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问自己为何感到痛苦,在大多数人都对自己的现状感到满足的时候。
1900年的夏天,我出生在这个国家一个南方的城市,和大多数的女孩一样,我陪伴在家人身边十三年,然后以九磅十五便士的价格被父母交给了一个叫纳威的男人。他带着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一群女孩们,穿过漫长的国界线,来到了热带的一个国家。在那里,终年的太阳永不落下,而我遇到了我的第一任丈夫。
我不知道我过得幸不幸福,我身边的女孩,在到了年龄时,都会结婚,不管她们愿不愿意。我看着她们一个个大起肚子,肚子一个个扁下去,又大起来,像一个被重复利用的气球,在生命终结前,不断地被使用就是她们的命运。母亲说,生育是女性的使命,正是因为有了孩子,我们的人生才有了意义。在她说这句话时,房间里传来我刚刚出生的第七个弟弟嗷嗷大哭的声音;她带着一种朦胧的表情走进了房间,门外是我几个妹妹的欢笑声。在炎热的阳光的照射下,我感受着一种难言的恐惧。
说到我的第一任丈夫,他实在算不上是一个混蛋,尤其是在和我的爸爸进行对比后。他当过兵,为保卫他的祖国出过力,因此,在他退役后,他得到了一大笔钱,这足以让他买下一个庄园,并让我来到他身边。我们的生活算得上富裕,他是一个传统的男人,只要我把事情做好,让他有早饭可吃,报纸可看,他就不会对我多说一句什么。我感恩他,就像感恩我的父母那样,是他们为我提供了庇护,让我一直没有长大。我们的庄园的后面有一片热带雨林,时常有一些野生动物经过。当我在庄园里劳作时,我最爱看的是一群猴子,猴子是一群秩序分明的动物,它们的喜怒哀乐总是很简单,并且,它们互相为彼此养育着孩子。每当我看着小猴子在它们母亲身边打闹时,我总是想到我的母亲,想到我尚未或是已经出嫁的妹妹们。
可惜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在我为我的第一个丈夫生下第三个男孩时,他被应征入伍,而战争发生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该死的、贫瘠的、过去从没有人会要的一小块土地。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把我们家里那块菜地让给他们。“别哭,维特斯那,你我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他平静地擦去了我的眼泪,然后随着大部队一起离开了我们朝夕相处的家园。在他走后,我每天依旧在庄园里劳动,听着镇上的邮递员,带来一个又一个生命或生或死的消息。“妈妈,如果神爱世人,为何让我们遭遇如此大的痛苦,把我们最亲爱的人从我们的身边带走,让一个种族的同胞相互残杀?”当我最小的小孩子问出这句话时,我正看着窗外的那群猴子,闪烁的镜面上倒映出我模糊的影子,而我看着那群动物,仿佛在照着镜子。
于是有一天我决定去找他,我骑上一匹最好的白马,在把我的孩子托付给家里的女佣后,在一个寂静的黑夜,踏入了一片迷蒙的前路。我骑啊骑,看着死寂的村庄传来女人思念的哭声;我骑啊骑,看见被丢弃的孩子咽下最后一口气;我骑啊骑,看着一片又一片废墟残骸在我身边飞过。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寻找他,我的丈夫,如果失去了他,我一个女人,一个生活在这个世道下的女人;一个无法找到工作、无法养活自己孩子的女人;一个可能会被卖给别的男人的女人。该怎么活下去?
就在那时我遇到了我的第二个丈夫。那时那里刚刚打过一场仗,到处都是尸体,而我在一个废墟的角落找到了他。“嗨,或许你会止血吗?”他疲惫地坐在那里,问我。“不,我没有学过这个。”我诧异地看着他:“我不是医生,况且,那是男人们才能学的东西。”“那或许我可以教你学一学,在打仗的时候,这总是很有用的。”于是我就这么跟他走了,学习止血,在他做手术时打打下手什么的。他无疑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个优秀的医生,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傲慢的人。起初,他总是不叫我的名字,而是用“喂”来称呼我;他教我如何使用手术刀,却从来不让我一个人做手术。直到有一次他把我独自留在一个地方,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中枪的士兵,当他回来时,那枚子弹已经躺在了我的手里,那时他仿佛才知道了我的名字,尽管后来他依旧总是叫错它。我和他经过了很多地方。而经历的越多,你越会发现,当你面对巨大的悲剧,你很难保持冷静,那时你会希望有人能够支撑你,去爱你。或许是因为习惯了温暖的房间、牢固的庇护所,而在废墟中我一个人睡觉太冷了;或许是因为我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在面对死亡、伤病、痛苦时无法做到面不改色。总之,在这个国家最炎热的季节到来之前,我们在一起了。直到后来他因为一场疾病离开了我,在他死之前,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感觉儿时的恐惧始终如影随形。在我的生命彻底终结的前一秒,我还是无法忘记他逐渐灰败的眼睛,忘不了他微笑着对我说的那句“维特斯那,你会一直走下去”。是的,是的,我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在失去他后,我一个人为那些受伤的士兵包扎,救助他们。我赢得了很多人的感激,也受到过很多人的谩骂,但我不在乎,只是一直、一直做下去。直到战争结束,直到我因为没有医师执业证被抓起来。
“你认罪吗?维特斯那。”在此后的多年里,总是会有人重复地问我同一个问题,而我望着窗外绚烂的天空,总是会平静地反问:“我犯了什么罪?”“你蔑视了国家的法律。”“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可你们曾说过生命是无价的。”
我记得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那时一切还没有改变,我的第一任丈夫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读着报纸。那时现在的总统还没有上位,他和另外一名政客竞争的激烈,而他那大大的“生命无价”就印在报纸的封面。
“不,这和你是一个女人没有关系。”坐在另一边的人向我投来一个微妙的目光,“这就是我们的规则,只要那些大人物没有说过要赦免你,那么我们就绝不会做多余的事,以免让我们自己惹上麻烦,就这么简单。”
于是我沉默下来,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思考着。我不知道我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可能够感觉到那里的天气总是很好,窗外有着和我的家一样的一片热带雨林,我看不见猴子,但总是能听见它们的啼叫,我想象着它们嬉戏、觅食、养育后代。有时会有老去的生命被赶出猴群;有时猴王会被打败,新的猴王会带领猴群走向另一个繁荣。可是它们之间没有背叛、借口,没有永远见不到的猴王、无法得到的原谅,一个猴群的世界是那么小,所有的猴子都互相认识,而我却要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等待着一个可能一辈子都不认识我的人的赦免。
我不断地想着,去回顾我的过去,这让我始终保持着平静,尽管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再得到自由;尽管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我想要再见的一些人;尽管我救了这么多人的命,却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要永远困在这方天地里。可我永远记得一些东西,它们支撑着我度过一个人漫长的一生。
有时候我还是会梦到我站在家乡的土地上,那里有一群猴子,有一个孩子,我看着那个孩子,就像我的母亲看着我,然后我站在原地等待着,等待着,那时我听到远方传来一声啼叫,于是我走进了那片森林里,再也没回来。
我想,或许我一直在经历着同一个永不熄灭的夏天。
真实姓名:彭寒玉
联系地址: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吉首市吉首大学雷公井校区
就读高校:吉首大学
专业:小学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