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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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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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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路上

上学了,我背着外婆给做的、用各色布块拼成的百纳书包,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县城的巷道里。

出了街门,就是“汽路”(汽车路,我们叫汽路。这是一条省道,后来改成国道)。这条路就像我的思绪一样漫长,沿着思绪的起伏弯道,不知起点是哪里,终点是哪里,越过几道浪漫的山,趟过几道激越的河。只有司机们知道,他们像大雁南去北还,寻找着自己的青草滩。那些解放牌大汽车风尘仆仆、蓬头垢面、气喘吁吁,拉着煤、木料、生产物资向着人民的美好生活而去。砂石路制造了很多颠簸,离很远就听到汽车在颠簸中的巨响,汽车喇叭的尖叫,司机扑满尘灰的脸,眼角饱含劳累的眼屎,麻木不仁的表情,像一位老农鞭打着自己缓慢的牛车,从我的眼前过去。汽车过去,带起狂风般的一股黄尘,尘土、细砂粒迅速在空气中翻卷,四面八方包围了正在路边的我。迷了眼睛,喉咙里有一股尘土的干涩味道,听见尘土像雨点纷纷落在头上、脸上、衣服上。刮风的时候,风找见了表演自己舞蹈的舞台,沿着路舞起又落下、落下又舞起,把路上的尘土扫荡殆尽,都刮到了天尽头。北面汽路之下是田,田往西是宽阔的河道,冬天,河道无边无际、无遮无拦的风涌溢上来,像猛烈的炮火铺满汽路,无情尖刻地蹂躏我幼小稚嫩的脸,给我的童年留下深刻印记。

紧走几步,跨过“汽路”,进入卖柴巷。这是一条笔直的,东西方向的大巷子,西口通汽路,东口通北街。我要穿越卖柴巷、跨过北街,向东去才能到我的学校。

阳光扑面,暖暖地晒着我的圆头短发,晒着我红扑扑的有些皲皮的脸。我吃饱了饭,浑身充满了能量,斜挎着书包,书包显得轻飘飘的,铅笔盒在书包里稀里哗啦响着,像是背后跟随着的稀里哗啦的战队。

一群麻雀从我的头顶轻盈的飞过。我认识这群麻雀,它们是巷口南车马大店的麻雀,从我的头顶飞过,准确地飞进了车马大店的大门,降落在院中啄食。车马大店有两扇沉重的大木门,斑驳的漆皮藏着行驿的故事,关着两千年的商旅传说。公社供销社进货的马车频繁来住,以至于我认识每个赶车人的体貌,熟识他们手里拿的牛皮鞭子,和鞭子漂亮的脆响,乃至从不同的嘴里发出的前行时的“驾”,停止时的“吁”,后退时的“稍”的声音。对他们驱使的马或者骡子,却没有留下一点映象。在我幼小的记忆中,马都长着红毛,骡子都长着黑毛,我太小,不及骡马的腿高,不敢近前抚摸它们,只看到它们打着响鼻,在冬天里鼻子喷着热气,在出大门或进大门的时候,毫无顾忌撒一泡尿或拉一泡粪,表示壮烈出征或凯旋回营。

还有陌生的人,驱赶着一群草原上的马,骏威的战马,不知何往。还有陌生的人,驱赶着骆驼,慈祥的骆驼,亦不知何去。陌生的人和骡马,就这样来了走了。

车马大店养着几个年长的悠闲的工作人员,和一批悠闲的麻雀。悠闲的工作人员吸引来几位悠闲的老人,在紧挨大门口的办公室谈天说地,路过的时候就可以听到他们高亢的带着痰音的说话声。那时候很小,不明白职业二字,现在想来车马大店是天底下最清闲的工作。

那群模样相同的麻雀,也许是一家子,也许是姑表、姨表,也许是麻氏宗亲,幸福地从车马大店飞出飞进。为了给骡马添力,赶车人要给骡马添料,在干草中添加麦麸、豆饼、黑豆等饲料,骡马吃剩下的,自然成为麻雀的美餐。麻雀们腹饱力健,出外转悠,混世游玩,却不忘食邑,旋即而返。麻雀好客繁忙,总是在大院里欢快地等待,在闲而无聊的苦水井旁叽喳私语。

我的破布鞋无聊,踢着一颗石头蛋,踢进了巷北面的农机研究所,一个铁栏杆的大门,一览无余,有一排漂亮的老式房子,青砖古瓦,门窗的上部是半圆形的,雕花镂窗,洋味十足,不知以前为何大户人家所建造。院里横七竖八摆着好多铁制的家伙,这些农机具被研究出来,大概很少使用或未被使用,在院里晒太阳,经年累月坐在那里,有的晒出了铁锈,有的没有。偶尔会看见这里的人锯钢材、电焊,忙那么一阵子,农机具在他们手里,就像现在的变形金刚,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但我确定这里不是玩具加工厂,他们的制作乏味而枯燥,单调而寡情,不需要我的小眼睛深陷不拔,深究研探。

一片暗红色的辉煌淹没了我,踟蹰了我的脚步。巷南的史家楼(一座近二十米高,一层以红砂石垒就,二层以青砖垒就的高大建筑,据说是明朝史员外家的宅第,卖柴巷看到的是史家楼的北墙),红纱石发着暗红古老的颜色,石缝里的石灰坚韧不拔地稳固着石头,在太阳光下,凹凸不平的石头,散发出质感的辉光。每当我路过这里,抬头仰望这堵高高的厚山墙,就感到一种压抑和血腥,在强烈地压迫着我。石墙上有几道裂缝,像张开的大嘴,似乎有低沉恐怖的呼喊从这里发出,似乎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在这里雪藏,我不敢多看几眼,也不敢继续想下去。二层顶部有雉堞,荒草从雉堞的砖孔中,像流苏一样吊下来,像女人的披头散发。等我长大几岁的时候,跟着大孩子们爬上这座楼顶放风筝,看到楼顶上积了几百年厚厚的荒草,看到我们家的房顶,看到半个县城的房顶,看到鼓楼上旋飞的燕子,看到远处高平的土塬,看到天空中随着风筝飞翔的少年,看到更高处几朵游曳的白云,看到上学的我,瘦小的身影,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颗黑蛋似的金梨,边走边饶有兴致的啃着,一滴两滴亮晶晶的梨汁,从我嘴角滑下,掉落尘埃中。

挨着农机研究所的是县印刷厂,大门两边的砖墙用石灰粉了,一面写着“团结紧张”,一面写着“严肃活泼”,八个红油漆大字。我还不认识字,更不知道这些字的意义,只是觉得这种红颜色,自带威严,多有威仪,红的严肃;字体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粗重,内宫紧凑,间架有法,给人一种紧张感。再以后几年,我能满县城跑的时候,发现好多单位的大门都写着这八个字。印刷厂里飘出油墨的气味,飘出铸铅字的气味,飘出印刷机的响声,大门里边有时会堆着一大堆裁下的、各种颜色的纸条,我就进去用我的小手,捡上几条,一手拿红色白色的纸条,一手拿黄色蓝色的纸条,举着跑着,让纸条在风中飞舞,让自己在风中飞扬,跑过了印刷厂门口,跑过了“严肃活泼”,跑出了卖柴巷……

再往前走,巷南面是城镇革委会,与其他单位不同的是,“X县城关镇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是用红色写的。这里正开始修一排办公房,每天上下学我都要站在工地边,看工人打夯,唱着“嗨吆呼嗨吆,同志们地加油”的打夯歌;看工人搬石头扎地基;看他们垒墙,大工在架上叫“灰”,小工赶快撮一锨灰倒到灰斗子里,大工在架上叫“砖”,小工赶快搬砖放到架上大工的脚边,大工发了火骂小工,小工敢怒不敢言。看起大梁、上椽檩,铺瓦片。看一个工人沥石灰,挖一个池子,上面用砖铺一个平台,石灰块放到池子里,用水泡开,沥到池子里,沥下的渣滓扔到一旁,池子里的石灰膏就可以抹房子里的墙壁。我每天站很长时间,看修房子,在太阳下、在阴霾中、在风里,像我的必修课,像工人们在给我讲课,像一砖一瓦吸附着我,像一座房子要陪伴我长大。不厌其烦地使用我的小眼睛,不漏过一个细节,直至工人师傅劝我回家,或开玩笑说长大了来当小工。我心想,当一个小工也不错,撮泥搬砖,跑来跑去,出汗了掀起衣襟擦一下,渴了在水管上咕咚咕咚喝一气凉水,有时灰和砖都供得上,可以在凉阴里坐一会,呆呆地望天,天上的流云,走了一块又来了一块,每一块都不一样。

所以,当我要给人说起修房子的事,倒比背一篇课文流利。城镇里的事倒不记得多少,只是我与新修的这排房子终是有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故事。记不得小学的哪一天,我逃学了,逃学总是对每个学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这排房子的西头是灶房,灶房朝巷子开了漏炉灰的炉窝,方便倒炉灰。我自作聪明地把书包放在了炉窝里,然后丢了,受到责罚。不几天,一个衣裳褴褛、面目黧黑、双手皆乌的叫花子背着我的书包来讨饭,大人一眼就认出来,但无法强夺,任之而去,对我却又是一顿臭骂。我的百纳布的书包,怎么就成了叫花子要饭的背包呢?我书包内的学习成绩,怎么成了叫花子的窝头霉馍呢?我的课本也许成为叫花子做美梦的枕头,或被他拿去换了一碗面。此后,我常常梦见我捧着书要饭,要饭时拿着一本书,人们讥笑我,我说我的书包丢了,人们揶揄说那你就吃书去吧。

汹涌澎湃的枣花香向我的鼻子涌来。快过六一儿童节了,我穿着白的确良衬衣,系着红领巾,学校里每天都要紧张地排节目,想起排节目我赶紧走。巷北是陈家用石块砖块和泥垒就的围墙,陈师是一位著名的铁匠,院里经常能听到他打铁“叮叮当当”的声音,院门紧闭,没有看到过他打铁的场景。他们家院子大,种了三五株枣树,枣树长大了,长高了,伸到院墙外,枣子那密密麻麻微小的黄花,散发出幽幽淡淡的香气,走到他们家院前的时候,这种香气就把我全身包裹了,乃至我到了学校,浑身都还有香气,书包里都溢出这种香味。而秋天的枣,红的像红玛瑙一样,挂在树梢,在太阳下一闪一闪,在风中一摇一摇。每天路过都勾起我的口水,可惜树实在是太高了,大点的孩子捡起石头瓦块往下打,也能掉下几颗,我却太小,连石头都扔不高,只好望洋兴叹。没有吃上陈家的几颗枣,让我至今都耿耿于怀,但吃上的话,免不了主人家的骂,就留一些美好的记忆吧。

走到了巷口,如果是春四月的话,这里就会放几捆架西红柿黄瓜的荆棍,荆棍来自大山,大山里的农民砍了拉来,或走了几十里地担来,有的农民怯懦,给多少算多少,有的大胆,高声地讨价还价,收了钱,还要给人们拉着或担着送到家里。如果是秋季,就有蒿柴、炭(煤)或兰炭(焦炭),人们要准备过冬取暖的材料,蒿柴有担来拉来的,炭、兰炭都是用骡马车从交口拉来的。秋冬之时,北街的寒风从巷口肆无忌惮的刮进来,站在巷口的卖柴人,眼巴巴的望着来往的行人,不用叫喊,柴就是他的商标,他像柴一样消瘦的身影就是活广告,他和柴站在那里,风从他的袖口、领口、衣襟口灌进来,土黑多皱的脸和柴皮一样木然干燥,身后的尖担(扁担)笔直的立着,尖担上的绳子被冻的越来越细,肚子饥了,他紧了紧腰绳,口渴了,他舔了舔嘴唇,冻的不行了,他跺了跺脚。只盼着能够快快的卖了,买把盐、倒瓶煤油,奢侈的给孩子们买两个火烧,给婆姨买块花布,回家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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