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玉兰树

高大的玉兰树下，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小牛家，一户是大牛家。大牛家剩一口人，是个疯子。小牛家剩两口人，七十多岁的王奶奶带着一个小孙子。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天气阴冷的厉害，北风呼啸着，如半空中有人骑着马在追逐打架。唯有王奶奶的火炉子，煮着红薯，散发着唯一的烟火气。

“奶奶，是端给玉兰婶，还是叫她过来？”不要看小牛才十岁，过于贫穷的生活，让他早早地深谙事理，有什么办法呢？

王奶奶六年前儿子出事故后，因为伤心过度得了雀蒙眼，看东西不清楚，这几年下来，里里外外幸亏这个半大的孙子。

“等下送过去吧！你玉兰婶估计又是一夜没睡，给她吃口热的，暖和暖和！”王奶奶摸索着走到门口，抓住灰黑色的残旧木板门框，找到她平日里常坐的榆木凳子，慢慢地坐了下来。

“都怨我啊！都怨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婆子！怎么就看不住一个不会走的娃娃哟？”王奶奶顺手抓起用针线缝在蓝色大襟上的灰色毛巾，擦起了眼泪。

“奶奶，村里人都说这不怨你，都怪那该死的人贩子。”小牛气狠狠地握着小拳头，瞪大眼睛劝奶奶。

王奶奶睁着失神无光的双眼，哀哀地顺着声音看小牛。

“话是这样说，可是奶奶心不安啊！你大牛叔，玉兰婶，多么好的一家人，他们这几年没有少照顾我们奶俩，可是…可是我却把他们的宝贝儿子弄丢了。我这个老不死的，真的害死人了。”说着狠狠地往自己嘴角扇了一巴掌，眼泪顺着两个无神的凹眼窝里流出来，跳动在满脸皱纹里。

小牛急忙抱住奶奶的手，也呜呜地哭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几片枯黄的玉兰树叶，满院地随风飞舞。院门口的狗窝里，小黄狗瑟缩着双眼，观望着游走的风。唯有那座青石錾打磨台，孤零零地躺在院角。杂石垒的院墙还是小牛爸爸在的时候建的，如今破败的四处漏风，只剩下落榫倾斜的梧桐大门框，和那扇残落的大门，仰躺在门口高大的玉兰树下。阴霾的朔风里，一条青石板小路，从堂院顺着山坡的蜿蜒，伸向山下。

小牛和大牛，不是一家人，他们虽然都是窝头村的人，但只是邻居。小牛家姓王，大牛家姓李。窝头村叫的没错，这是磨山下最穷的村子。虽然包产到户十多年了，但是日子依旧难过，不是说政策不好，实在是两家的情况特殊啊！

小牛四岁那年夏天，靠着做粮食生意的儿子媳妇载着一车稻谷，滚到山涧里。一场塌天大祸毁了本是幸福美满的生活。村委看到他们可怜，就给他们申请了低保。学校里也给小牛减免了学费。但是对于这一老一小来说，生活也是欲加困难了。特别是那两年，王奶奶的眼睛也哭坏了。

也是啊，王奶奶孤儿寡母一辈子，好容易儿子娶了媳妇，也抱了孙子，只当是苦尽甘来，谁知道又摊上了这个事情，这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找苦命人”。如今七十多岁了，孙子还不大，给谁不伤心呢？

大牛一家是王奶奶的邻居，他和玉兰的婚姻也多亏王奶奶张罗。早些年，大牛和小牛的爸爸文生是玩伴，因为祖辈是地主成分，大牛的父母没有熬过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双双上吊自杀了，留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大牛，艰难的过活。看到大牛的境况，王奶奶一家常去关怀呵护，一来二去，王奶奶就把他认作干儿子了。

好在改革开放了，政策好了，大家日子都舒心起来。

因为大牛的家境，婚事一拖再拖，总没有合适的。王奶奶四处张罗，后来找到了村东素有媒婆之称的虎刺梅。

虎刺梅也是一个杀伐决断的女人，很快，就把山那边的玉兰女孩介绍过来了。

玉兰是个老实本分的女子，父亲早年间曾经因为投机倒把坐了几年牢，弄得老婆也跑路了，而小玉兰从小就在没有爹妈的环境中长大，虽然大牛大她七八岁，好在实诚勤快，于是这门亲事就算是成了。

就在玉兰大牛结婚第二年，文生两口子就遇事了。大牛玉兰便把两家的墙头扒开，这样便于相互照应。

玉兰两个人结婚三年多了，一直也没有个生育，王奶奶很是着急，无奈眼睛哭成这样，只能干着急。好在虎刺梅是个通透的人，在王奶奶的三番两次的托付中，用心地找来一剂偏方，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没到两年，竟然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虎刺梅，五十露头岁。运动那几年，年轻貌美的她，却能勾搭上了县革委会下派工作组的组长朗辛，有了这样依仗，曾在附近乡镇混的风生水起，一度成为远近闻名的风云人物。文革过后，朗辛便失去了权利，下放到窝头山老家劳动改造。再后来分产到户，大家都热火朝天地忙碌开了。而朗辛两个人，因不会务农谋生，家境一度困顿起来。虎刺梅是个什么样的人？看到如今朗辛，再不是先前那个叱咤风云的模样，便时常讥讽打压，没有几年，朗辛便坏事做尽得了腹胀病死了，临出殡时候，远近村庄都跑来看热闹，畅快这眼面前的报应。

朗辛死后，虎刺梅也没有再找男人，整天游弋在麻将赌桌之间，有时还会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保媒拉纤，拿点小恩惠，大小算是有了营生吧！

那几年，她又在牌桌上认了神算瘸腿张作干爹，也自然而然地承袭了瘸腿张的麻衣卜卦。自此后，虎刺梅又多了一样技能。

又过了几年，瘸腿张得急病死了。虎刺梅拿着干爹的神晃衣钵，便越发发迹了。

自从虎刺梅帮了几次忙，王奶奶越发要感激她，总是夸她热心，会说话，会办事。

就在大牛儿子小伟过满月的那年春天，喝醉酒的虎刺梅拜了王奶奶做干妈。也就是那一年的秋收时节，大家都在庄稼地里忙活的时候，放在王奶奶家的小伟丢了。

发疯的报案，哭嚎着寻找，大牛玉兰几近崩溃。王奶奶也落下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自责。

可是那么小的小孩怎么会丢呢？公安挂案，几年下来，却一直没有着落。

小伟丢失的那两年里，大牛玉兰两个人背着包，发疯地到处寻找，想尽办法贴广告，电台播发寻人启事，可总是杳无信息。第二年，玉兰受不了，一病不起，整日脑袋昏昏，茶不思饭不想。王奶奶看到玉兰一家，心如刀绞，这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要不是小牛还小，她真的想投河死算了。可是怎样才对得起人家玉兰一家哟！

就在小伟丢失的第三年的冬天，大牛的尸体被送回来了，原来大牛这两年，因为承受不了生活的压力，时常自残，但是看到玉兰的境况，他一个男人只有硬撑着。然而，终究没有熬过那段痛苦时光，跑到石梁河水库自杀了。

看到大牛埋到土里的那一瞬间，玉兰忽然大笑起来，她推开掩埋泥土的村民，趴在半露的棺材上说：“大牛找到小伟了，他们就在这下面，小伟找到了，我的小伟找到了。”

王奶奶，村长，村邻们，都哭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在小牛带着玉兰给大牛上五七坟那天，公安决定抓捕虎刺梅。

虎刺梅因为拐卖人口案件被抓了，这个消息如同惊雷一样，在窝头村炸响。原来虎刺梅早在瘸腿张没死之前就一直做着人贩子的买卖。

虎刺梅宣判死刑那天晚上，瘸腿张的坟墓也被人挖开了，里面浇满大粪，这也许就是恶有恶报吧!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王奶奶坐在火炉旁，想到小伟丢失那天，干女儿送来的点心，便嚎啕大哭起来！

2025年2月1号写于广东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