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窗台前,一株四尺高的树萝卜,盘错着褐色的虬枝,立在瓦缸之中。瓦缸通体泛绿,唯有缸身那首《长征》诗,红得夺目。
老戚缓缓站起身来,踱步至树萝卜跟前,轻轻伸手抚摸着翠绿的叶片,语气略带感伤地说:“这株树萝卜,曾救过我的命,却也让我这辈子都深陷无尽的遗憾之中。”
我惊愕地抬起头,不禁问道:“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戚缓缓走回茶几旁,弯腰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他缓步度到窗口,那目光恰似两段锋利的刀刃,仿佛要割开这深沉夜的黑暗。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六日,我们班进驻老山的东岭二十四号高地,战士们分散在北坡的四个猫耳洞里。班长和我、通信兵吴超三人,藏身于一个我取名为“鬼见愁”的猫耳洞中。”
老戚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猛地推开窗户,窗外的黑暗仿佛潮水一般,漫漫地碾压进来。老戚快速地解开衬衣上面的扣子,感慨道:“谁都不会知道那段日子有多艰苦!所谓猫耳洞,面积的确小的可怜。我们的那个“鬼见愁”不到两平方米,还要堆积弹药和粮食。洞高仅有一米五,像我和吴超身材还算凑合,可班长就遭罪了,他一米八的大高个,说是被‘塞’进洞里一点都不为过。我们面面相对,就那么蹲守着,位置就在离越南前沿阵地五六米的坡下,一守就是二十天。这期间,绝对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发出声响。饿了,就吃压缩饼干、午餐肉;渴了,就喝一口军壶里的水,或者喝点橘子罐头里的汁水。”
老戚默默走到我的背后,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带着悲戚说道:“老王,你知道吗?那段日子简直是我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盛夏时节,时而雨水如注冲刷,时而烈日无情暴晒。那猫耳洞本就极为狭窄,里面闷热又潮湿,没过几天,我们的皮肤就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有时候,洞里积水严重,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只能轮流守在洞口,小心翼翼地向外掏水。可那洞口地势低凹,刚掏出去一些,水又涌了进来,很快就淹到了腿肚子。而且这些水啊,因为战争的缘故,混杂着动物尸体腐烂的恶臭,闻着就让人难受。刚开始我还能勉强忍受,到后面实在忍不住,呕吐不止。再后来,我们只能把衣服脱光,不脱不行啊,衣服就没干过,一直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没几天,皮肤就开始溃烂了。”
“潜伏第十四天,吴超因为一枚越军丢进来的手雷牺牲的。在那极其短暂、生死攸关的瞬间,他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地抱起手雷,拼尽全力朝着猫耳洞外滚出去。就在我们眼前,一声巨响过后,吴超瞬间粉身碎骨了。那一刻,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亲爱的兄弟,就那样在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一只断手,就落在离我仅有几米远的地方,手指还在本能地抓啊抓,抓啊抓……那一幕,深深刺痛了我的双眼,也永远刻在了我的心底,成为我此生都无法磨灭的伤痛。”
老戚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住头,痛苦地闭上双眼,双肩止不住地剧烈地耸动着。
我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了老戚面前。
老戚猛地一把推开茶水,情绪激动地说道:“你知道吗?每当现在看到那些贪官污吏,看到社会上那些麻木不仁的人,我就气得血灌瞳仁!这和平的天下,是多少战友用宝贵的性命换来的呀!我算是幸运的,可那些因此牺牲的战友又有多少啊!他们可都是才二十多岁的年轻生命啊!”说着说着,老戚眼眶泛红,泪水夺眶而出。
“当时,我的大腿溃烂得厉害,人也发起烧来,洞里的药品都被浸湿失效了,那两天,我难受得生不如死。就在猫耳洞前方不到两米的地方,班长发现了这株树萝卜。他想尽了各种办法,拼了命地把树萝卜的枝叶弄过来。拿到后,他用枪托把树萝卜砸烂,一点一点地敷在我的伤口上,不停地敷,不停地贴。慢慢地,我的烧,退了下去。
可就在潜伏第十八天的晚上,对面突然射来冷枪,班长被击中了胸口。我拼了命地把他拉进洞里时,此时班长已经奄奄一息。他颤抖着双手,在怀里慢慢地掏出一封被鲜血浸湿的信,脸上带着坚毅的笑容,对我说:‘小戚,我要光荣了……亲爱的兄弟,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到冲锋那一天,替我们报仇。’说着,他胸口涌出大股热血。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他气若柔丝地说:‘这封信,是给你嫂子的,她不识字,你要念给她听。说完,手便垂了下去。我的老班长,就这样为了我,牺牲了……”
“来到云南,我看到老妈妈、嫂子,还有年仅一岁的女儿,心痛不已。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把班长的遗物一一摆放在她们面前,随后缓缓展开那封信,一字一句地读给她们听:如果我不幸牺牲,你可以选择改嫁,只希望你不要嫁的太远,能常来照顾妈妈和女儿。”刚听到几句,嫂子便身子一软,直接昏了过去。老妈妈则呆坐在那里,泪水无声地顺着那饱经沧桑的脸庞滑落。”
“看到卧病在床的大娘,我郑重地向她保证:等她身体痊愈之后,我一定会带着她、嫂子还有小侄女,一同前往麻栗坡,去看望她们长眠在那里的亲人——我的老班长。然而,世事难料,后来由于各种各样的状况,这个承诺最终却未能兑现。”
老戚默默抓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随后坐在酒杯旁。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对我说:“老王,来,咱们喝酒,别再提这些事儿了,真的不想再提了。”说完,他猛地昂起脖子,将那杯白酒一饮而尽。
初夏的夜晚,微风轻拂,凉爽宜人。我们俩面对面坐着,尽管已至深夜,却丝毫不觉困倦。
老戚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苦笑,缓缓说道:“退伍后的那几年,政府给的补助和工作安排,我都推掉了。我只带了那棵树萝卜回来,一想到那些牺牲的兄弟,我就觉得拿政府一分钱都是罪过,甚至觉得自己活着都是种耻辱。后来我做泥瓦匠,又去贩卖粮食,可命运仿佛总在故意刁难我。退伍后的这十年里,不管做什么,最后都是血本无归,倒霉透顶。但即便如此,这十年里,每个月我都想尽办法给老妈妈寄钱。她患有心脏病和老年哮喘,一刻都离不得药。一想到老班长为了救我而牺牲,哪怕是去卖血,我也得帮他尽这份赡养老人的责任啊。”
“我满心只想努力赚钱,然后带着大娘、嫂子和侄女去老山看看班长。可命运似乎总是捉弄我,不管我怎么拼搏,始终都凑不够钱。而且因为欠了不少账,谈了好几个对象,最后都告吹了。我这日子过得实在辛苦啊。”
“我从小没有父母,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他们在我退伍前一年去世的,当时是乡政府帮忙料理的后事,我心里一直对政府充满感恩。”老戚说着,给我倒了一杯酒,接着说道:“老王,你是个文化人,可能不太能理解我们这些当过兵的心情。一旦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股子情义,就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我的兄弟啊,当时班长可是躺在我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他是为了我才……”说着,他抬手颤巍巍地指了指窗下的树萝卜,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时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紧接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泣不成声:“我真不是人呐,真的!我对不住兄弟啊!我当初答应了大娘,答应了嫂子和侄女,要带他们去看老班长。可是,一直到二零零二年大娘去世,我竟然始终没有钱带他们去实现这个愿望。我心里痛得简直不想活了啊!听到大娘去世的消息,我不停地抽自己耳光,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安葬好老娘后,我把小侄女和嫂子妥善安置了一番,随后便毅然来到了广东。或许是感觉这个地方离我的战友们更近一些,也仿佛他们在冥冥之中庇佑着我。这几年,我总算是发迹了。老王,你是和我一起打工的朋友,见证了我从一个身无分文的打工仔,一步步走到今天。很多人都觉得我如今风光无限,对我佩服不已。可谁能知道我心里一直藏着一处无法言说的隐痛,那就是没能在老娘在世的时候,带她去看望老班长。”
说到这儿,老戚又悲伤地抽泣起来。我赶忙安慰道:“老戚,你是个重情重义的硬汉子,我相信大娘她们能理解你的难处。”
老戚默默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上个月我把嫂子和侄女接到广东来了。侄女如今也长大了。嫂子身体一直不太好,我让我老婆带她去广州查一下,顺便带着她们四处去玩一玩。”
老戚松了一口气,接着说:“等到下个月,我就带着她们一起去看望老班长。唉,我相信老班长不会怪我,他要是看到嫂子和女儿,肯定会高兴的。”
看着老戚脸上那带着泪水的笑容,我不禁莫名地流下泪来。
2025年3月12号写于广东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