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种子园的风里
种子园这个名字很早以前就被我的耳朵熟悉,并且不时带着山风拂过我的面庞。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群县城的学生毕业后,按照政策分配到那里“插场”。“插场”和“插队”基本上是一回事,插队是学生们上山下乡插到生产队劳动,插场是学生们插到林场劳动,那时种子园辖属下李林场。
一群学生涉及县城诸多家庭,因此满县城就流传着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篮球队勇冠隰州,谁与谁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在山里的历险,劳动中发生的种种趣闻……
再以后,这些学生回归县城,安排工作,分布在各单位,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到他们的其中一个,就会把他们的当年拉出来做话题,眉飞色舞、充满兴奋的描摹一气。
“种子园”听起来是个很独特的名字,也成了传说中很神秘、很遥远的地方。“种子园”这个名字住在我童年的心里。
走进它时,我已是一个甲子之人,强调我的年龄,是想说明我们之间相慕的久远且漫长,是想说明我脚步的迟到,是想说明一个在隰州大地上土生土长的人未走遍隰州的愧疚。我以白发对青山,青山无语日月过。
从石马沟一直向东,然后又向南,我们驱车穿行在一条林间道路上,这条路以前定是没有的,林间以前也不会有小轿车这样的动物出没。我们开一条路,是为了看林间的风景,风景顺着我们的眼睛,一直走进我们喧嚣的内心。大山让出一条路,让我们挤进它的原始状态,回归一种原始的生活。
向南下了山,走不长一段路,路边赫然立着一块巨石,石上刻着:吕梁林局油松种子园,复往西进,不一时,就看见一座山、一座楼、一池水。
这是一座东西绵延的山,我们在它的南坡,阳坡上阳光严丝合缝的洒在大山,以及大山上生长的植物身上,给予大山以阳刚之气、阳刚之美。沟并不很宽,路往南是油松树,油松树往南就是山,抬首南向、纵目傲视,油松挺拔高大,威如阵列,人似将军,有君临天下、心雄万夫、万马辐辏之感。东、南、西都有绿色的山,对它形成怀抱之势,有一座庙就更好了,四围之山环抱着佛,佛定会对这种拱卫朝拜感到满意,定会活得更安详。山不很高峻,却姿态沉着,端庄稳重,长着各色树,开着各种杂花,最高处的树擎着天,然后一层一层顺坡分布下来,一切皆为自然造就,没有一点人工雕琢,这就是我心中山的样子。绿,绿的很深,仿佛那些石头都是绿色,石山下是一座绿色翡翠矿。这里让人没有了色彩感,眼睛成了绿的,心也成了绿的,绿的很安静和享受。这里也让人没有了空间感,地上是一片绿,天上是一片蓝,一片绿承接着一片蓝,一片蓝覆盖着一片绿。如果把这座山给了我,我会不会失语,会不会失忆,会不会脱落形迹,会不会放浪形骸?我定会坐化在山的怀抱,与山融化为一体。我会融化成这里的一缕空气,或一丝微风,从一个枝头拂过另一个枝头,从一个山头游过另一个山头,从一个心头掠过另一个心头。我也可能融化成山岚和露珠,不知所来又不知何往,融化在树的根部或叶片上,融化成根的雄爪或叶的光亮,融化成山的精灵或山的游魂。
种子园承担着油松良种繁育、有害生物防治、森林管护、试验林研究等工作,有一座二层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楼,作为办公楼兼研学基地。与山林为伴,与草木为友,在这里工作多么美好!这些林种人每天沿着山林幽长曲折的小径,在阵阵山风的指引下,山岚拂过他们粗粝的面庞,腿上坚劲有力,鞋上含霜带露,把脉山林的纹理脉络,倾听山林的心跳呼吸。用他们粗糙的大手,缜密的细心,在某一棵油松树上采下秋天带霜的种子,在某一棵油松树上嫁接优秀的基因,在某一棵油松树上标记四季轮回的生命历程,为某一棵生病的油松树喷施防治药物。“某一棵油松树”长在他们的心里,让他们时刻不得安然,他们要刨开油松树的根部看一看,拿起一片树叶进行严肃的责问,刮下一片树皮审理一番,越粗壮的树越饱含生命深刻的意义,在他们记录之书中就越发厚重。他们探求的是树木的内部,森林的内核,所有的山都是他们精神的凝结,所有的林都是他们生命的回响。不要小觑这座楼,这座楼是整个华北油松种子的一座宝库,在接穗储存窑、种子库、花粉处理室我驻足良久,我看到被贮存宝藏的植物生命,像人的跳跃飞腾的精子和卵子,有一天它们会在太阳底下长成它们自己,长成山林的一部分,长成绵延无边的绿,长成和人一同生活在地球上的生命。在这里工作的人是大山里油松的“助产士”和“接生婆”,大山用绿色的地毯,深沉的林涛,轻啭的鸟鸣欢迎着他们,欢迎的队伍很长,从山的这头到山的那头,欢迎的时间很长,也许是一万年,也许是几十万年。在一个幽长的时间隧道,或是幽长的产道中,他们把一棵油松树的生命或一片油松林的生命延续下来,让一座山充满了鲜活,充满了对地球、对宇宙的热爱。而他们自己却寂寂无名,把自己的名字留在种子里,让自己的名字随着种子生根发芽,让自己的名字长在一片青山上。我尊敬这片青山,也礼赞这片青山,在这里工作的人们,因为种子而结缘,因为一粒散发着松香种子的破土而圆梦,因为一粒种子长成参天的松树而圆满。
若不是人工,在这荒无人烟的山林里断不会碧波荡漾。叮咚的声音,清冽的品质,山野的气息,汇聚成了一面可以照见山林的镜子。再配以小桥流水、亭台水榭,构成了园林格局。其实大可不必。种子园是一座很小的园,也是一座很大的园。他本身就自带山林的风流,浑身充满了旷达的风韵,通过原始古朴呈现给大地上的生民。这样也好,在一座大的自然生态林区里,看一座小的人工园林,在原始森林中看小桥宛转、亭台怡然,尤其是看一池碧绿的水,在山风的吹拂下皱起粼粼的微波,微波中有山不老的倒影,泛着丝丝的凉意,轻轻抚慰城市劳碌的心。在充满凉意的山风中,蜻蜓戏弄着池塘里的涟漪,蝴蝶追逐着池塘里的荷花和池塘边的小草花,一只小乌龟趴在莲叶上一动不动修行,一群小青蛙聚在池塘边集会,一只水鸟落在一杆芦苇上随着风来回摇摆,一群蚂蚁正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分食一只虫子,一只松鼠如风的身影从树上跑来蹲在池塘边观望。红色的小鱼忽聚忽散、忽东忽西,穷其一生欲走出山林,穷其一生走不出山林,只能捧着沉到水里的一片云,与云诉说自己的心思,它与一池水成为山林里另外的意蕴,别样的风华。莲叶田田地长在水面上,在莲叶上看到山风的猛烈,没有一片莲叶是不动的,没有一支莲花不是摇曳着的,正如此时的我,被山风掀开了衣襟,山风硬塞给我凉意,这不能拒绝的美意,这清爽而又丰厚的惬意。衣襟在山风中大幅地开张着、呼扇着、扑拉着,像是对山林袒露的告白,和与山风真诚的握手。
就坐在亭子里,任凭山风从亭子的四面八方穿过,任凭山风从炎炎盛夏的暑热中穿过,任凭山风从我的身体里穿过。一颗心安安静静,慢品清茗,支颐玄想。听见松鼠在松树上剥开松塔,把松子装在颊囊中,然后下到地面运送粮食;啄木鸟的尖喙像发动机,“哒哒哒”地在树身上响个不停,似一台拖拉机拉走了树洞里的虫子;林涛一阵一阵的喧响,像一曲一曲的歌唱,细小的音符随着松针纷披落下。
等走的时候,我要带一点凉爽回去;等下次再来的时候,我还要再借一点种子园的凉爽。
二○二五年三月二十五日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