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地下通道,攀上月台,拎着大包小包的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时间刚刚好,我给妹妹们发了消息,再过2个小时,我就到家了。
列车缓缓启动,车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地向后退去。我凝视着渐行渐远的高楼大厦,行人和车流。心情和第一次回家一样,既急切又兴奋。可能每一个远嫁的女儿,每次回娘家都是这样。恨不得背上插上翅膀,飞回母亲身边。
渭河平原在视野里,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列车过了宝鸡,便一头扎进曲折蜿蜒的隊道里。车厢随即陷入一片昏暗的混沌世界,过了片刻眼前又重现光明。车窗外出现了重峦叠嶂的群山,云雾缭绕,巨石青黛。浊浪涛涛的渭水沿着铁路线一头向东奔向广袤的八百里秦川,一头向西抵进苍茫的黄土大塬。我的心也在此地劈成了两瓣,一瓣给了陕西的家,一瓣给了故乡和母亲。
两个小时的行程,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快要到家了,我下了火车,又一次穿越地道,走出了出站口,阳光如母亲的手,温柔地拂过我的身影,故乡的风,暖暖的,柔柔的。擦肩而过的路人脸上洋溢着质朴的笑容,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随意自在。
小妹和小弟早就开车过来,她们一直在出站口等着,等我走近了,小弟热情地接过行李放在车子的后备箱。我和小妹上车,坐在了后排。汽车沿着河堤向着家的方向驶去。小妹知道我喜欢家乡的浆水饭,早就准备好了饭菜,等我在小弟家里坐定,几碗浆水面条就端上了桌,红艳爽口的脆萝卜,特别的下饭。还是往日熟悉的味道,酸辣鲜香,我是真饿了,一连吃了两大碗才放下筷子,实有吃不下了才停下了。
吃饭间隙,我问了母亲的近况,小妹说,妈还是老样子,没有多大起色。她的表情平静,也带有一些忧虑。我没再多问什么,房间里只听见碗筷声响和咀嚼食物的声音。这个话题有些沉重,我在陕西每天也不止一遍地问自已,母亲今天怎么样了,是不是比过去有一点点起色?现在回家了也一样,内心期盼着一个完美答案。
五妹的家在镇子上,穿过公路上了一条陡坡就能望见。我和小妹小弟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爬上陡坡,就望见了五妹和妹夫的身影。看见我们来了,笑意盈盈的五妹远远跑过来接下我手里的东西。她连着问了我好几句,姐吃饭了没?路上走得还顺利吧?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此刻的心早已回到了母亲身边。
我进房间时,黄昏的微光正映在院子的墙壁和窗棂上。一个瘦小的身影裹着被子,蜷缩在有些宽畅的炕上。零乱花白的头发遮住了面容,看不清母亲的脸,我不知道她是睡或醒。俯下身子,我用手理了理零乱的白发,轻轻唤了一声“妈”。母亲听见我的呼唤,睁开眼睛望见了我,枯瘦的手拉着我的手竟然有些力气,掐得我有些疼也不丢手。失神呆滞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大一会儿,几颗清泪从眼角滚落,顺着侧脸滴了下来。她的嘴角嚅动着,嘟囔着说了好多话,我只听清了一句“你回来了,回家了就好。”
我抱着母亲削瘦的身体,拥坐在炕角。用纸巾轻轻拭去母亲滴下的泪,回想着往事,鼻子一酸,泪水也不由得涌出眼眶,滴落在母亲的衣襟上。屋子里的气氛有些伤感凄凉,妹妹妹夫和小弟看着我落泪了,都站在地上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说些什么才能缓和此时悲伤又有些压抑的气氛。厨房里的抽油烟机轰轰地响着,灶台上熬着一罐中药,烟气袅袅升腾,整个屋子充斥着一种草药浓烈的苦味。
夜里,我和小妹陪着母亲睡下了。半睡半醒间听见了风声呼啸,我正想着心事,一股狂风猛烈地推开了窗子,发出“咣当”的巨响。无数冰冷的雨滴,随风飘进了屋子。我立即起身关好了窗户。突如其来的风雨随即被隔绝在了窗外。回头望去,睡梦中的母亲,脸上露出了有些痛苦的表情,时不时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我给母亲掖了掖被角,伸手摸着被窝里母亲身下的尿不湿,还是干燥的。一切还好,我又沉沉地睡去了。
又回到南寨梁了,坐在汽车上的我,远远望见堡梁上那棵高大的皂角树,心猛然狂跳了起来。汽车稳稳地停在了道班梁上,我拎着行李跳下车,转身望见了父亲和母亲,他们和姐姐妹妹小弟都来接我了。父亲还是和以前一样,夹着纸烟满眼笑意地望着我,母亲拖着我的手沿着土坡往家走去。老泉的水很大,一汪清泉碧波荡漾,好像一面波光粼粼的大镜子,乡亲们吆喝着骡子和驴子,往山坡上的梯田里赶去。转过一个坡头,就能看见我家的苹果树了,院子里高大的苹果树就象一柄挂着果实的大伞,红彤彤的果子在微风中摇头晃脑,欢迎着主人们的归来。一家人围坐在石桌边上,头顶是一片诱人的果子,桌子上摆着满满一大桌菜,父亲笑吟吟地夹起菜堆在我的碗里,那些都是我最从小最爱吃的菜……
有人用力推了推我,我猛地一下子醒了。桌子上的座钟“咔嗒”“咔嗒地”响着,屋外的风雨依旧猛烈。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梦。小妹叫醒我帮忙,姊妹俩手忙脚乱地给母亲换好了尿不湿。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异味,我拎着装有尿不湿的垃圾袋,打开了房门,一阵寒风裹挟着冷雨迎面袭来。我不禁缩着脖子扔了垃圾后随手关门。钻进被窝后转身望见,母亲已经醒了,她睁大眼睛,用力地攥紧我冰凉的手指,好象我是年幼的孩子一般,母亲盯着我看,脸上露出了慈爱的表情。
一年多了,从那个傍晚开始,母亲就失去自由活动的能力,整日里卧床不起。漫长的时光和苦难的岁月沉溺在一起,犹如一把锐利的匕首。匕首高高扬起,一刀又一刀,捅到我心麻木,百孔千疮,鲜血淋漓。
母亲的银发近乎透明,蓬松干枯。肌肉以肉眼可见的萎缩,削瘦的肩峰和脚踝的皮肤薄如蝉翼,颜色有点黑紫,那是长期卧床重压的结果。我和小妹用温水擦洗了母亲身上那些黑紫的部位,随即涂上预防褥疮的药膏,小妹告诉大家,以后每两小时给母亲翻一下身子,变换一下躺卧的体位以预防褥疮。最后我们又买了一张充气床垫,母亲躺上去可能会舒服一些。
星期天到了,五妹的家里涌满了人,姐妹们和孩子都来了。风和日丽的天气,不冷不热。妹妹们把躺椅放在台阶上,躺椅堆了一条厚厚的被子,大家搀扶着母亲下了炕,并鼓励她试着小心走几步,母亲的步履沉重,好长的时间才迈出去两步,这已经是很好的进步了。母亲耗尽了气力,被厚厚的被子包裹在躺椅里。削瘦的身影在阳光的映射下,散发出母性的光芒。昨夜梦中的情境再次重现,家人们围满了好几张桌子,桌子上全摆满了菜,看起来今人垂涎欲滴的饭菜,都是五妹和妹夫下厨做的。姊妹们好久不见了,她们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更多的目光却落在了母亲身上。孩子们在院子里互相追逐嘻闹,有些小孙子扑到奶奶怀里,小脑袋抵着奶奶胸口,小声呢喃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欢声笑语在这个平日里宁静的院子里肆意流淌,一扫往日压抑沉重的氛围。
只是可惜,这喧闹的人群里没有了父亲的身影,父亲早早地离开了我们,母亲就成了儿女唯一的精神支柱和倚靠。可惜天不怜我,母亲现在饱受病痛的折磨,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这也是我心中难以承受的痛。母亲给予了我生命,用一辈子的心血造就了我们。可在晚年多病之际,儿女们却分身乏术,没有太多时间去陪伴她,减轻她的病痛。即使此时短暂的相聚,也会让母亲开心好一阵子。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有时候我不禁在想,如果我可以不长大,母亲可不可以不变老,不再受病痛的折磨?
我们永远爱您!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