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赋闲在家。家里是比任何地方都要安逸的地方,想干啥干啥,多么自在啊!
在摆满书的书架面前,我拿起上面的书,翻翻感兴趣的小说文章。又或是心中的书法瘾犯了,去书桌前在又长又宽半生不熟的宣纸上,毛笔在墨水中濡染片刻,笔尖便饱含墨水,准备在纸上留下字迹。可是,写了十几分钟心中宁静不下来,烦躁得很。既然如此,不如出去散散步吧。
我往山头走去,刚要出门,凌冽刺骨的寒风刮蹭着我的脸颊、脖颈。今日没有在冬季独特且泛白的太阳。不免想起“山头斜照却相迎”“也无风雨也无晴”一词,其所含的的断章意境在此刻显现。可我不会如苏轼那般在此刻有什么旷达潇洒的心境。世人都知道这首词,体现了他被贬谪后仍永葆乐观的心态。不过都是人寄情于景,可是自然万物永不会因为诗人的遐想而改变什么。此刻,我感受着自然的静谧。村子太静了,静地让人心凉,让人发慌,似是即将会发生什么。可理智告诉我,并不会发生什么。
前几天下过小雨,我走在泥泞不堪的路上,看着周边的房子和树木。这些树大多都是果树。不久之后,我看见两颗光秃秃的树,它们被旁边的高树深压着,那高树应该是夏天吹的暴风给摧折的。若是让旁人来辨认这被压着的两棵树是什么树,可能都说不出口。是的,它们已经干枯了。枝头也不在竭力向上。可我,认得出,认得出那是两颗梨树,会开出雪白的梨花的梨树,是如诗里面写的那般“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雪似梨花白的梨树。可它们怎会如今这般啊!我记得,它们是我大爷爷最喜爱的梨树。
大爷爷以前经常会在炎热的八月中旬左右拿一些给我们家。我们家不是没有梨树,相反还有很多呢。不过他的梨子与我们的大不一样,我们的是同土地一般的土棕色,而他的是青绿色。我们的大一些,他的小得多。想来肉少,卖不了几个钱,婆婆和祖祖她们不喜这些,可我和弟弟却格外喜欢这些小巧玲珑的果子。也许是大爷爷见我们兄弟俩喜欢,每每到季节就会拿一些给我们,他也叮嘱我们想吃就去摘,说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放在树上鸟儿吃了可惜,到了这个季节暴风一吹雨一打就会零零散散地散落掉在地上也是麻烦事。树下是他的田土,他在树旁点了一些南瓜种子,可长出来的南瓜藤蔓爬的树枝满是,我们的工具也不好使,树又高,不好爬上去,也就只好摘低处的。
可如今,两颗梨树再也没人来打理,残枝败叶到处都是。是啊,他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去年春节清晨,大爷爷离我们悄悄地去了。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间离开的。
是似热衷于他而离去,人们口中顽强的自然生命也凋零歇息,一同与他融入生养一辈子的褐土。
那天除夕中午,我还见过他。他说自己上街买些吃食,快过年了。我兴匆匆地拿出木凳让他坐下晒会儿太阳,暖和身子,又把父亲买来置放在家橙红的砂糖橘分些给他自己留着吃。一开始他还不想接受,我就硬塞到他手中,他才默默地拿着。
父亲是第一时间知道大爷爷离我们而去的。我就在父亲身后。当时,我就在门外等待父亲去叫他去我们家吃新年的第一顿饭。在屋外面唤了几声,没人应。父亲心中生出了以前预想过的事情,结果还是发生了。
大爷爷一辈子都在与土地打交道,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老农民。他年轻的时候经常用肩扛粮食和其他的重物,坚实的东西压弯了笔直的脊梁,成了别人口中的驼背儿。他一个人生活了,一生没有成婚,膝下也就没有子女。父亲是他的亲侄儿,我们一家算是他最亲的家里人了。
他喜欢抽旱烟,以前去他家只要推门而入,一股烟叶的难闻的气色穿入鼻腔直冲脑门。一个人种不了很多的庄稼,生活又贫苦。乡镇政府也批准让他成为了队上的第一个五保户。
大爷爷在我年少的时候的印象,是一个令我感到害怕的人。听婆婆(川东地区对奶奶的称呼)说,他年轻时脾气暴躁如雷,动不动就因为一些小事而吵架,与婆婆吵过,与爷爷,甚至与他的老母亲也经常不和。脾气是他自己的,没人能控制。
不过后来,他不再年少轻狂,早已年过花甲,古怪性格也成为他为人处世之道的一部分。一次,大爷爷到我们家吃饭,他的嘴永远也不会有长时间的沉默,总是要找一些事情说出来,不是说自己从电视报道的新闻就是自己最近碰到的趣事。那次他说的是自己的五保户所得的钱和一些土地问题,说自己有的钱没有得到应得的,还不是五保户分的钱比都自己的多,而且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贫苦的人,心中对此忿忿不平。他从来不是沉默的人,就说自己闹到了大队书记那儿去了。家里人好心劝他,人已经上了年纪别再折腾了,那些事不是那么好办的,那些钱不是那么容易追回的。
过去我听说了他许多的轶事闲闻。以前,我们组上的哪家如果遭了蛇,就会请大爷爷过去看看。他也是一名捕蛇者。这也让我对他感到心生澎湃万分,心想,他居然不怕。有几次他受邀去抓蛇,回来的路途中经过我家门前,我亲眼看见蛇在黑色网格尼龙口袋缓缓盘绕,好似要冲出用它的牙齿咬人一般,嘶嘶作响。蛇,这种动物真是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心中难受作痒,头皮发怵。
婆婆说,以前大爷爷有支气管炎,老是咳嗽。他就听了一些老辈子流传下来的方法——去抓蛇,取其蛇胆,然后生吞。说这样会缓解症状。他或许是信了的,婆婆说他就生吞过蛇胆。前几年,爷爷也是支气管炎,咳个不停。婆婆说,让爷爷也像他大哥一样吃一下蛇胆看看会不会好一些。可是,爷爷他说不要。他说,蛇胆太腥了,难以下咽。
这让我想起,《神雕侠侣》里的一段情节,被妇人断了一臂的杨过,自己临近死亡之际,为了治好他,那神雕每天去外面找一些蛇胆给他吃,杨过本是习武之人,面对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却难住了。实在是太过腥了。可是,大爷爷竟吃得下去。仿佛他不畏惧这些不同于平常食物的味道。
以前,祖祖(川东地区对爷爷的父母辈的称呼)还在世的时候,家里养了几年的大狗死掉了。她那辈分的人很珍惜可以吃的东西,当时就连我认为不可以吃的狗肉也算在内,我那时就说,“反正我不吃这些”。屋里也没人吃的下去,祖祖就只好叫来大爷爷拿回去自己吃。大爷爷当天下午就做好了,想拿过来去我家给我们尝尝。可这怎么能让他如愿以偿,婆婆一向很讨厌这些奇怪的东西,怕吃了对小孩子身体不好,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让他拿回家自己吃。我当时年幼,可我望着他独自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恍惚间出了神。
日头一次次的东升西落,透过云层发出温和的光芒滋养大地的自然万物,却独独在其中渗透时间的魔力,一次次地把人们的肌肤磨损至极,非要使得每个人的面容上呈现它所想的各种不同的皱褶艺术,方可罢休。
山上微冷,我想快点回去。
我从家里拿出凳子坐在木圆桌旁,拿出瓷碗喝了些许热水,暖和身子。目光扫过桌子,发现上面竟还有那一大半柚子放在那儿。我放假回家之前就已经在那儿了,还没被吃掉。现在家里人除了父亲喜爱吃水果,就没人有那种爱好了。但是父亲唯独不太喜欢吃柚子。可是,就算如此,这种事在过去我们家是不会出现的。
以前,我们家的厨房小屋后面一片土地,中了大片的柚子树,用树已成林形容也不为过。婆婆那时常常把谷子收了后,就会用背篓背一篓柚子、梨子去镇上卖。那时父亲在广东工作不在家,家里最喜欢吃水果的就是祖祖,而她唯独喜爱自家结的柚子。柚子树的生命力真是我见过最顽强的果树,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上面的繁叶依旧包裹着树枝。柚子一个个穿着厚厚的外绿内白的软壳子,里面是白果肉,不是市里人喜爱的红心柚。
红心柚的树枝上布满不均的细长的绿刺,而祖祖喜爱的柚子树,却是光滑平整的,仿佛老天爷孕育出就是给人吃的,毫不生出反抗之意。祖祖年纪大了,够不着挂在头顶的柚子,可我却轻而易举地够着了。
我拿菜刀沿着中间结巴的地方向东南西北及斜方向一刀又一刀的自上而下地破开外皮,然后递给她。她的嘴总让年少的我感到神奇,吃完了柚子还说得出口感,品得出好坏,鉴得了真假。我是绝不行的,我觉得甜就是好、真。年少时,我好几次吃完柚子,喝几口水过后就会腹疼,口腔大量分泌唾液,感到异常难受。但是,只要在嘴里放入甜的东西,症状就会立马停住。不知是不是我的体质问题,还是其他什的。从那时起,我就对柚子有所远离,也就很难谈喜爱了。
三年前,祖祖与祖辈们安眠于这幽静的村子。过了一年后,村子里打算修村路。当时路线规划就说,那片柚子地是必经之路。所以那些几十年的柚子树被挖掘机通通放倒。或许是巧合,刚好家里人也没人爱吃它了,似乎也匆匆结束了这一生。
顿时,我忽然想去以前祖祖和婆婆住的老房子看看,那不过是一座全靠泥糊的房子,早就塌了。在土房子上方,是二十几年前国家资助大爷爷修的房子,那一间是水泥修的。房子后面是一颗枣树,看起来很有年头了,听婆婆说那是祖祖年轻时种下的,四五十年了。听他们说,枣树很久没结了,几年一回。最近一次刚好就是大爷爷离开我们前几个月。
土房子没了,可过去的地坝还在。
地坝前面本来是一条通往田土去山谷往小镇的羊肠小径,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杂草丛生,路已经寻不清。路旁是以前家里种的许多果树,枇杷树,杏树,李子树,甚至甘蔗。
我记事以来,眼前的枇杷树是最高的,结的果最甜的,第一次记得有枇杷这种东西,就是这颗高大的果树。杏树与它为伴,一样高大。那时我认为枇杷的大小就是以这颗树为标准,不过后来我知晓了枇杷还有比较大的,只是品种不一样。这一株后来我才知道它不适合单独吃,而是做枇杷膏最为契合。因为它结的枇杷小,但小的、大的都很甜。
一旁的杏树很久没结了,关于它们记忆只驻留在一个停电的晚上。
婆婆带我们去摘枇杷和杏子,乡里人对黄杏的叫法很像英文“Her”。说来也令人忍俊不禁,我很久才明白村里人口中的“Her”居然是黄杏,有时跟别人谈论时还说自己没见过,更没吃过。真是可笑,突然觉得对不起杏树。我以前根据同窗好友的土方法知道了杏核的妙用之法——可以做哨子。把杏核凸起的侧面慢慢磨平,两面都要磨,再用竹篾条把心掏空,这样就好了。每每到了黄杏子成熟时,心中都充满了期待。
突然,一声鸟鸣响起,恍惚间哨音浸透了回忆。
昏黄的烛光下,空气充斥着一股馥郁的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