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总最早的灯光-是妻点亮的,彼时夜的冬天,冷的很。
外面除却呼啸北风游走,只剩下一片黑漆,早起的人浑身发颤,连嗓子眼都冻哑了。两个小儿女横在被窝,鼾甜地睡着。妻永远地早起,她穿着厚重的短襟暗红棉袄,扎着黑色油布做的围裙,胳膊上带着旧牛仔衣服改的套袖,一副家庭主妇的模样。
生炉子烧水,这是每天早上必做的第一件事。金黄的麦秸,灰皮白屑的劈柴,大块的乌黑散碳,还有那一擦就燃裹满油腻的火柴盒,这一切是我们每天生活起航的号角。
炉子在苏北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取暖和做饭工具。记得先前的炉子都是用破的铁质圆桶改制。除了内里的高温特质泥胚炉胆需要花钱采买外,其它的炉条,草木灰,黄油泥等,都是农村随手拾取的。我们家的油条锅,需要面阔火炭足,妻便找了个半截大油桶定制。油桶里面焊上手指粗的炉条,红砖做的炉胆,四周填满草木青灰,用黄油泥封顶,一个简易的大煤炉就制做好了。
这种土制炉子现在很少看到了。如果说我小的时候看到的土炉子,可能更是少有人见。那是古久的记忆,彼时我的爷爷奶奶都还在世。他们使用的灶台,材料就是清一色的黄油泥。大的灶台是靠着厨房墙边砌筑的,屋顶带着坚固的烟囱,材料是用固定模具拓出,放在外面晾晒干燥成形的,如方正砖瓦一般的材料,垒砌成形,这样的灶台用上三五年不成问题。还有一种,是用新年的麦草和谷糠壳,和上油泥,反复摔打使其劲道粘合,制作的具体细节大多都忘记了,只记得如燕子垒窝一般,一点一点的从底座往上加,加到一定尺寸就要停手,等它几天晾干定型后,再继续地往上叠加,反复几次,就会成功,样像什么呢?我一下子也说不清,就如超级大的,一米高,一米宽窄的掌握紫砂茶壶,这是一座可以随时移动的小锅灶,壶嘴续柴火,壶柄是烟囱,茶壶盖地方加了一口小锅,圆鼓鼓的肚子里装柴火,壶嘴下有个半尺宽的火露,进气出灰都很方便。我小的时候经常帮奶奶烧火,这样的小灶,露天下不呛人,加添柴火也不容易熄灭。不仅做出的米饭带着诱人吃的焦黄锅巴,连炒菜的肉香也分外地馋死个人。炉灶的土法子现在想看也看不到了,特别是当下长期生活在钢筋混泥土的世界里,愈加无求了。随着爷爷奶奶那一辈人的去世,这一份土砌的历史再也见不到了。
如今生活好了,炉子是生铁浇铸的,烧出的二氧化碳也被白色的铁皮箍成抽风管输送到窗外,环保实用无害。但是彼时的我们没有这样的条件,三间八十年代的砖瓦房,透风漏气。妻并没有说什么,她是那种坚韧踏实的人,脑海里的务实执掌一切。而我,一个落魄的酸儒,总是顶着几个字的理由跟在她的后面。一个家,说句实话,她顶了大半边,而我呢?现在说来,唯有羞愧。
妻大我三岁,对于我的理论,她半笑着不理,说急了也便会伤心,看到她黯然神伤地走到一边,我便哑了口。我是最窝里横的人,偶尔发了脾气,好在发觉错了,便会主动投降。妻永远不会和我计较,她是靠双手过日子的人。年轻时,娘家条件好,从小到大都是在殷实中度过。谁料想呢?命运竟然会三番两次地作弄她,我就是她的劫数,让她尝尽命苦的酸楚。那时,为了家,为了孩子,她忍辱负重,带着我种地,做生意。炸油条就是那时候做的。她说到做到,四处张罗,不久就置办出生意需求的一应之物:大面缸,小星称,白塑油桶,黑屏油锅……
我们的油条又大又脆,金黄油亮,远近几个村算是响当当的。做油条生意,春秋做最适宜,夏天太热,早起还好一些,中午卖不掉就要了命,走街串巷,嗓子眼都冒火。最坏的是冬天,只要不是很大的雨雪,总有钱好赚。北风吹得人走都走不动,寒风里手拿着称,直打哆嗦。最要命的是起夜揉面,那是出力气的技术活。除去面水矾盐的比例外,反反复复要揉匀三五遍,而且每一遍都要间隔相同时间,早了不行,迟了也不中。这样要折腾到凌晨十二点前后。睡一下,大约到了四点左右,那是很早的早,妻便先起来了。她永远肩负着一种责任,也在无形地影响着我。那时的我实是没有那么多责任心,只想着一切有老婆谋划,我跟着做就好了。妻从来不和我发牢骚,我见到她最多的是默默地在一边做事,实在是忍不住的时候就回到后庄娘家,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一点实用的东西,眼角发红,我也便哑了口,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无理取闹,我是最没有本领的农村男人。
炉火在呜呜的吹风机下旺起来了,挂在门楣上的旧棉被透出昏黄的灯光,也渗进丝丝寒意。我顺着鼓风机的声音悄声地起来了,洗漱完毕,打着哈欠走进厨房。这时候妻已经把油条面切出一坨,整成均匀粗细的长条状,待锅里热油丝丝冒气的时候,妻先丢一块测试油温,看面团正常膨起,便叮叮当当拾掇起来。妻顶着旧红头巾,热气朦胧下把油条面切成筷子粗细的小段,不宽不窄,拿起两小段,平行用筷子压实粘合拉伸,顺着油锅边轻轻地放进去,顿时油条面在温油的作用下,发出沙地一声,四周翻腾起白色油泡,随后便一条一条地随着顺序进入油锅。妻一边切油面一边用油筷子翻转锅中的油条。看到我来了,就把夹油条的长竹筷子交给了我。
昏灯下,妻凝着双眸,紧闭着嘴唇在有条不紊地操作着。她的确是一把生活好手,日子甜能过,日子苦亦是能过。我们的苦日子,她一过就是这么多年,无怨无悔,不是她不知道过好日子,而是她特别的务实。生活给予的,她都能坦然面对,她永远是个好强不服输的人。好日子谁不想过,当面临的是一个很糟糕的环境,一个女人又能怎么样呢?说是两个孩子的妈,其实是三个,我这个丈夫,永远也长不大。妻看到我文不成武不就,也算是默认了。虽然没有什么本领,好在只会发点小脾气,蹦跶几下就会收场。伤了心的她总会第一个从窘境里走出,洗衣,做饭,干农活……
家门口的生意做过几个,包括炸油条,办冷菜…但是收入与开支,总是杯水车薪,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姜子牙下山,就不是块生意的料。再后来,我去工地,干三天嘛就回来两天,重的累的活也是干不了。怎么办呀,一个男人哟!
后来去了北地,因为所做的太过窝心,于是在妻的周旋下,我们便开启了各奔南北的日子。日子没有罪,是人的错,当你甜的吃多了,苦涩就来了。不是吗?回忆先前,两个人曾争执过,也曾拍打嬉笑过,谁家的日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呢?然我却执迷不悟,步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几天夜里,老是做同一个梦:老家古旧的院落里,秋凉虫鸣滴,伴月风如洗。一家人围坐在石屑路上的饭桌旁,嬉笑着聊天,小黑狗卧在妻的脚边假寐。唯有那棵葱绿的柿子树,孤寂地立在水井旁,影影绰绰中缀满了金黄色的大柿子。不远的大门口,停靠着那辆绑着土色腊槐编制的长条篮子的自行车,在覆篮白色塑料布边,斜插着黑漆钩秤,称杆上的铅色称心,油汪汪地发亮……
2025年1月12日写于广东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