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绣球花开了,拇指粗细的褐色枝干坚韧地托举着密密匝匝的尖圆叶片,而绣球花朵恰似晶莹的玉石,镶嵌其里。你看路左的那一株,花色湛蓝,宛如澄澈的天空;而路右的那一株,则是火红如焰,仿佛燃烧的热情。
难怪老李的老伴说,女婿来这花儿也懂得凑趣,两株都这般整齐地开,算是懂事的花儿。
老李叫李大国,是东海县造纸厂的工人。时间回溯到一九八六年,那年春天,刚满一岁的儿子丢失了。老李两人到处跑着找寻,可是却音信皆无。就在那年夏天,两个人在海州古佛寺捡到了这个女儿,他们给她取名叫李巧儿。这孩子从小就乖巧懂事,宛如一束温暖的光,给失去儿子而陷入痛苦的老李两口子带来了一丝慰藉。
老李的老伴儿叫赵秀兰,自从在买菜途中不慎丢了儿子后,精神状况便每况愈下,内心的愧疚如影随形,整整折磨了她二十五年。好在老李并未过多责怪,他常叹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也许是老天爷怜悯他们,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又让他们得到了这个女儿。
秀兰常念叨:“捡你的时候正值夏天,你满身通红睡在襁褓里,就像那株红绣球花一样,我和你爸爸又心疼又怜惜。把你带回家后,找邻居柳爷爷,他给你扎针,配药汤,调治了一个多月,小老鼠一样的你才缓过来。你爸爸说,这是老天可怜咱们家呐。”
巧儿打从八岁起,就常记得妈妈讲这段经历,心中对父母的馈赠满怀感激,也因此越发懂事。她学习认真刻苦,平日里常帮着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杂事。如今更是凭借自身努力考上了南京师大学院,这无疑给这对饱尝失去亲人之痛的夫妻带来了一份珍贵的欣慰。
在巧儿带着男朋友来家里的那天,秀兰一阵恍惚,心就像揣了只小兔子,突突直跳。这种激动心情来得毫无缘由,却又莫名其妙。一整天,她的心都在悬着,直到晚上休息时,她高兴得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老李今天也喝得格外尽兴,一直不停地夸赞这个女婿帅气懂事。
他一边惬意地喝着绿茶,一边又指着女婿送来的各种礼物,说个没完没了。当他察觉到嘤嘤哭泣的赵秀兰时,一时慌了神,忙不迭地站到床头,轻轻地推了推老婆,关切地问:“又咋的啦?”
看到老李一脸疑惑,秀兰用纸巾擦拭了一下脸颊,随后轻声叫老李出去看看女儿两个人休息了没有。老李见老婆这般神秘,虽有些疑惑,但还是缩头缩脑地出去了一趟。不一会儿,他又轻手轻脚地跑回来,小心翼翼地掩上门。
“咋的啦?女儿女婿回家,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啊!”老李心疼地托起赵秀兰的脸。
赵秀兰轻轻推开老李,侧身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老李赶忙说道:“孩子今天坐了那么久的车,现在都累坏了,早就休息了。”
赵秀兰指了指床头,示意老李坐近些,然后压低声音说:“你看文强这孩子咋样?”
老李酒劲已过,伸手擦了擦额头,又看了一眼赵秀兰,认真地说:“挺好的呀,懂事又勤快。你都不知道,今天他还帮我把一担粪水挑到菜园里,一点都不像城里长大的孩子。”
赵秀兰轻轻打了一下老李的臂弯,破涕为笑地嗔怪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觉不觉得这个文强长得像谁?”
老李一脸茫然,皱着眉头,眼睛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长得像……哎!你还别说,看着确实眼熟,哎呀,想不起来喽!秀兰,你说像谁嘛?”
“像你个傻子啊!你仔细看看,尤其是那眉眼、那脸型,还有那身形……”
老李听后,猛地一激灵,忙站起身来,转身拿起镜子看了看自己。老婆的这番话,瞬间勾起了他二十多年来苦苦搜寻儿子的复杂心情,那股揪心的痛楚,如汹涌的潮水般,突地又涌上心头。他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胆怯说道:“你说……你说他会是咱们丢失的小国?”
秀兰用力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记得小国丢的时候才刚会走,那眉眼和你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是到现在,应该和文强一般大,都是二十六岁,属鼠的。”
大国重重地坐回床头,脸色陷入了昏黄的愧疚之中。当年儿子丢失后,他们夫妻二人四处奔波寻找,一晃二十多年,然而始终没有半点音讯。
秀兰似有所悟地望着大国说:“小国身上有个胎记,你还记得不?”
“什么?”大国赶忙俯身凑近秀兰,微微皱眉,“你是说……”
“对呀,他小鸡鸡前面好像有个和你一样的红痣,我当时还开玩笑跟你讲,要是小国将来走丢了,找他的时候这红痣就是个辨认的特征,谁能想到,这话竟一语成谶,真的丢了……”说着,秀兰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大国一边摇着头,一边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真的不可能……”但他心里又何尝不希望是呢。“二十五年了,我们一直活在痛苦中,难道老天真的开眼了?难到真的会把儿子送回到我们身边了?”
秀兰又擦了擦眼泪,说道:“要不,明天咱们问问巧儿,让巧儿去问问文强。”
大国赶忙摆了摆手,说道:“你呀,怎么想的?这算什么事儿,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吗?你就不怕孩子们笑话。”
秀兰着急地说:“我不管,从看到文强第一眼起,就有这种感觉,他就是我的小国,哎,当时我激动得心跳都快停了。”
大国思索着白天和文强相处的场景,越发觉得秀兰的看法并非毫无道理。可是,究竟要怎样才能证实呢?总不能那么直白地跟文强说吧,而且这事也不好跟女儿提。
“哎,我有个主意。”秀兰凑近大国耳边,低声说道,“明天咱们准备些酒菜,你想办法把文强喝醉,我去把巧儿支开,你就去房间,一个人偷偷查看一下。”
大国听后,心里一阵激动,可又觉得自己好像要去做一件见不得人的坏事。但他对证实此事的渴望,一点也不比秀兰少,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下午,大国准备了一大桌菜,四个人吃了起来。当大国和文强正喝的兴趣时,秀兰递了个眼色给大国,转身一脸央求地拉着巧儿,说是想让她陪着去村后菜园边散散心。
巧儿刚好吃饱,看到妈妈那殷切的眼神,想到平日里也很少陪伴妈妈,便默许了,顺着妈妈的心意一同前往。
一路上,几朵乌云遮盖了西下的太阳,天气越加闷热。秀兰明显心不在焉,说话也是言不由衷,这让巧儿不禁心生疑惑。
逛了约一个多小时吧,秀兰的手机突然响了。看到妈妈刻意躲到一边豆角架旁接电话。巧儿心里不禁犯起嘀咕:妈妈这是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吗?瞧她那惊慌失措的模样,肯定有事!
电话那头传来爸爸的声音,似乎说了些什么,没能让妈妈满意。巧儿只听到妈妈很是失望地连说:“没有就算了,没有就算了……”
随后,秀兰挂了电话,缓缓转过身,走近巧儿,她抬手轻轻帮女儿理了理刘海,小声说道:“巧儿,咱们回吧。”
巧儿一把拉住妈妈,用满是疑惑的眼神紧盯着秀兰,追问道:“妈妈,发生什么事了?什么没有就算了?你和爸爸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秀兰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支吾着说:“没,没有……我是和你爸爸说,说借稻种的事儿呢,跟你叔叔借稻种。”
“借稻种?他们不是在喝酒吗,怎么突然聊起这个?”巧儿一脸狐疑。
秀兰看了巧儿一眼,欲言又止。她心里纠结着。
聪明的巧儿一下子看穿了秀兰的心思,眼眶泛红,带着哭腔央求道:“妈妈,我虽然不是你们亲生的,可你们对我有养育之恩呐!当初若不是您二老菩萨心肠,哪有我的今天?这么多年,你们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还供我上了大学。我也一直努力,从不敢辜负您二老的期望。如今我考上大学,也交了男朋友,以后慢慢地,我们有能力给您二老养老啦。我只希望您二老能身体健康,开开心心的。妈妈,您就别瞒我了……”说着,巧儿忍不住哭了起来。
巧儿是真的早已把眼前这两位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当察觉到妈妈有事瞒着自己,巧儿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她本就是个善良的女孩,从小到大,深知父母的不易,一直挂念父母的健康和生活。
巧儿的眼泪,终究还是软化了秀兰的心。秀兰面露难色,缓缓道出了这两天心中的疑惑。
巧儿听了个大概,先是擦了擦眼泪,紧接着却忍不住笑出了声。虽说觉得父母的想法有些荒唐,但她也完全理解父母,这么多年来对丢失儿子的牵挂与执念是多么地痛苦。
当妈妈提到丢失的哥哥,和爸爸一样在隐私部位有颗红痣时,巧儿瞬间止住了笑,一脸惊奇地问道:“妈妈,痣长在哪个位置?是什么样子的?”
原来,巧儿与文强在大学的四年相处早已相濡以沫。巧儿不仅知道文强家境家事,还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也是父母抱养的。特别是去年,巧儿还陪着文强去做了包皮切割手术,切掉的那块皮肤上,恰好带着一颗红痣。
这下,轮到秀兰激动了。她颤声问道:“这么说,文强真的有红痣?”话音未落,秀兰双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好在乡下田边的泥土松软,并无大碍。
巧儿赶忙一把拉住妈妈,两人在再次确认此事后,却都笑不出来了。
秀兰像是突然领悟到什么,缓缓摇着头说道,“假如文强真的是你哥哥,你们依旧可以在一起,毕竟你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感谢上苍啊,感谢老天的特意安排,让我们在丢失儿子后,收获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而女儿又帮我们找回了丢失多年的儿子。巧儿啊,你可真是我们家的福星啊!”说着,秀兰忍不住恸哭了起来。
巧儿也跟着落泪,她紧紧抱着妈妈的肩头,说道:“这都是您二老善良所得到的回报,是福报。而我也是承蒙您二老的福荫,才从鬼门关被拽了回来。现在咱们先回去吧,只是这件事还不能确定,得去做DNA鉴定,等确认之后,再和文强说。”秀兰点点头,仿佛一下子放下了压在心里二十多年的沉重心事。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霞光灿烂。母女俩顺着洒满余晖的小路,缓缓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2025年4月1日写于广东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