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我的青春
40年已过,仿佛生命的瞬间。
我们战友,现在有当爷爷、姥爷的,有退休的、即将退休的,不用说黑发掉了一大把,换成了花白或白发。但人依然是那当兵的人,心依然是那火热的军人心,梦中常梦见那身绿军装。
2024年,是我们当兵入伍40周年。战友们提议,聚会一下。谁不忆往昔?谁不想当年?这个提议,一下子把我拉回到十八九岁,拉回到火热的军营,那遥远而又近在眼前的军营生活,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军旅歌曲,那常不忆及而又难以忘怀的一段历史。
我积极响应,早早来到当年当兵的城市太原。大家还没有来,战友提议看看我们曾经待过的地方。这正合我意,重游故地,重温旧梦,这也是人生一大乐趣吧。
于是,兴致勃勃的驱车前往——清徐军区农场。清徐军区农场位于清徐东于镇的南面,紧挨着当年的太汾公路,有上千亩的农田,当年这里大部分种植水稻,有鸡场,有鱼塘,一副自然生态、悠然旷远的模样。记得当年省城到清徐坐班车也得一个小时,现在有了快速路,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这些年,在梦里梦到过它,坐车路过这里时,也会张望找寻,试图看到农场的一个地标,一饱眼福,也解心馋。
导航已没有军区农场这个名称,这意味着它在地理名称上的消亡,和实际意义上的覆灭。约摸着在东高白下了快速路,转了几转也没找到军区农场,有的是大工厂、大高楼、大烟囱,以及紧闭的大厂门,这里已不是军的地盘,也不是农的地盘,都成了工的地盘,成了清徐的工业区。马路上是繁忙的大车,工厂里是繁忙的机声,路变得像迷宫一样。经向两个当地的环卫工人打问,才问到军区农场就是现在旭兴驾校所在的地方。“旭兴”这个名字寄寓的意义不错,可惜它覆盖的是军区农场,覆盖的是我的记忆,因此显得有点可厌。
车进了旭兴驾校的大道,虽是水泥路,却满是灰土,路边是扑满灰土的断墙荒草,随便随意的让人觉得寒碜。车过后,带起很大的灰尘,灰尘里不是新鲜的泥土味,而是夹杂着汽油、柴油、尾气、和来自四面八方杂沓的不同人物的气味,呛人的尘土以这样轻蔑的方式迎接我们,一点都不客气,因此我们对它也很不耐。
战友指着门口左手边的两栋旧楼,急促激动地喊起来:“这就是我们住过的家属楼!”只见两栋4层的旧家属楼,没有一点声息,不见一个人影,门窗或掉或破,电线东拉西扯,院子里积有半尺深的雨水,长了半院子芦苇,水里浸着楼的倒影,倒影落魄地在水里晃荡着,一副荒败没人住的样子,让人看着甚觉凄凉。
这里曾住满了农场的职工,也曾是车来车往、人欢人叫的繁荣景象。他们在这里,生儿育女,憧憬着美好的生活,而现在如鬼楼一般。
战友又打通视频,将镜头对准旧楼,扫了一遍,告诉另外一个曾经在这里工作生活过的战友:“看一下咱们住过的地方,现在成了啥样子了?”话中充满了感慨,亦或是心酸的泪水。以家属楼为背景,我给他照了一张相,也许再过几年,连这幢家属楼也不存在了。背景上阳光是崭新的阳光,楼却在暗影中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人,战友的两鬓几丝白发一闪一闪。
我们又向里走,不知哪来的瓦砾,把这一片垫了有一米多高,坑洼不平,到处是砖头。瓦砾刺痛着我们的脚,也刺痛着我们的心。由此可见,这片土地已是没了亲人的孤儿,瓦砾像施暴者肆意践踏蹂躏着它。
一直走到了以前的大门处,不是战友说我还辨不清方位。
以前的大门已不见,被一溜扑满黑灰的彩钢堵着。以前的大门是有故事的,是有内容的,是活着的,而这冷漠冰冷的彩钢,哪里懂我们的心思知我们的心情。它轻飘飘的、黑乎乎的、脏兮兮的,哪里能承受我们的思想之重?
以前的水泥大门很高很大,四方的造型,两边是两个小门,有铁栏杆的门,一般也不开,一面一个立柱,中间是大门,也是铁栏杆的,一般也不闭,用石子洗面,在这方圆也算显眼阔绰。
我们从这大门里出出进进,去大门口的军人服务社买东西,到小饭店吃一碗面,站在大门口看车来人往。1986,那时的车已经渐渐多起来。
向远处望,院子里四处是瓦砾和杂生的荒草,不知什么人将瓦砾倒在这里,倒在这块稻田上面,将蛙鸣和稻香湮没。不知什么人允许,将一张南国水乡的图景撕的粉碎。我不禁思量:种粮的事情、吃饭的事情就这样不重要吗?
可以看出在一个很长很长的年代里,这片土地已经没有人打理了,荒废在大自然中,荒废在人心上。心里不免感叹和生气。
一位瘦削老者正在那里摆弄塑料管子,问他,他说是现在住在场里的唯一的职工,现在仍住在家属楼里,这是在抽家属楼院里的积水。我的天!这楼里还有人住吗?这积水能抽得完吗?我的意思是,靠他孱弱的身体,他能保住家属楼不倒吗?他能力挽农场的颓势吗?他能守住农场的最后一寸土地吗?
他说军区农场有两千亩地,现在有被炼焦厂占的,有被驾校占的,还有被汽修厂占的,还有闲置的,四分五裂,一片乱象。
由我们现在目击到的,也真够混乱衰败的了。土地的道德,土地的功用,已经完全被颠倒弃置。
我从一片荒草和瓦砾中,小心翼翼的怕砖头绊倒,水滑倒,跳跃着跨过积水的小坑,走到了我们连队当时的住宿楼前。
白色的二层单面小楼,外立面贴的白瓷砖还是那么白,门大部分洞开着,玻璃一定是那些比赛击中率的小孩们,在一声声清脆的爆裂声和欢呼声中击碎的,每一个窗户玻璃上都有一个洞,洞边是向四面展开的清晰的裂痕,像迸溅的泪滴。
四周阑无人迹,只有我和太阳,太阳应该还是1986年的那个太阳,日子应该是10月份收割过稻子的那段清闲的日子。我凭吊着这幢小楼,凭吊着这段历史,凭吊着这片土地上的太阳,熟悉的太阳将稻花香轻轻的送到我的鼻前……
地面垫的高出楼1米多,整个楼像是陷在坑里,像是即将淹没的一首航船,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
1986年11月19日的日记:今天我们搬入新家了,我们在二楼的第二个家。多美呀,暖气是暖洋洋的,四围是雪白的,北望可以看见太汾公路上的汽车飞驰,南望可以望见大片的稻田和房屋、鱼塘、树木。日光灯嗡嗡地叫着,也发出雪白的光。感谢生活,它又一次赐予我们美好!
这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新家,我们的军营。在这幢楼里,有我们的欢笑声,有宿舍里年轻的鼾声,有床上青春的美梦。在这座楼前,有我们的唱歌声,我们列队的整齐步伐声,早晨嘹亮的起床号……
难忘的是我们的稻田。
1986年12月2日的日记:今天太阳是没有多露过面,不过天气是不太很冷的。我们手里拿着瓜子,徜徉在田间路上。照辉拉开了他想象的大幕,一句话使我也回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到这块田,使我想到在这里劳作的情景,就这条埂我不知走了多少次。”我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不过我是被他带入了另一个满溢着绿的世界。我们育秧、插秧、拔草、施肥、收割,哪一个劳动的场景想起来不是激动人心的。为了放水盖着大衣在潮湿的土地上睡下来,到第二天早上还要为自己的地没有浇好水几乎掉眼泪。为了防止别人偷水,从放水口到田里不知走了多少次,而一次就是二里多地啊,虽然也还有抓野鸭子、抓小鸟、听蛙唱,听鸟鸣,看蓝天,看绿水的时光,毕竟只能点缀枯燥的劳作。
眼前是一浪一浪的耕过的土地,有田垄还可辨,再就是未耕到的田边留下的稻茬,泛着黄,待在土里。芦苇顶着一颗苇花,在微风中摇摆,再低的草们也和芦苇一样黄黄的,了无生气,充满了萧索的味。照辉点起火来,野草骤然燃起,蓝烟带着还成形的草叶灰飞上了天。这让我想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来。夕阳从山的西边平射过来,发着淡红的光,照的树木美丽,人增了光。它的上面有一大堆黑云压着它,更远的地方稀稀落落的有几片蓝云,天的底是灰白的。我依旧吃着瓜子,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新挖的鱼塘全部结了冰,还不能承受住一个人的压力。鱼塘边上有好多鸟的印记,也已经冻住,鱼塘可要记住这冬天的印记?
我感受着这块土地上的冬天。我们春种、夏管、秋收,就是为了把我们的土地萧索到这步田地?这是可要想得通的,我们种下春,而后收了秋,不只剩下冬了么?冬是没人管的,连人也不在这里奋斗自己的饱饭了,人们忘记了这里的一切,只有我还能记起你,冬啊,我告诉你,你应记住我光顾你的田园和你的草地,你的有着鸟印的鱼塘,这是你的荣幸,也是我的荣幸,我理解了你,你给了我那么多深奥的道理。
记得1986年的5月中旬,我们开始插秧,双腿站在稻田的水里,背对着太阳,一点一点的往后退,而我们的面前是成行的绿油油的秧苗。每块田里都分布着战士,田埂上是担着秧苗运秧的,领导来督查鼓劲的,一派劳动繁忙的景象,一派耕种的欢乐图画。现在回想,插秧是多么有趣的事情,退一步,把故事留给土地,再退一步,把希望留给土地。插秧是多么符合我们的农耕文明,对土地揖拜,再揖拜,感谢土地的恩赐。插秧改变了一个北方人的人生,让他跨过长江在水乡泽国里体验到南方人的生命叙事。
远远的场部的喇叭里放的是陈红演唱的歌曲《三月三》,“记得那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轻柔的嗓音,舒缓的调式,清新的气息,讲述的是春天的故事。歌声随着春风飘过来,飘在我们的头顶,萦绕在我们的耳畔,让人有点仿佛身处南国水乡、田园牧歌般的感觉。
伴随着稻田稻香的青春,我们流在稻田里的汗水,我们背过的稻田上的日头,不知哪里找寻。
小时候也跟着大人种过粮食瓜菜,但自己亲手种稻子是第一次,自己吃自己种的大米也是第一次。冬日充满阳光的日子里,新大米从稻谷中碾了出来,从我们炊事班的大铁锅中蒸了出来,它从地里走进锅里,即将走进我们的胃里,它带着阳光和泥土的芳香。我何其有幸捧着自己种的大米,那光灿灿的大米,那无法形容的甜、香、黏,它的新鲜、它的芳香的气息、它糯软的口感,在我的味蕾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感叹号。让我感叹:原来新大米是这样的,这样充满了生活的甜蜜,敢情我们吃过的都是旧大米!我们从来没有吃过新大米!
记得,我们曾在新挖的鱼塘里玩水。挖出的新土,散发着新鲜的土味,堆在两边,在这没有土堆的盆地上,像高高突兀的山。一个鱼塘挨一个鱼塘,有十多个,水是自然渗出的地下水,清凌凌的,发着湛蓝,像一片小小的海,泛着轻轻的涟漪。鱼塘还没放鱼苗,水文静幽谧。正是夏天,水的等待和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正是夏天,水的召唤和我们的急切是一样的。跳进水里,真爽快!就像一颗秧苗跳进了稻田里,就像一条小鱼跳进了大海里。1986年的夏天,有一个鱼塘收留了我的肉体,对我进行了洗礼,我赤身裸体的接受,我虔心虔诚的接受,二十岁我以大地之水清洗了我的灵魂,宣告我成为大地之子。
而现在鱼塘早让填了,鱼儿早没有了,更不见那清凌凌的水了。
一个人一辈子生活过一年的地方也许很多,但我们的这一年是与一种陌生的种植方式(种稻子)打交道的一年,是与土地紧密相连的一年,是经历了春夏秋冬完整的种植过程的一年,是以一个军人的形象从事农业劳动的一年,是青春期回归农耕生活的一年,是刻骨铭心认识一个物种(稻子)的一年,田与水,水与稻,天与地,雨与霜,这些以前在生命中不太深刻的东西,在一年中间一一的从我们的生命中走过,田留下了土,水留下了泥,稻留下了种,天留在我们的肌肤上,地留在了我们的脚板上,雨留在我们的思绪里,霜留在我们的睡梦中。
因此上,我喜欢平展展的田畴沃野,就像一个胸怀天下的人喜欢土地,把土地叫做江山,就像我们的秧苗插下后一片绿色,一直望到南面很远处村庄种玉米的地方,就像我们的稻子成熟后一片金黄,一直望到很远很远的天边。
喜欢它的水,西湖水库闸门一放就开,水渠慢慢涨满,灌满了每一块稻田,秧苗就像长在镜子中的花。
喜欢它的水渠,水清凌凌地没有一点污染,水缓缓的流动着没有一点声响,水里的水草随着水飘摇,水渠边的水草因为有足够的水分,争着往高长,鱼在水中漫游着,野鸭子领着它刚出窝的孩子们在水上逡巡着,青蛙藏在草丛中,夜晚开始对着月亮鸣叫。水渠边的蒲草,到了秋天长高到两三米,站立成一排,像是稻田的卫士,长长的蒲棒在风中沉沉的摇曳,像是卫士手中的武器。虽然我的家乡叫蒲,还真没见过蒲草,没见过这结实的蒲棒。我会带回它,送给重耳,那位胸怀大志的晋文公,蒲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拥有了蒲以后他拥有了晋国。
附近村庄的农人,养着一群火鸡,一到下午就像放牧羊群一样把火鸡放牧出来,火鸡们性格也还温顺,在稻田边的林地里自由散漫的啄食,也不多叫唤,也不多争抢,一副和谐友爱的样子。夕阳中高大杨树的影子打在火鸡身上,火鸡踩着树叶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日子就如这夕阳、树木、火鸡一样和谐温暖而惬意。这些外来物种,伸着长长的红红的脖子,长着两条大长腿,虽然其貌不扬,对人却足够温柔,在偶尔的叫声中深情地回望着我。
我经常在田埂上歌唱,在树林中歌唱,面对着大自然歌唱,
用我洪亮的声音自然地歌唱。拿着一本书,坐在田埂上看累了,就站起来亦行亦歌,唱的什么并不重要,唱的是一种心情,一种高兴,一个二十岁年轻人透明的心,纯洁的情。
1986年,没有什么阻挡我从年轻走向更年轻,从青春走向更青春,没有什么阻挡我的释放和掏空。
谁是舞台?谁是歌者?不用想这些问题,不用想音响效果、观众掌声、票房收入。
我只要风,轻柔的风,不要麦克。冬日的下午有一大片大好的时光,太阳从西南斜射着,直刺全身,身上甚至有点热痒,风很轻很轻,温度有零上几度,大地上的植物都以枯黄的形式隐藏起来,在这片土地上,只有我的声音是裸露的,只有我是裸露的。
我只要场,有田有水有庄稼的农场和一个自足的气场,不要剧场。我的声音在我们的农场上空飘荡,我感觉就像我驾驶着直升飞机在农场上空盘旋,我的歌看见了稻田、鸡舍、鱼塘,看见了场部、营房、炊事班和餐厅,看见了经历过的四季,看见一个个青春的生命与大地的共营共生。
我歌唱就罢了,我快乐就罢了,我享受就罢了。
当夜晚秧苗回味起我的歌声愉悦地拔节,当夜晚青蛙回味起我的歌声甜蜜地对答,当夜晚附近村庄听见我歌声的姑娘依然把我的歌声在她的梦里徜徉。我的歌声鲜活在1986年,鲜活在农场的上空,鲜活在我的青春里。
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军区农场,把我的回忆埋藏在心底,因为我怕放在这里,被污染,被沤腐,这里已经不是安放我美好回忆的地方。
2024年12月13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