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兰回家奔丧期间,一直有一个不太说得出口的想法。她觉得房子的毁坏,比二爸的死更让她伤心。在她心中,二爸最后两年和死了也差不多。所以收到死讯时,她心中并没有涌起太大的波澜,觉得不过是在已经打印出来的判决书上最后盖一个公章,一桩例行公事而已。但房子不一样,房子一般总是比人活得更长,能够承载更长久的记忆。其实二爸家的房子早已破败,不复当年的风采。刘长兰前年回村时,也亲眼看到了。石脚挂上了盐霜,青苔长满砖墙,瓦顶丛生的杂草中住进了一群乌鸦,每天清晨黄昏都盘旋着飞来飞去,像一朵不详的乌云。
但房子毕竟立在那里。只要立在那里,很多回忆就有寄托,让人觉得安心。她只比二爸家的长富弟大两岁,两人从小玩到大,童年一半时间都是在二爸家渡过的,对这所房子非常熟悉。别说红土坳村,整个赶马镇当时也没有多少比这更气派的房子。面阔五间,上下三层,梁、柱、檩、椽、楼板,用的都是最好的硬松。前面是关牲口的圈房,用青砖围墙连起来,围出一个大大的天井。后面是延伸到河边的一道缓土坡,种满果木和花椒。夏天,她和长富弟到小河里抓鱼,一直玩到黄昏,赤着脚顺着土坡回家,一路都是花椒的清香。
这次奔丧回来,房子已经被烧没了一大半。看到焦黑的柱子和浸泡在污水中的一地瓦砾,刘长兰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出现了一个缺口,空落落的难受。
小敛、请阴阳先生、大敛、停灵、挂幔帐、安排香烛纸扎,一直忙到深夜,刘长兰才有机会和两个哥哥说说知心话。
“这个房间,二爸原来从来不让人进来,说是要留给长富弟娶媳妇做新房。小时候我经常拿这件事取笑他。没想到最后没做成新房,倒是用来给他停灵了。”
“他平时也不住这间。火是从另外一边烧起来的,等到救下来,就烧得只剩这一间了。”
“大清早的,怎么就烧成这样了?”
“下半夜下暴雨,打炸雷,多数人都还睡着没起来。有是有人看见房顶冒烟,但以为是二爸起来煮早点吃,也没多想。等到发现不对劲,火已经烧出头了,根本救不下来。现在村里的人都在骂我们不孝。我觉得他们骂得对,二爸这样走了,我和长华在村里是抬不起头。”
刘长兰刚想解释自己只是问一下,没有指责他们兄弟俩的意思,刘长华抬抬手,打断了她。
“好年好时,别说自己的亲二爸,就是隔壁邻居一个没什么瓜葛的老人,也不差他这一口吃的。但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和大哥跪下来求他,让他去和我们兄弟俩住,不管谁家都行,他就是不去。大哥有一次用绳子把他捆起来背到他家,但晚上他又悄悄跑回来了。后面见到我们就躲,把门锁起来不开。孝不孝的,老天自然有眼。”
“我知道的,二哥。前年我回来,说是去看看他。他在二楼的走廊站着,看见我转身就进去,把门锁起来,怎么都喊不开,还说我是歹人,拿着刀要杀他。其实从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二爸已经死了。”
“你一直在外面,读书、工作,后面成家也在外面,村里很多事不知道内情。其实从长富死了之后,二爸就疯了。经常大半夜打着手电,在河边走上走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和他说话也不理人。很多人都看到过,我和长华都看到过。二婶走后就更疯了,不出门,慢慢地人都不认识了。”
“他在找长富弟呢,长富弟就是死在水里。”
“要我说,有的事情也怪二爸自己。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在过去都讨媳妇成家立业了,他还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有一次长华悄悄教长富,说他打你,你就还手。只要你反抗一次,下次他就不敢打你了。但长富胆都被吓破了,别说还手,躲都不知道躲一下。”
“二爸是在和李永军赌气。李永军那小子读书厉害,考上了名牌大学。二爸不想被人压过一头,就拼命逼长富。每次考试,成绩下降一名,都要挨一顿打骂。”
“他和李永军什么有什么仇?”
“当年二爸和李朝华一起去省城打工,二爸发了财回来,李朝华却死在了外面。李永军长大后,有几年就天天在村里说他爸爸托梦给他,说自己死得不明,话里话外暗示二爸当年图财害命。就这么结下的仇。”
“二爸杀人?怕不会?”
“我看多半是李家看二爸发了财,心里不忿,故意编排的。但有段时间传得很凶,二爸门都出不了,就在家里拿长富和二婶撒气。”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对谁说过。前面两三年,李永军有一次休假回来,去找过二爸。我在对面山上放羊,看见李永军从围墙上翻进去。我一路飞跑,跑到的时候,刚好又撞到他从围墙上翻出来。我说,永军,你和我二爸之间有什么恩怨,要不就让它过去算了。他现在又老又疯,你就不要再折磨他了。他哈哈一笑,说长荣哥你放心,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我一个大学毕业生,端铁饭碗的人,犯不上为了你二爸犯杀人罪。再说了,他也不可能死得那么痛快的。我说,永军,你什么意思。他说,长荣哥,你等着看,你二爸这种人,迟早有一天是要被雷劈死的。”
兄妹三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外面传来一声鸡鸣,天快亮了,漫长的守灵夜也到了尾声。再过几个小时,阴阳先生就会来钉上棺钉,一切也就了结了。
刘长兰叹了口气,说:“唉,生死有命,只是可惜了这好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