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不短不长,三十年,风雨无常,三十年,他竟没有变样,依然那么热情,那么俊朗。
三十年,初次见面,竟在ICU门前,从叫对方的名字开始寒喧,但在这里,毕竟不能有过多惊喜的表现,只好压低了声音,埋掉过去的怀念,把眼前的所见,言长语短。
我的大学同学,西北政法大学刚毕业,一桩车祸,失去了左手,在医院治疗,竟失去了左胳膊,后来,从车主和医院那里得了些赔偿金,医院为了安抚他的精神,还给他安置了一份工作,就此,结束了所有的纷乱、官司、冤枉和罪孽。
医院给他一个特殊的岗位,ICU门前的保安。也许,是冥冥之中,给他一本无影的经卷,也许,是故意为之,在此解开他心中的屈怨。
“我每天站在这里,目睹着悲离,很少有欢合。”
他五十多岁的眸子里,却如此清澈,尽管他的左袖管口装在制服的上衣兜里,丝豪不影响他目光透出的深遂,尽管他只是一名保安,却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人生,一丝淡淡的微笑挂在脸颊,仿佛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对大多数病人和家属来说,这里是一个充满恐惧和不安的地方,但对他来说,这里更像是一个观察丑恶,观察真、善、美的窗口。
“我已经习惯了,轻轻地、拍拍给我打招呼的、人的肩膀,不用过多的言语,只在心领神会,他们知道,在这个时候,言语是无力的,真正能给予他们的,是来自我心底的那份心语——默默地祝福。”
有人满怀希望地走进这里,期待着亲人能够转危为安;有人则带着绝望的眼神离开,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而他,心如止水,见证着生命的脆弱与坚韧。见证着这古怪的人间百态。
“就在昨天,一位老人,拥有百亿的资产,三十岀头的独苗儿子因喝酒,突发脑溢血,老人过份激动,在这里,就在你站的这里,一个跟头,心肌梗死,抢救无效,双双落脉在这里,薄薄的白布单,把他们与人世间隔裂。而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例外,从内心打开一页页短篇小说,我快速地翻阅着,心海乍起海啸,所有的所有,不堪一击,几乎打翻了我在这里编织的、超度的小船,幸好,女儿的一个电话,如同一个救生圈,把我拉上现实的岸。”
他的讲话,不紧不慢,带着几分神秘。很难想象,他看那些为了亲人的生命,不惜倾家荡产的家庭,也看那些因为医疗费用高昂,而不得不放弃治疗的无奈。他看那些夫妻之间,相濡以沫的深情,也看那些子女们,为了遗产争得不可开交的冷漠。是如何做到的,那么冷静,那么从容。
好奇问一句:“你习惯这里的工作吗?”
话首刚落,我就发觉,我是如此无知,如此浅薄。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起初会难过,但时间久了,我发现,人生其实就是这样,有起有落,有喜有悲。你和我能做的,就是尽力去接受和理解。”
在他的眼中,生命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旅程,还是一部充满哲理的长篇小说。每一个病人、每一位家属,都是这个故事中的角色,他们的经历和选择,才构成了这个复杂而又真实的世界。
我感叹:“尽管你不是僧侣,也没有穿上那象征着出世的袈裟,但你却在自己的岗位上进行了一场深刻的修行。你不需要诵读经卷,也不需要参禅打坐,因为你早已在这里(重症监护室门口),找到了内心的平静。”
他拉着我的手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这里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的戏剧,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幸福,但很多时候,他们忘记了,真正最重要的东西。”
在他的眼中,真正的幸福并不是物质上的富有,而是内心的安宁与满足。无论是财富、地位还是名誉,最终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散,唯有那份对生命的热爱,才是永恒不变的珍贵。
“我忙去了。”
“好的,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