悦! 我为我小小年纪努力地去争取而自豪!我终于明白了一份付出一分收获的道理!没有耕耘何来收获!
自从那次卖了废玻璃以后,我尝到了只要付出就会有收获的滋味,更注意废品收购站需要收购啥东西了。特别注意哪种物品价格比较贵,至少重量轻一些,那样就可以不那样费半天的时间和全身近乎透支的劲来拉运了。
我是深刻体会了半袋碎玻璃,拖拉十几里的艰难滋味。更体会到了只要辛勤付出就会有收获和幸福的滋味。
日滚着日,月滚着月,随着炎热夏天的到来,暑假来临了,散落在田边山沟、坟前墓后、寺院周围、井边坑沿的国槐树开始在浓密的枝叶间长出一簇簇饱满的槐米,等过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会开出米黄色的细碎花朵。
有一天我路过县城西大街路南人民剧院,在西隔壁的药材收购站的门前墙壁上看见一张红底黄字的收购宣传单,上面写着“大量收购优质槐米,一等品一斤一元!”
据听说,槐米是一种中药,还是一种优质的染料。听同学张伟的爷爷说,解放军穿的衣服的颜色都是利用槐米提取的染料染成的,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反正我是相信了。
我当时紧紧盯着收购启事,把每一个字都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比偷抄别人考试答案都认真几十倍,看得眼睛都睁圆了!
一元啊!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因为那时候人民币面值最大的才十元。
我像发现了外星人一样兴奋。决定抓紧抅槐米挣钱。槐米很轻,很好携带,还非常值钱。这是天赐的好事啊!简直是我正想睡觉有人及时给我递过来一个软绵的枕头啊!我知道,机会来了只有很好地抓住那才叫机遇!
说做就做,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秘密进行的,我怕我爹娘知道了一是会阻拦我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二是即使让我做,恐怕我卖了槐米的钱也很快以存着给我交学费的名义而被他们武断拿走。我暗暗决定,凭自己的本事挣钱,还要能自己支配钱的用途,去满足我梦想的欲望。
头一天晚上我找到一个镰刀,精心在水磨石上打磨锋利,又找来一根结实的细长木棍,把镰刀牢牢绑在木棍上,隐藏在不被人发现的茂密草丛中。第二天上午趁人不注意,跑到山北的山沟里。
山沟里有三棵碗口粗的国槐树,枝繁叶茂,像三把绿色的大伞悠闲地撑开。因为有一年邻村东关村的一个村干部突发奇想,想在山沟里打机井,好把山坡上的梯田变成水浇的良田,没想到用炸药炸沟里的碎石层时,炸药没及时燃爆。他去查看时却猝不及防地突然炸响,把他的一只眼炸瞎了。人们就传说槐树上住有神仙,再加上每当过年过节,那位炸瞎眼的人都在槐树前烧香跪拜,越传越神 ,许多人都不敢到槐树那里去了,晚上更是没有人路过那里。其他地方的槐米都被消息灵通的人早早就抅完了,唯独这三棵槐树上的槐米毫发未损,依然肆意地长满了饱满的槐米,显得鹤立鸡群,独树一帜。
我就装着胆子,冒着危险用带棍的镰刀抅了满满两袋子的槐米,我放在村后面一间闲置多年、布满密密蜘蛛网的老屋里,等着第二天太阳出来后到山上的光滑石头上晒干,再用手去掉茎枝捋成槐米。
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暴雨如注,老天爷好像故意和我作对似的,一点都没停下来的意思,仿佛是攒着劲要一口气把一年的雨水都要下完一样。
我看着这倾盆般的大雨,心急如焚,直喊倒霉,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东海龙王,立刻让雨停止。
到了第三天,雨虽然小了些,但飘飘洒洒,依然如故地欢快流落。我那两袋子槐米已经被捂得发热,慢慢在变黑发霉,很快就要成为垃圾一文不值了。我着急得像原地拉磨的驴不停地转圈,耳朵根的头发都被我磨掉了,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欲哭无泪。
我不甘心,苦苦思考该如何挽救损失。我猛然想到了烧火烘干,事不宜迟,我像救命稻草般找来一个废搪瓷脸盆,决定先把槐米从茎上捋掉,然后支起脸盆,下面烧火烘炒槐米。
担心在屋里点火起烟雾,引起大人注意被制止而功亏一篑,我带着一袋子湿槐米和脸盆跑到山谷里一个土洞里。这个洞原本是经常放羊的人为了夏天放羊时躲雨而挖的,现在被我派上了用场。
现实总是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和顺利,我好不容易弄了半盆的槐米,没多久就被烤黑烤焦了,成了一堆废物。
我不甘心就这样拉倒,弄得前功尽弃。
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终于找到了原因,一是烧火的草太软,一点着火势就很大;二是脸盆传导热量很快,槐米仅仅是表面烤黑,里面还是湿漉漉的。
我决定仿照农村炒花生的方法,在脸盆里放进去半盆的细沙,让细沙来烘烤槐米。
吃一堑长一智,每次都谨慎地放进去不太多的湿槐米,烧的柴也用成粗大的干木,让槐米和细沙充分接触,慢慢地翻炒。每炒干一次,就轻轻有节奏和规律地摇晃,因为沙子沉,干的槐米轻,因此大多数槐米就漂在了沙子的上面。
这个方法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很可惜速度慢,忙了大半天才烘烤好有两饭碗那么多。
第四天我又要准备故技重演时,那些没烘烤的槐米已经彻底腐烂发霉了,而雨依然狞笑般下个不停。似乎真有点触犯了神灵被惩罚的意味。
我百倍珍惜烘烤干的这两碗槐米,像对待婴儿般精心保存着这来之不易的槐米,等着雨停后好及早卖给药材收购站,生怕仅存的这些再发生意外。忐忑不安的心像浓雾一样挥之不去,不停地双手合十祈祷明天能雨停云散。
第五天没有下雨,但仍然阴云当头,我的心像这阴着天一样,始终湿漉漉的,就没有干过。
我今天决定抓紧把仅剩的这点槐米赶快卖了,我怕时间长了这些槐米也化为泡影。我为此已经提心吊胆快一星期了,我不能白忙活。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刚吃过早饭,没想到我娘就安排我和她一起到村南的苞谷地里拔草,我心里极不情愿,但又不敢反抗,我不能让她知道我今天的秘密,所以,卖槐米的计划被迫无情地取消,我大失所望,心神不定。
整个上午,我一边在地里拔草,一边想着心事,想着如何抽出时间把槐米给卖掉。弄得我娘几次说我心不在焉,我欲言又止,极力掩饰。
望着近十亩郁郁葱葱的苞谷地,看着密密麻麻的野草,我很失望。这绝对不是半天能够干完的活啊!等彻底拔完所有的草,我估计我那千辛万苦弄成的槐米都要成为尘沫了。
快中午的时候,我决定利用中午吃过午饭到下午三点前到地里拔草的间隙,到县城西大街药材收购站去把槐米给卖了。要知道从我家里到收购站足足有十五里以上的距离,步行去一次就要一个多小时,来回就要更长了。
我当时刚刚学会骑自行车,大胆决定冒险骑自行车去卖槐米,这样争取在下午三点前赶回家里,还不耽误下午到地里拔草。
午饭匆匆吃完,我趁我娘睡午觉的时间,蹑手蹑脚地推着自行车溜出家门,迅速找到放在荆条篮子里的槐米。需要说明的是,当时还没有现在随处可见的各种塑料袋,自行车前还没有任何现在可以装物品的篓,我只有把装槐米的篮子穿挂在自行车双把的一边,因为右边的车把拐弯时起的作用相对而言更大,也更方便,所以我把篮子挂在了车把的左边。
穿过田野、翻过山岗,走过小巷,经过坑坑洼洼、光滑破旧的县城东关老石桥,像一条泥鳅,我走到了县城中心十字路口的文治阁。
那是全县最繁华的区域,摊位如龙,车流如织,人流如潮,我骑着破旧无闸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像滑旱船一样艰难穿梭。
刚走进西大街,路南正在翻建门面房,道路两边堆满了成摞的预制板和砖块。突然迎面过来一辆运水泥的拖拉机,冒着浓烈的黑烟,震耳的机器声充斥双耳,我心里一慌,急忙躲闪,自行车不由自主地撞上了路北边的预制板,膝盖上擦伤了一层皮,鲜血顺着小腿像蚯蚓一样往下流,车子瞬间摔倒了。
荆条篮子里的槐米像一群欢蹦的小鱼一下子就撒在了地上,我的身上也沾满了泥水。
顾不得这些,赶快双手把散落在地上的槐米往篮子里捧,那份细心和焦虑充盈脑海,恨不得能把槐米像吸铁石一样干净迅速地一下子全吸进篮子。我发疯似的蹲在地上抢捧地上的槐米,最后还剩下一小部分已经混在了泥土里,像捡拾金子一样一粒粒都不想放过,许多槐米是用指甲抠出来的,最后连土也一起放进了篮子里,整个身上的衣服都沾满了泥水。
我欲哭无泪,狼狈、无助、瘦弱的身影像个小黑豆一样淹没在人流中,连翻倒的自行车都没来得及扶起,还是其他路人因为阻挡了他们通过,才帮我把车子扶起来,自行车把已经被扭得歪倒成横着的了。
彻底吸取了这惨痛的教训,歪着脚,慢慢推着车子蹒跚走到了药材收购站。
收购站一个齐耳短发的年轻女的看见我的样子很吃惊,明白我是来卖槐米的,用手摸了摸槐米,还用牙轻轻咬了几粒后说:“杂质太多,还潮湿,有些已经变霉了。”还没等她下面的话说下去,我的脸就变得发青了,眼泪像开闸的洪水喷涌而出。
我刚要极力解释和哀求,只见她把槐米放进一个称量的小托盘,一边放一边说,只能勉强给你按最低的三级算了。
我没看清具体是多少也没听清楚多少钱,心里一震,有股幸福的暖流瞬间穿过我的全身。
接过钱紧紧攥着,数都没数,轻声说了句谢谢,提着篮子就快步走出了店门,像袋鼠般欢悦着急匆匆赶到新华书店,买了我盼望已久的《中国校园文学》,闻了又闻书页间淡淡的墨香,幸福得就像过年一样。
迎面看见天空亮了,耀眼的阳光透过密厚的树叶照在地上,处处显得金光溢彩。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异样的美好和亲切,成功时刻给予人的美妙感觉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得到!
十年后我考上了河南师范大学,成了一名语文老师。
如今,我依然感谢那碗槐米,那碗槐米的馨香浸润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