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盆里的雏菊开始绽放。黄澄澄的蕊心,洁白如丝的花瓣,恰似小巧玲珑的向日葵。四五朵花儿在浓密叶子的衬托下,相互簇拥,和谐而美好。
李土俯身,目光温柔又略带忧虑地凝视着这盆雏菊——这两天,雏菊不幸染上了蚜虫病。
暖阳轻柔洒落,将丝丝暖意融入那座二层小楼的小院里。前些年,因政府规划,家中土地被征用,而后按人口统一分配,李家便有了这两间两层的别致小楼。
李土,名字质朴,却有着别样的心境。他生于1949年4月,按照发小张洋的说法,他俩虽仅相差不到一岁,却恰似分属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李土出生于解放前,而张洋则是1950年5月出生在解放后。如今,李土已五十五岁,老伴早早离世,身边唯有女儿巧儿相伴。
李巧大学毕业后,进入广州一家外企工作。去年春节,因公司业务繁忙,她未能回家团聚。这不,正月刚过,公司难得放假,李巧便迫不及待地踏上归乡之路,同行的还有她的准老公——公司老总。李土至今尚未见过这位女婿,不过在当今社会,女儿长大谈婚论嫁实属平常。李巧与她老公相恋一年有余,今年终得闲暇归来,李土心里满是欢喜。
李巧毕业于外语系,今年二十六岁。她身姿高挑婀娜,气质高雅贵气,犹如从画中走出的佳人。高挺的鼻梁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平日里喜爱唱歌,性格活泼外向,如此出众的她,难怪会被身为老板的老公看中。
李土曾向女儿询问其老公的详情,李巧总是一脸自豪地介绍:“他是美籍华人,姓张,从事服装生意,身价上亿,只是年龄比我稍大些。”李土心想,在当下这个时代,老少配屡见不鲜,倒也没太在意。李巧十分孝顺,心疼父亲,每月都会往家里寄钱寄物,体贴入微。
想当年,李土家境贫寒,小学尚未毕业便辍学,小小年纪就在生产队割草放牛。那时,与他一同劳作的伙伴便是张洋。张洋不仅学习优异,还善于言辞,只是其父母身为教师,后来被打成“臭老九”,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饱受批判。然而,在那些艰难岁月里,李土从未因张洋的家庭成分而嫌弃他,反而时常伸出援手,给予接济。张洋也常对李土说,若日后发达,定不会忘却这份深厚情谊。
文革结束后,张洋的父母得以平反,举家重返城里。那年,张洋二十八岁,李土二十九岁。彼时,张洋因家庭成分问题,年近二十九仍未婚配。而李土出身贫农,根正苗红,在当时备受青睐。记得1967年夏天,村里来了下放的一家人,姓吴,父母在农机站工作,他们有个女儿叫言儿,后来与李土和张洋成了亲密的玩伴。
言儿容貌出众,美得娇羞动人,特别是那双大眼睛,仿佛藏着一汪清泉,却又时常透着淡淡的忧伤。她说话时,言语柔和且深情。随着年岁渐长,情窦初开的言儿,芳心暗许给了高大帅气的张洋。而李土,虽为人憨厚老实,言儿也知晓他的心意,可李土身上那股质朴的土气,终究让言儿有所顾虑。
文革期间,张洋家和言儿家都遭受了冲击。1974年,二十二岁的言儿,在父母的安排下,无奈嫁给了李土。看着心爱的女子成为发小的妻子,张洋伤心欲绝,痛哭了整整三天。言儿生性懦弱,在父母的压力下,别无选择,毕竟在那个动荡的年月,生存才是首要之事。
李土心里清楚,言儿钟情的是张洋,而张洋又是自己的发小。娶了言儿,心中难免觉得有些对不住张洋。当初父母撮合这门亲事时,李土也曾犹豫。但他喜欢言儿,加之父母施压——毕竟李土的父亲是村里的会计,父母认为言儿嫁过来生活便会安稳。若言儿嫁给张洋,两家的日子恐会更加艰难。
1978年,张洋的父母彻底平反,同年秋便回到连云市。
解放前,张洋的爷爷是资本家,在那个时代,这是极为轰动之事。1952年,他爷爷被枪毙后,张洋的父母便带着年仅一岁的他回到了老家柳条村。
张洋一家临行前,李土应言儿所求,同意让她去送张洋。
这么多年来,言儿心中始终对张洋念念不忘。在火车站,言儿静静地凝视着张洋,泪水无声滑落,满心的不舍如潮水般涌动,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张洋看着言儿隆起的肚皮,心中愧疚叠加,可现实无奈,她已然是自己发小的妻子。
“爸,我回来了。”巧儿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沉浸在回忆中的李土。只见巧儿独自从小车里下来。李土脸上瞬间绽放出欢喜的笑容,赶忙站起身,目光不自觉地往巧儿身后探寻。
巧儿笑着解释道:“老公这会儿在宾馆呢,他一到这儿就感觉身体不舒服,所以没一起过来。下午咱们一起去宾馆吃饭就行。”
李土听女儿这么说,忙不迭地点头:“可以可以,这些留洋的人啊,身体确实不如咱老百姓硬朗。到了新地方,饮食和气候都得格外注意。没事的,别担心。”
此刻,在宾馆里,张总正在收拾行李,内心却如翻江倒海般激动。原来,刚刚他已经来到李土家门口了,远远瞧见李土面容的那一刻,仿佛被闪电击中,下意识地一把拉住巧儿的手,急忙上车,示意司机调转车头,返回宾馆。
巧儿满心纳闷,可想着或许公司有紧急事务,毕竟公司之事向来由老公做主,便跟着张总先回了宾馆。
一路上,张总不停地向巧儿打听她的过往,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以前巧儿给他做秘书时,他只知她来自农村,具体情况并未细问。毕竟那时他知道巧儿父母与自己年纪相仿,不好意思多打听。而如今见到久别的李土,他似乎瞬间忆起了什么,急切地向巧儿打听起来。当得知巧儿父母的名字时,张总痛苦地闭上双眼,脸上写满了绝望与自责。
巧儿见老公如此痛苦,心疼地伸手轻抚他的脸,却被张总无力地推开,他将脸转向一旁。
张总五十多岁,因长期注重保养,依旧精神矍铄。他让司机先带巧儿回家见爸爸,自己想独自静一静。回到房间,张总在房中来回踱步,脑海中思绪如麻。此刻,他终于明白李巧为何与言儿如此相像,想到这,他忍不住狠狠地抽打自己耳光,满心自责,自觉无颜面对任何人。因为,他就是张洋。
张洋的痛苦远不止于此。原来,当年他离开柳条村时候,与言儿曾有过一段隐秘的过往,那时言儿竟意外怀孕。唉,算起来,那个孩子如今也该二十六岁了。想到这些,张洋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痛苦地瘫坐在地上,半晌都无法回过神来。他满心绝望地反复思忖:这一切,究竟该如何收场呢?
2025年4月19日写于广东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