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

  书房的龟背竹旺盛的很，两株同根，油油的，绿绿的。唯有从半低垂下的纤瘦根茎，如胡老师的须发，焦黄中略显残白，给这养了十多年的盆景加添了一丝沧桑。

  胡师娘今年六十六了，她一辈子无有期盼，唯有的就是希望胡老师睡倒，再也起不来的那种。

  这样，她就可以肆意地报复。

  胡老师比胡师娘大三岁，从一中退休后，一直肺不好，胃不好，脾气也不好。他一身病，大把药陪着，但就是睡不倒。

  胡师娘是市纺织厂退休工人，用她的话说，我吃穿都不用老胡，我捧着他干嘛！

  因为胡老师脾气冲，没有三句话就像发火一样。故胡师娘也不惯着他，常和他对着吵。以前吵得时候，胡老师还会摔东西，后来慢慢地改了。再后来，连脾气也没有了。到了六十岁，基本上和疾病做抗争了。

  胡师娘年轻的时候，是不苟言笑的主，这么多年下来，也改了秉性。特别是退休后，越活越年轻，广场舞啊，打麻将啊，现在双方父母都已去逝，唯一的女儿也立业成家了。辛劳了一辈子，怎样开心就怎样来了。

  胡老师的书房不是很宽，有七八个平方，每次坐在里面看看书，喝喝茶，要么侍弄侍弄龟背竹，刷刷小视屏，很惬意地自娱自乐。

早上六点起床，去公园散散步，回来带点菜，荤素搭配，也算是衣食无忧。三十年前，这些做饭的活都是胡师娘的。那时两个人都上班，在生活花销方面各尽其能。谁知后来生活中意见不合，便出现了矛盾，争吵了几次，搞得大家都心情不好。情绪带到了工作岗位，也影响到了各自升职和收入。要面子的胡老师思忖后也便缄口图安静了，后来便拾起了菜篮子和饭铲。

  胡老师算起来，总是心烦。胡师娘不做饭也不洗衣服，先前心情好不抱怨什么，后来胡师娘得寸进尺，于是两个人便攒足了劲对着干，最后除了吃饭在一起，衣服便个人洗个人的了。

  丽丽是他们的独生女，住在城东的五棵松小区。虽然有点远，但是每次礼拜天便过来探望。外孙小超这两年要高考，所以最近没有那么多时间过来，胡老师老两口越发的无聊起来。两个人从不一起去看外孙，这个礼拜胡老师去，下个礼拜胡师娘去。丽丽看到他们的不和谐，劝了很多次，后来也便收了口，装起糊涂了。从言语和行动中，他们的事情，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了。

  胡师娘整天地在手机上买东西，她的钱花不完。至于生活费，物业费，水电费……那都是胡老师的事情。他的工资八千多块，不用他的干嘛？自己一月五千六，除了保险外，买衣服，化妆品，保健品，也算是差不多了。有几次胡老师要胡师娘出点钱换一下家电用具，但是胡师娘不依不饶，说来说去就是不出钱。胡老师其实只是说一下，没有真正想让她买的意思，但是看到胡师娘这般泾渭分明，越发寒心起来。

  过了六十九，女儿女婿给他安排过了个七十大寿。吃过饭后，胡老师有些激动起来，想想人的一生，何必斤斤计较呢？老伴对自己这样，完全是自己当年脾气不好造成的。于是私下里检讨后，也便歉疚地拾起家务，拖地，洗衣，做饭……

胡师娘一看自己的先前的冷战见了效果，便更加得意起自己的聪慧，现如今无事一身轻，越加肆无忌惮了。

  胡老师越来越让胡师娘看不惯了，真的，人一老啊，就没有几样好的。首先是他的气管炎，呼噜呼噜地让人心烦，胃也不好，加上洗衣服不干净，两个人于是就分床睡了。

胡师娘嫌弃胡老师身上的老年味。胡老师很生气，但是想想就过去了，如今人老了也没有太多要求，偶尔想到胡师娘的整日那副挑剔嘴脸，一切都没了。只当是一切这样平安就过去了，谁知道胡师娘又出了幺蛾子，她把两个人的碗筷生活用品也分开了。她说胡老师有病，餐具分开了避免交叉感染。胡老师自知理亏，的确是有幽门螺旋杆菌病症引起的胃病，分开也好。但是胡师娘却不做饭，胡老师做的饭她也敢吃，这种分而不分的操作，也算是奇葩，胡老师没有想太多，只当是一份责任和信任吧！

  看到胡老师病态，胡师娘总是深一句浅一句地阴阳怪气。比如胡老师喜欢喝两口，每次端起药酒，胡师娘就说：“喝死你，那么大岁数，少喝点！”胡老师听了很是生气，但是后来一想，她的言语虽然不甚中听，但是也算关心不是，于是就真的少喝点了。

  做菜的时候，胡老师总会做两三个菜，多半都是照着胡师娘的胃口。但是胡师娘不是那么好伺候的。遇到好吃的她会吃的一干二净，不好吃的，她伸了一筷子就两餐不会动，喋喋不休地说上大半天，然后从冰箱里拿出自己早已准备的炸酱，果脯，酸豆，辣竹笋等，独自一个人端到一旁吃起来。而这些，她都做了记号，明令禁止胡老师动的。胡老师觉得很搞笑，虽心有不忿，但是想想也就过去了，只当她是小孩过家家，况且那些东西他也是吃不习惯。

  以前胡师娘过生日，胡老师总是要安排一两桌菜，请一些邻居或者同事朋友过来热闹一下，这样几十年。后来有人说没见过胡老师过生日，胡老师也没怎样在意，因为胡老师那时有条家训，就是父母在不作生日。后来父母不在了，也便是想做一回，因为没有养成这个习惯，说着说着也便忘记了。

  几次过后，胡老师发现胡师娘在安享自己生日的时候，总不会记得他的生日，用胡老师的话说，她根本不记得他生日在哪一天。胡老师随着身体不好，越发觉得胡师娘是故意的。以前胡师娘过生日，他不是买首饰，就是买衣服，好吃好玩更加不说了。可是自己生日在哪一天她却不记得。加上后来胡师娘越来越离谱地和他对着干，再过生日的时候，胡老师也便是没有那么用心了。有时候胡师娘看到，就故意置气，胡老师计较不过，最多叫上邻居聚一下，但是心情已经不是先前那种感觉了。

  胡老师看到胡师娘对自己的百般挑剔，越发气不顺起来。比如胡老师身体不好的时候，胡师娘从来不会想到主动做饭给他吃，更不要提嘘寒问暖了。看到胡老师不舒服，好像正称了她的意。于是自己煮了一碗面端到一边去吃，多一碗也不会煮，胡老师气的说不出话来。

  胡师娘现在是有钱的主，买首饰，衣服，保健品，花钱从不会皱眉。那一次不知道在哪里学的养生之道，养药虫子，听说煮茶泡酒能长生不老。于是就在家里养了起来。因为这种虫子不喜阳光，胡师娘便想到胡老师的书房。胡老师不干了，本身对胡师娘乱七八糟的行径就有气，她现在竟然把药虫放到他的面前，于是就和她说了反对。这下子胡师娘来了火，你能养你的龟背竹，就不能养我的九龙虫，于是她故意把药虫放在书房门外的巷子口，每天虫子都会发出难闻的气味，胡老师气的没有办法，咳嗽更加厉害了。

  胡师娘盼望着胡老师早点死，真的，有时候从外面回来，无事找事，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胡老师如果答言，就会吵架，于是选择忍了。第二天，照样买菜做饭。

  三年疫情的最后一年，胡老师感染了病毒，隔离没有三天，就去世了。胡师娘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老头子没有给她机会，她曾无数次地说过，等你不能动的那天，你就知道我的好。那种眼神，那种口气，好像拥有了百分百的自信。胡老师心有余悸，但是没有放在心上，如果有这样的一天，只有默然承受了。他知道这种女人是思想中了毒，你对她九分好，有一分不好那就是全不好，她一旦是认准了你是她的仇人，那就是深入骨髓的。

胡老师觉得自己活的通透，看得开。女儿几次看不过去，劝他不要动肝火，让着点，他同意了。他觉得忍耐，这也是不给女儿负担的好方法。

  胡老师真的死了，因为到了疫情末了，管制也松懈了很多，已经熬过了三年，怎么就那么快呢？胡师娘若有所失，但是她的心情没有那么忧伤，这不是多年来所要的结果吗？

邻居和朋友都来劝慰，她淡淡的回劝。

女儿看到她的行径，哭的愈加伤心。

过了两年，胡师娘的生活乱了套。

早餐没有人买了，饭菜没有人做了，水电费物业费都没有人交了，甚至洗衣服拖地都让她心烦了。女儿离得远，她一个人越来越孤独，想吵架也没有人了。她感觉世界上的东西一下子逝去了很多。回忆先前，胡老师陪她过生日，而他的生日，却是她故意装着不知道的，看到胡老师期望变成失望的时候，她暗暗地高兴几天。看到胡老师精心给她炒的菜，她故意不吃的时候，胡老师失落的让她畅快……

 胡老师在去世前两天，也就是她用开水浇死龟背竹那天，还在气喘吁吁地出去给她买药，而她房间床底就藏着两袋女儿送的感冒通，阿莫西林，但是她就是不给他，她自私地留着自己吃。她觉得现在是清算以前旧账的时候了。

  她没想到，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老不死的，她骂了这么多年，竟然说死就这么快，这么决绝！

  胡师娘哭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自己是不是聪明过头了呢……

                                                                                      2025年1月10号写于广东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