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竹

  秋日的风，略带着丝丝清凉，悄然穿梭于时光的缝隙。

  奶奶静静地坐着，目光有些迷离，思绪仿佛在岁月的长河中飘荡。从清晨那一片如诗如画的朝阳，到傍晚时分那一抹如梦似幻的晚霞，这日复一日的景色，在漫长的时光洗礼下，竟没有让她生出了一丝审美疲劳。  

  院落被一径乱石巧妙地分割成两块，东边场院中间是一座水泥凉亭，一桌四凳，静静伫立，散发着一种宁静而惬意的气息。院西，紧挨着书房窗口，两株相思竹在一口五彩斑斓的大瓷缸中扎根生长。指头粗细的墨绿枝干，半隐于那繁茂庞杂的叶片之间，虽算不上高大，却也倔强地直抵檐口。

  正当奶奶沉浸在这秋日的思绪中时，孙女小雨带着男朋友国强走进了院子。

  小雨轻轻放下手中的果篮，而后温柔地搀扶起奶奶的右臂。奶奶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飘扬，她“呃”的一声，仿佛从一场悠远的梦臆中苏醒过来。她抬眼，看向眼前高大帅气的男孩，眼中闪过一丝默许，并下意识地问道：“你叫国强？”

  男孩略显急促，赶忙躬身，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回答：“是的，奶奶，您老身体好吗？”

  “不错的小伙子。”奶奶欲言又止，转身回首，目光落在夕阳余晖下的绿竹上，久久凝视，眼神中满是眷恋与思念。

  小雨心疼地轻轻摸着奶奶的削肩。

  奶奶微微点头，缓缓说道：“这次你们去连云市帮我详细查寻一下，他是奶奶这一辈子最愧疚的人。”

  国强是小雨的大学同学，如今在小雨家的公司上班。因为国强来自农村，小雨的爸妈一直反对他们两人来往。而奶奶，却始终坚定地站在小雨这一边。

  回忆过去，那是一段无法用言语清晰解释的情感。如果不是当年自己的父母强烈反对，如果那时的自己能再坚强一点，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是，现实哪有那么多“如果”呢？生活的轨迹一旦确定，便只能沿着它一路前行，那些错过的、遗憾的，都成为了心中永远的刺。

  在这秋意渐浓的小院里，奶奶的思绪随着微风飘荡。她多希望，这两个孩子能勇敢地面对一切，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能紧紧握住属于他们的幸福。就像那两株相思竹，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似也在默默诉说着这跨越时空的眷恋与遗憾，见证着小院里的悲欢离合与岁月变迁。

  ……

  你说明天先去哪里呢？”小雨轻抿一口可乐，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仿佛也试图驱散萦绕在心头的些许迷茫。灯下，朦胧的光晕如一层薄纱，轻柔地笼罩着房间，赋予了这份空间一份静谧，好似时间都在此刻放缓了脚步。

  “我想直接去他老家吧。”国强，这个帅气且极具主见的男孩，目光坚定地说。

  ……

  刚过秋收，土黄色的田野里，尽是残剩的新鲜稻草，宛如大地的金色绒毯。而小麦播种不久，尚在泥土下努力展粒破芽。清晨的空气愈发清凉，出租车将他们送到了小时总村外。这是奶奶交代的地址，两个年轻人置身于此，举目无亲，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远远地，从村里的水泥路上，走来一个肩挑水桶的老人。

  老人走近他们，上下打量起来。

  “老爷爷，向您打听一个人好吗？”小雨率先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期许。

  老人看着这对明显来自城里的年轻人，笑眯眯地回应：“你打听谁呀？”说罢，老人驻足，放下肩上的桶，坐在路边的石头上，顺手从口袋掏出烟管，装满烟丝，悠然吸了起来。

  您认识郦国强吗？”小雨躬身，拿出两个橙子递给老人。

  老人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他先是微微一愣，脸上闪过惊讶之色，吧嗒两口浓烟后，见到小雨因烟味咳嗽，便急忙熄了火，把烟灰磕在脚底。

   “你问郦什么？”

  “郦国强，七十多岁，以前是当老师的，您认识吗？”看到老人这般惊奇的神态，小雨和国强两人不禁兴奋起来，从老人的表情来看，他必定知晓此人。

  老人稳了稳心神，重新坐定，目光带着审视，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呢？找他做什么？”

   小雨将橙子轻轻放在老人怀里，轻声说道：“我帮一个叫薛琴的人来寻他，她是我奶奶，她说郦国强是她的同学。”

   老人的嘴角微微哆嗦起来，他再次装了一袋烟，点火时，手却有些颤抖，几次都没有点着，就那么出神地干巴巴吸着空气。

  国强见状，也蹲了下来，焦急地问：“老爷爷，您认识他吗？”

  看到两个年轻人着急的模样，老人终于稳了稳心神，缓缓说道：“我就是，你们从哪里来呀？还没吃饭吧？来，跟我到家里来。” 

  踏入这座小院，小雨和国强仿若踏入了时光的漩涡，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却又带着岁月沉淀的古朴与神秘。三间茅草覆顶的石头屋，静静伫立，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中间那条乱石铺就的小路，径直其间。东院那座小木亭，亭下的木桌子、四条小凳子；西院的花园菜圃，生机勃勃，特别是窗台前那几棵相思竹，因年久繁茂，已越过院墙屋顶，似在向天空倾诉着无尽的思念。

  老人热情地招呼他们，让他们坐在凉亭下。不多时，便端出一盘点心和一壶茶。小雨和国强四处打量着，眼神交汇间，满是惊异与难以置信。老人坐在对面，又吸起了旱烟。小雨这才认真端详起这位高大的老人：额头宽阔，须发洁白，脸色古铜尽显岁月沧桑。从他倔强的眼神和嘴角，能看出这是一位睿智的文化人。他身着古旧却干净的灰布中山装，脚蹬一双软底黑布鞋，浑身透出退休老干部的干练气质。

  老人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一味地让他们喝茶吃点心。

  小雨终于站起身，轻声对老人说：“郦爷爷，我奶奶多次提起您，她说您是她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可具体缘由却没讲，只是让我们打听您的近况。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老人缓缓抽着烟，当他抬眼看到窗前那丛随风摇曳的相思竹，泪水瞬间顺着抽噎的脸颊滚落，一时难以自已。他用胳膊支撑着膝盖，俯下着身躯，把脸深深地埋在了烟雾之中。

  国强向小雨示意，两人默默看着一桌茶水，彼此对视。

  老人领着小雨和国强，轻轻推开西厢书房的门，“啪嗒”一声，灯光亮起，洁净的房间在眼前徐徐展开。方砖铺就的地面，平整而质朴，仿佛在静静承载着岁月的足迹。一张床、一架书、简单而有序。书桌之上.一盏灯、一方砚台、一桶笔，灯下摊开的笔记与压着镇纸的书，无不透露着老人每日看书写作的习惯，仿佛时间在这里停驻，又在这一笔一划间缓缓流淌。正对着门的白色粉墙上，几个照片框错落有致地挂着，宛如一部无声的纪录片，记录着老人从年轻一路走来的点滴。

  老人踱步至书架旁，慢悠悠地从上方拿下一个老旧的棕色行李箱，表面的光泽虽已在岁月中黯淡，却透着一种古朴的质感。他将箱子放置在照片下的方桌上，伴随着一连串“咔咔咔”的声响，老人熟练地转动密码转轮。

  密码箱打开后，老人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扎用黄牛皮纸包裹的信件，还有一张黑白照片。三个人围桌而坐，小雨迫不及待地看向照片，刹那间，她的目光凝固，“这是……”她轻呼出声，“是奶奶！”照片中的女子青春洋溢，可不正是奶奶年轻时的模样。小雨又仔细端详起照片中的男子，一旁的国强用手肘轻轻抵了抵她，朝老人努了努嘴，小雨瞬间恍然大悟，没错，是这位老爷爷！

   老人木讷地坐在书桌旁，目光越过众人，投向窗外那丛摇曳的相思竹，久久凝视，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在这复杂的人世情感面前，化作了无声的喟叹。

……

  在返程的路上，小雨手中紧握着那张承载着往昔岁月的相片，国强则抱着那九十九封未曾寄出的书信，两人的心中满是唏嘘。

  小雨感慨道：“郦爷爷真的太不容易了，他对奶奶如此痴情，一辈子都没成家，四十年的美好等待却被我们打破。”

  国强轻轻抚摸着小雨的头发，叹道：“这只能怪他们的父辈太过愚昧，也怨他们两人当时太过软弱。你看，郦爷爷和奶奶分开后，就去了边区支教，一去就是几十年。这种失望无助下的选择，让他一生都陷入了哀怨之中。”

  小雨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国强，从郦爷爷刚才的神态看，他并没有怨恨，只是无声地接受了命运。他说他曾努力争取过，也和奶奶约定过，只是等了两年，等来的却只有失望，所以才申请前往边区支教。”

  国强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的，奶奶曾经说一个月就会回来，但是她的父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便带着她调到外地去了。那时的联系方式又不发达，至此两人便失去了联系。”

  小雨疑惑道：“他们分开那年是多少时候？”

  国强回答：“记得郦爷爷说是一九七五年！”

  一九七五年，那个遥远的年份，像是一道无形的沟壑，将一对有情人分隔两岸。岁月的洪流滚滚向前，却冲不淡那份镌刻在心底的深情。这九十九封未寄出的信，承载着郦爷爷半生的思念与等待；那张黑白照片，定格了曾经的美好与甜蜜，却也成为了命运捉弄下的遗憾见证。

  小雨和国强的思绪仍紧紧缠绕在郦爷爷与奶奶那段令人唏嘘的过往。

  “但是奶奶可以寄信啊，他们分开是七五年，郦爷爷支教是七七年，但这两年内没有收到奶奶的一封信。”国强小声嘀咕着，语气中满是不解与疑惑。“奶奶怎么会这样绝情呢？郦爷爷一定是失望透顶才走的，可是他气性也太大了，说不定奶奶有苦衷呢？哎。”

  小雨看了看国强，眼神中透着坚定，“不，奶奶不会是这样绝情的人，她虽未跟我说过这些，但我知道她绝不是绝情之人。你看这张相片，背景和我奶奶的院子多么相似啊，还有郦爷爷家，他们真的是真心相爱的，一定是。”小雨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照片，仿佛想要从那已经有些泛黄的画面中，探寻出更多被岁月掩埋的真相。

  “我们回去再说吧。”国强对着小雨说，目光中透着沉稳，“这里面的事，只有回去和奶奶说了才知道。”两个人坐在车上，相互依偎着，仿佛在这纷繁复杂的情感谜团中，彼此成为了对方最坚实的依靠。

  小雨望着窗外许久，城市的街景如幻灯片般快速闪过，可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窗外的繁华之上。忽然，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对着国强说：“你会像郦爷爷那样等我一辈子吗？”这个问题，宛如一颗石子，投入了两人原本平静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

  国强沉默了很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缓缓地抚摸着小雨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如同微风拂过花瓣，而后摇着头，用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听到这句话，小雨的泪水哗的流了下来。

              2025年2月22日写于广东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