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各位旅客,您所乘坐的G814次列车,即将到达西安北站,请您携带好随身行李,准备下车……”
列车播音员温柔甜美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我。终于到西安了,我快要到家了。这时,所有的旅客各自匆忙地收拾着行李,拥挤的人流已经沿着两边的过道向车门处涌去。一名列车员扯着嗓子提醒着旅客,“终点站到了,西安到了,那位睡觉的同志,下车了。”他那种职业性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温情,让我感受到来自故乡的第一声问候也不是那么的生硬冰冷。
站台上,嘈杂的人流像一条被惊扰的河,推搡着拥挤着人潮,向着列车或地下通道的方向缓缓涌动。空气中弥漫着冷洌而又混浊的气味,这是故乡寒冬里独有的气息,也是春运特有的味道,浓烈而复杂,带着一种令人欢呼雀跃的兴奋感。
我背着沉重的行囊,被人流裹挟着向前缓缓移动。耳边充斥着各种暄闹的声音:行李箱的滚轮与地面沉闷摩擦的刺耳声响,小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呼喊声,车站广播里不断重复播放的客车到站信息,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春运特有的交响乐。记得十几年前,父亲送我去外地上学,站台上停放的大都是绿皮火车,长途慢车站站停靠的那种。时过境迁,现在从广州回家,如果你乘坐的是红白相间的“复兴号”高铁,一路风驰电掣,七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西安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从我身边挤过,他的肩膀上扛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装满了过节的年货。他的神情看起来很疲惫,但是眼神却和我一样,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我知道,那光芒的尽头,是家的方向。
站台上,一对年轻情侣正偎依在一起,依依惜别。年轻时尚的女孩,眼眶红红的,男友轻轻擦去她的泪水,低声安慰着。他们旁若无人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要将彼此融入自已的身体里。短暂的离别是为了下一次的相聚,此刻的他们,却是情意绵绵,难分难舍。
终于,我出了人潮汹涌的西安北站,穿过了半个城市,挤上了发往乾县的客车。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我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寻找着自己的座位。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妈妈,我饿了!”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看起来两岁多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她的母亲。年青的母亲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面包,又取出保温水杯,小心翼翼地喂给女儿。小女孩满足地啃着面包,喝着热水,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我找到自己的座位,放下行李,长舒了一口气。客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滚滚车流和行人,开始快速地向身后退去。不多时间,都市的摩天大楼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窗外出现了大片平坦的麦田和零星的果园。而我还在回想着去年春节回家的情景,直到苍峻的梁山和帝陵映入眼帘,我才意识到真的快到家了。
县城还是以前的样子,犹如一位历经悠悠岁月的睿智老人,洞察世事,淡泊名利。只是此时更多了一些欢度节日的浓厚氛围。大街小巷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彩灯和硕大的灯笼,黄昏时分的夕阳,落在了高大雄伟的鼓楼上,鼓楼也尽被染成了炙热的桔红色。仿古的女儿墙上,十几面鲜艳的彩旗迎风飘扬。鼓楼的轮廊和檐角在LED灯带的极力装饰下,竟然有了些许明代殿宇楼阁的尊贵气质。
此前在乾县客运站,我又换乘了前往西河的通村客车。司机用亲切的乡音问我去哪儿,我随口答了一句“屈家”。年节将近,故乡的气氛是热烈的,就连方言味极浓的乡音听起来也是那么亲切。擦肩而过的路人,行色匆匆,每个人脸上洋溢着质朴的笑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的随意自在。
当最后一缕晚霞悄然隐去,不远处的村子已经是暮色茫茫,炊烟袅袅。通村客车在我家村口的小路边停下,我兴奋地跳下车子,细心的打量着故乡的细微变化。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在暮色中隐隐绰绰,家家户户的灯火微微闪烁,忽明忽暗。犹如漫光的星光一般璀璨。故乡的夜晚,宁静而又美好,平常而又普通,却让身在异乡的我,午夜梦回时心心念念。
父母亲早早地就在路口等着我。通村客车刚在路边停稳,他们就急切地迎了上来。在下车的人群中寻觅着我的身影。我跳下车子,拖着沉重的行李还没走几步,就望见了父母的身影。父亲很快过来接过了我的行李,母亲拖着我的手臂,随机开启了“热聊模式”,一连发出了好些个灵魂拷问,
“吃饭了没?”
“怎么穿着这么单薄?”
“怎么看起来比去年又瘦了……”
母亲还和以前一样,絮絮叨叨,说着许多重复略显啰嗦的话,我也是积极地回应着她的追问。
得知我还没有吃饭,母亲就问我想吃点什么?我低头想了一下,说在外面最想吃妈做的玉米糁子了,再下点红芋,那是最好不过了。独特的家乡饭,也是吃起来特别香甜的那种。这种极具地域特色的家乡饭,我在南方厌倦了当地的米饭和河粉,就时常想起母亲做的玉米糁和搅团。
回家的感觉真好。家里还是以前的样子,从寒冷的室外进了屋子,感觉整个人都是暖暖的。炕上铺着整洁的被褥,我略显冰冷的手指摸进去热乎乎的。父母放下了行李,就忙着给我做饭,厨房里传来一阵风箱低声“唱歌”的声音。原来父母的爱是那么细碎,那么深沉。他们总是在想着,孩子那么瘦,是不是饿着了,在外面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穿得暖和的,会不会忍饥挨饿呀,在干好工作的同时,能不能独自照顾好自已……
我静静地想着心事,菜已经先端上了饭桌,一盘细细的红萝卜丝淋上鲜亮的辣椒油,白萝卜丝晶莹剔透拌着香油,看起来就让人垂涎欲滴。这两个农家菜是玉米糁子的“灵魂伴侣”,如果吃玉米糁子少了它们,再好的饭也是索然寡味。最后一道是母亲最拿手的菜,它是用当年新鲜的芥菜腌制的青曼菜,散发着浓烈的芥茉独特香味。
屋檐下的冰棱在夜色里泛着冷白,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炸开几粒火星。母亲揭开了木锅盖,浓白的雾气裹着玉米的天然清香袅袅升腾,她舀饭的动作忽然停下了:"小时候,你总嫌糁子饭烫嘴?"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烟,他接话的时候,缕缕烟雾在冷风里消散不见:"那时间你才三岁,你妈端着碗满院转,非得撵着喂,哄着你才肯吃饭。"
街巷的深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惊飞了枣树上栖着的麻雀,一群鸟儿扑愣着翅膀又落在院墙角落的玉米秸秆上。隔壁家二婶端着冒热气的搪瓷盆走进了院子,我忙上前和她打着招呼。二婶笑着对母亲说:"我刚炸好的麻叶子,叫娃尝一下!"纯正的农家菜油混着芝麻香气在冷风里漾开,搪瓷盆的边缘还沾着几条面粉指痕。母亲忙不迭地推让,两个女人的身影在院子的墙上推来搪去,像在演一出温馨的皮影戏。
吃完了饭,我揉着滚圆的肚子,不由地打了一个饱嗝。刚才美美地咥了两大碗玉米糁子,好久没有这么“放肆”地吃饭了。还是家里的饭菜香啊,外面再好的大鱼大肉都比不上家里最简单的米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管你身在何处,心心念念的还是故乡,还有母亲做的一粥一饭。
夜已经深了,隔壁的房间里,父母亲还在小声地说话,他们大概在谈论着过年的事情。透过灯光,我望着窗外斑驳的树影,房檐下以前经常晾晒悬挂的柿饼,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母亲换成了新挂上去的红辣椒。街巷里的犬吠,声声呜咽,渐次沉入深沉的夜色,唯有火炕蕴蓄的温热暖意,正顺着棉絮的厚重纤维,一寸寸抚平归乡人的愁绪和心事。
(二)
天还是灰蒙蒙的,村头那棵树龄高达300年的国槐,在浓白的雾霭里映成了一道模糊的灰影。熟睡的我被灶间铁铲刮擦铁锅的“刺啦”声惊醒,尖锐剌耳的声音像一根细绳,把我从混沌梦境里一寸寸拽回现实的白昼。棉布门帘一掀,蒸腾的雾气裹着玉米糁天然的香气涌进了房子,厨房里,早起的母亲佝偻着背,正往灶火里添着麦秸。
“赶紧起来吃饭了!”父亲在台阶边用力地跺着脚,棉鞋底粘着的冰碴子簌簌地往下掉。他手上提着个大号的塑料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装了满满一大袋子的红芋,寒冬的霜花在细长条状的红芋凝成了晶莹的珠子。父亲望见了睡眼惺忪的我,又美美地吸了一口烟,笑着说:“咱屋的红芋没了,今早我刚一出门,碰见邻村的你赵叔在村口卖红芋,我随口说了一句你回来了,想吃咱这的红芋,他就给拾了满满一袋子,我俩拉来顿起的,他就是死活不要钱,这老赵也太有心了,咱可把人情欠下了。
你小时候,你赵叔还抱过你呢,就是你捣蛋,在他新袄上画了一个地图,尿湿了前襟。那当时可是他相亲要穿的时兴衣服。”
说起我小时的糗事,父亲开心地笑了,我也不好意思地陪着讪笑,一脸的尴尬。父子俩的笑声惊飞了房檐下的十几只麻雀,鸟儿们扑棱着翅膀搅碎了袅袅升腾的薄雾,稳稳地落在了远处又细又长的电线上,叽叽喳喳的呼朋唤友,不时地歪着小脑袋向着欢乐的农家小院张望。
一直忙活不停的母亲,随手往我手里塞了个烤红芋,滚烫火热的感觉直往我的掌心里钻。看似焦红的表皮里包裹着一股浓郁的香甜。
“你碎时,为吃零嘴,能把灶火掏出个眼眼,只要一烤玉米棒棒和烤红芋,你比狗鼻子还灵,早就闻着味寻来了。今剩下3个红芋了,今早我全烤了,咱屋一人一个。”母亲笑吟吟地,用食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指甲缝里还沾着揉面留下的一点点面粉。
当日头爬上枣树梢时,房子里的长条案桌已摆开了阵仗。二爸提着竹篮跨进了我象门槛,篮子里新蒸的老鼠馍还冒着热气。一个个刚出锅的老鼠看起来栩栩如生,又细又尖的耳朵两边支楞着,乌溜溜的眼睛是二妈用黑豆子粘上去的,一个个肥硕的身子看起来很富态,短小的尾巴卷在脊背上,细心的二妈还用炭笔给老鼠馍画上了细长的胡须,就像真的老鼠一样。
“咱屈家的老规矩不能忘,开始祭祖了。”父亲话音刚落,就指挥我把褪色的祖宗牌位请到长条案桌正中,他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抚过描金剥落的“耕读传家”匾额,冬日的暖阳透过了窗棂,在漆黑的匾额下映出一道金色的弧形。
供桌上,十几只老鼠馍排列齐整,看起来憨态可掬。父亲摆放的猪头一不留意歪了耳朵。二爸一把扯掉他插在猪鼻孔的柏树枝:“祭祖要摆‘麒麟送子’的样式,你还当是杀年猪呢?”
“我刚摆得好好的,你又胡挪啥呢。”
父亲假装生气,吹胡子瞪眼地瞅着他的兄弟。
“老祖宗保佑,今年还是个丰收年,五谷丰登,粮食满仓。把这些害人的老鼠精一个个都收走。别让它们出来害人了。”
就在老兄弟俩斗嘴的功夫,絮絮叨叨的母亲嘴里念叨着灭鼠大计,手上却一直忙个不停。她端着五样新鲜的供果摆上了桌,金灿灿的是香蕉,细纹皴裂的哈蜜瓜,红彤彤的苹果,还有琥珀色的脐橙和其貌不扬的弥猴桃。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射进雕花窗棂,在灰砖地上映射出一个个模糊的菱形。香烛燃起的缕缕青烟里,父亲和二爸神情肃穆,兄弟俩对着祖宗牌虔诚的施礼跪拜,我却不以为然,站直了身子,歪着脑袋盯着那些供桌上的老鼠馍发呆,幻想着一个个老鼠呲着牙,翘着尾巴从供桌上跳下来,钻进房子炕上热哄哄的被窝,余温未尽的灶火旮旯里。
旁边的二爸使劲地拽着我的衣角,他用眼神示意我猫下身子磕头跪拜列位祖宗,而前边的父亲表情严肃,佝偻着身子,认真地做着每一个神圣的动作。我跪下磕头的时候,无意间望见以前的太爷爷曾经用过的烟锅,现在仍旧挂在西边的墙上,金黄色的烟锅绿锈斑斑,羊皮烟袋却泛着幽幽的亮光——那是父亲在每年腊月都要里里外外仔细擦拭一遍,精心保养的结果。
吃过饭,我和母亲一起去镇街集上准备再采购些年货。赶年集的面包车,在白茫茫的雪地碾出了两道深深的印子,汽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浓浓的白烟。车里还坐着四五个穿得齐整的年轻嫂子,她们在一边嘻笑打闹。
“吆,这不是咱屈家的大学生嘛!现在大城市发达了,啥时回屋的?”,
泼辣的二嫂盯着我的眼睛,说话时眉眼里都是笑意。
“前晚上回来的。“ 我有些腼腆地朝着二嫂笑了笑,
“你看,大学生的脸红得像下蛋鸡一样,啥时能引回来一个花骨朵样的媳妇,让嫂子看看。”二嫂嘻笑着,调侃着我有些狼狈的窘态。
我没有再答话,耳朵和脖子却泛起了大片红晕,更加不好意思了。
同行的母亲及时发声救场了,“娃有对象了,正谈着呢,前晚还给我看媳妇的照片了”。
说着,母亲拿着我的手机,找了半天,翻出一张我女朋友的照片,给嫂子们看,顺便让她们给我把把关。那几个兼职“村口情报组”的嫂子,对着照片就是一顿评头论足,如果是女朋友站在她们面前,面对村里极度热情的嫂子,肯定会羞涩得落荒而逃。
镇街年集的布摊前,母亲为了两块钱,和商贩掰扯了半晌,转身却和众人一起往镇街路口财神庙烧香,她毫不犹豫,向着大殿里的功德箱塞了张崭新的红票子。财神庙大殿檐角的铜铃在呼啸的寒风里叮当作响,母亲跪在褪色的蒲团上虔诚地磕头时,我瞧见她棉裤的膝盖处磨出了点点灰白的絮花。高大的供台上,电子莲花灯已经替代了往日烟火燎绕的长明灯,塑料花瓣在带有雪花的穿堂风里机械地一张一合。
回家时雪下更密了,几辆三轮摩的在田埂上歪出一道蛇形。远处今年新修的高速公路,像条一条细长的银链子,把方块似的麦田生生劈成了两半。一辆外省牌照的轿车陷在满是泥雪的沟渠里,轿车歪着身子,发动机如猛兽一般低声咆哮着,一只轮子陷在泥雪窝里空转,刨起了一道灰色的泥水。一位身穿貂皮的女人踩着高腰桶靴,朝着开着三摩赶集回来的七叔喊话:“老叔,拖车费五百干不干,帮我把车子拖上来么?”
精神矍铄的七叔冷笑了一声,又望了一下自已的小三摩。“五百块真不算多,农村人么,随手帮人一把,这么碎碎的事,要钱就不太好看了。你先等着,我去村里喊人。”
不多时,二十几个小伙子跟在七叔的身后涌上了渠岸,大家齐发一声喊,齐心协力,硬是生生把小轿车给抬出了沟渠。
貂皮女人满心地感激,连声道谢,随手在车里拿出一条好烟拆了,一盒盒地散给大家。
除夕夜的鞭炮声音,像极了暑期的急风骤雨一样猛烈。庭院里灯火通明,母亲走出走进,忙着给每个神位前点蜡看香。忙着了一切,她又想起了一件事,翻箱倒柜地从柜底捧出个蓝布包袱。千层底黑色布鞋簇新挺括,鞋垫上却留着顶针的凹痕——原来,她瞒着我做了整个夏天的活计,给我和父亲做了好几几双布鞋。
“娃呀,包嫌妈做的布鞋难看,这鞋穿上舒服透气,又不臭脚,你以前最爱运动打篮球,完了脚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穿布鞋,不磨脚,脚也就不出水了。
母亲说话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她的双鬓又多长出了很多根白发,以前光洁的额头和眼角又多出了好几道细长的皱纹。原来,母亲已经老了,她却时时惦念着孩子的喜好。总是把我的冷暖放在心上。
“你在外头...别太省,别苦了自已,我和你妈在家里吃喝不愁,都好着呢,明年你再回来,一定把媳妇引回来让你妈看看,你们感觉合适了咱就准备着结婚。”坐在沙发上沉默寡言的父亲,忽然冒出几句话。父亲抽着烟一直么停火,暗红色烟头在灯光下时明时灭。烟雾缕缕在半空里汇成一个个圆圈,向着远处的窗格渐渐地飘散。
院角的硬柴垛上簌簌地落了一厚层雪,掩住了母亲低声吸鼻子的声音。
“你爸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话,你现在年龄大了,有了媳妇了就好好待人家,千万可不敢这山看着那山高,你听着么。语重心长的母亲,望着我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又伸出她的兰花指,对着我的额头轻轻地点了一下。
电视机里春晚节目正演得如火如荼,小品演员的哄笑,歌手们的深情演译,对于此时的我却如同嚼蜡,我想着父母刚说过的话,心情有些沉重。百无聊赖地随手翻着墙上的挂历,却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心细如发的母亲,总是在挂历上圈画着我归家的日期。那些有些褪色的红圈像极了母亲眼角逐年加深的皱纹,盛满了等待亲人的欢喜和酸楚。
后半夜,我被窸窣的声音惊醒。月光漏进窗缝,我转过身就望见母亲把家里种的核桃逐个塞进我的行囊缝隙里,她的动作轻微得像在藏着什么珍宝。那些沟壑纵横的坚硬果实,此刻成了行囊最好的防撞填料,像极了母亲在这些年里,把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和思念,都揉碎了填进琐碎唠叨的叮嘱里。
初六的清晨,又到了我要离别的时候了。那天的风很大,一直呼呼地刮得天昏地暗。一辆通村客车卷着烟尘,缓缓地停靠在村口的小路边。送行的母亲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往我怀里塞了个玻璃瓶。玻璃壁上凝着水汽,里头腌渍的辣椒红得透亮,像封存了故乡无数个火烧云的黄昏。
“南方的菜不辣,你带过去好下饭,明年回来,一定要把媳妇引回来让妈看…...”她别过脸去拽了拽为我新织的毛衣领子,手掌心的老茧无意中勾出一缕毛线。
汽车启动的瞬间,父亲往车窗缝里塞进个塑料袋。隔窗又飘来一句话。“记下了,明年一定把媳妇引回来。
我还来不及答话,车子已经开出几十米远了,在颠簸的座位上展开那个塑料袋子一看,里面装着几十个独头蒜——父亲说是独头蒜能治病,更能防城里人说的什么“病毒”和“细菌”。塑料袋里还卷着好些零零碎碎的票子,大约有两三百块的零钱,这些看起来不怎么多的零钱,都是父母一块两块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拐过村口的老油坊时,我望见父母的身影巳经变成了两个黑点。母亲的灰头巾在风里抖成一面小旗,那还是我在年集上给母亲新买的,以前那条枣栗色的围巾还是母亲的嫁妆,她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已经有好多年头了,旧得都不成样子了。远处的父亲抬手用力地挥了挥,又有些局促地缩回袖筒。他们那佝偻的身影被狂躁的风拉得好长,像极了两根被风压弯的老树。父母的身后,远处老屋的门楣上的春联红得刺眼,那还是我刚回家时写的:“八方鸿运随春到,八面财源顺意来”——横批终究没敢写“父母安康”,我也怕犯了禁忌。
(三)
西安北站,进站安检机吞吐行囊的时候,母亲最后放的那瓶辣椒酱被工作人员拦下了。一位身穿制服的小姑娘微皱着眉头,轻轻撕掉缠裹的旧报纸,举着那瓶辣椒酱仔细地检查了几遍。又转手极不耐烦地递给了我。我慌忙去接玻璃瓶流淌的辣椒汁水——那张包裹玻璃瓶的报纸,原来是父亲以前订阅的《农业科技报》,日期是去年惊蛰,上面还留着父亲歪歪斜斜写的一行小字:“3月6日,广州,多云,22℃”。
我背着沉重的行囊,有惊无险地 通过了安检,进入高铁车厢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经过半天的旅程,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感觉好饿。我摸索出了行囊里焐热的熟鸡蛋,那些都是母亲天色微明时就已经煮好的红皮鸡蛋。磕开了一个却是一个双黄蛋——母亲曾经说过,双黄蛋很喜庆,很吉利。这也许是“双喜临门”的好兆头。
以前母亲总是喜欢喂养各种家禽牲畜。这也是家里穷,实在是没有一点办法,养一大群母鸡长大了下蛋好卖钱补贴家用。再养着两头关中黑猪,一直等着年底养肥了就有贩子上门来收。关中黑猪是很希罕的品种,父亲养的黑猪,肉质细腻。他一直坚持用纯麦麸和玉米饲养,从不加饲料添加剂,所以猪贩子每次收猪时,给的价格也很高,每次接过猪贩子递上厚厚的一沓钞票,父亲总会留露出一种优越的成就感。
父亲常常笑谈母亲在家里就是一个鸡司令,母亲行走在后院时,后面经常跟着一大群母鸡等着喂食,它们总是“咯咯咯咯”地叫个不停,那个鸡群觅食的场景蔚为壮观,一只只老母鸡就是一个个移动的微型银行。几只又肥又大的红公鸡父亲也舍不杀了吃肉,总是养着等我过年回家才吃。
前年冬天下雪,母亲去后院喂鸡,一不小心滑倒了。母亲感觉全身疼得不行,忍了一天才告诉父亲。最后还是父亲陪着她去的医院,医生检查是肋骨骨折,实在疼得忍不住才住院了。骨折病人要大量补充蛋白质来加强营养。那时我刚好在家,就每天给母亲煮4个鸡蛋,医嘱说只吃蛋白不吃蛋黄。后来我干脆先后饨了两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给母亲吃。一生节俭的母亲,何时享受过如此“奢糜”的生活。那两只下蛋的母鸡变成了浓香扑香的鸡汤,母亲一连心疼了好几天,一直都冷着个脸,不怎么和我说话。
就在我吃着煮鸡蛋,回想着父母的养鸡趣事,列车风驰电掣,已经越过险峻的华山和三省通衢的潼关。故乡的迷人风景,已经被这列快速移动的巨兽远远甩在了身后。
苍茫的暮色,漫过了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窗外,华灯初上,豫中城市的繁华夜景一闪而过。零星的烟花突然在城市的夜空绽放。那些转瞬即逝的繁华虚芜之间,我分明看见母亲削瘦的身影,忙着在冰天雪地里铲着鸡粪,收拾打扫着臭气熏天的鸡棚。家里的三轮车在村外的雪地抛了锚,一点也动弹不得。父亲的手指冻得红肿僵硬,只好拎起那些冰冷的修车工具,艰难地拆解着他那辆用了七八年的宝贝老爷车。老屋的那双异常结实的铁制门环,在寒风中幻化成了光怪陆离的虚影...直到进了漫长的隧道,玻璃窗映出我模糊的面容,才惊觉眼角溢出了几滴泪水。
出租屋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我解开缠满胶带的纸箱,几粒麦粒从母亲塞的秋衣夹层里簌簌落下。它们或许在老家的粮仓角落里沉睡了整个寒冬,却无意间被母亲带进了塞满行李的纸箱。此刻又在二十八楼的水泥地面上悄然苏醒。广东的初春,天气湿冷多雨,我把十几棵饱满的麦粒,随手扔在了阳台上的花盆,过了一个星期,麦粒悄悄抽出草绿色的嫩芽,渐渐长成了细长的墨绿色叶片,十几天后,又簇拥成了一片绿色的微型田野,恰似故乡此时的春光。
冰箱里冻硬的小酥肉渗出了冰晶,那是母亲临行前,又悄悄在行囊里硬塞去了几碗。蒸锅的水蒸汽形成了一团缥缈的白雾,淡薄的雾气在抽油烟机的轻声轰鸣中袅袅升腾,它和老家厨房烟囱升起的缕缕炊烟何其相似。雪白的馒头蘸满了辣椒酱,我咬了一口,却被辣椒酱的无敌辣味呛出眼泪——那罐重新封装的腌椒酱,是母亲摘下菜园的鲜红辣椒精心做好保存的。辛辣鲜香的辣椒酱,封装了母亲的爱与思念,她把故乡的味道与牵挂,都封装在这小小的玻璃瓶里。
芒种时节,广州的天气又闷又热。我的脚气病又毫无征兆地复发了。脚趾又痒又痛,让人坐卧不安,心烦意乱。那种酸爽的感觉让我痛不欲生。我无心去敲击键盘,回复处理客户的各种问题,开始了各种药水洗浴泡脚的神操作,才感觉有些好多了。换上了新买的帆布鞋以后,又重新回到了痛痒的起点。密不透冈的帆布鞋让我扔到了阳台,我终于换上了母亲做的那双新布鞋。
下午公司全员会议,同事们望着我脚下的鞋子,纷纷流露出了不解的表情。要知道我以前可是“潮流党”,什么鞋子流行穿什么,那种鞋子款式好看,第二天穿在了我的脚上。现在追求时尚的我,却穿了一双非常土气的布鞋。其实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也只有故乡的母亲知道。她把母爱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地缝制成了与时尚和新潮最不搭边的样子。
深夜昏暗的灯光,整齐匀称的密集针脚,却耗尽了母亲的气力和心血。土气的鞋子穿在脚上,却温在我心。说来也怪,自从穿了布鞋,脚气再也没犯过。原来,最朴实无华的东西,才是最治愈的,最合我心。
广州的早高峰是极度繁忙的。地铁穿梭隧道的时候,手机在衣兜里突然震动。原来是母亲发来了老家的视频。菜园里,黄瓜藤蔓攀附在竹架上,翠绿的叶子下藏着几根嫩绿的黄瓜,表面还带着细小的毛刺,摸上去有些扎手。西红柿的果实沉甸甸地挂在枝头,红得发亮。
辣椒地里,一簇簇辣椒挂满枝头,有的已经红透,有的还是青翠欲滴。母亲常说,红辣椒晒干了可以做辣椒酱,青辣椒炒菜最爽口。茄子紫得发亮。旁边的豆角架上,细长的豆角垂下来,随风轻轻摇晃,像是调皮的孩子在荡秋千。
母亲不会使用智能手机,她一直用的是只打电话的那种老年机。过年时我把用了半年的新款华为手机淘汰给了母亲。面对如此时尚的手机,母亲有些拘谨,更不会使用。春节那几天,我不厌其烦地给她演示了各种功能,母亲终于学会了拍视频。
冬至那天,我又收到了老家的包裹。层层包装的大号塑料瓶里,母亲新酿的柿子醋已经发酵好了。塑料瓶底粘着张小学生作业纸,父亲的字迹歪斜却很用力,字透纸背:“今年的水渠,村上修好了,浇地不用半夜排队”。快递的纸箱里。整齐码放着好几把手工挂面。母亲上次打来视频说,我从小就爱吃家里的面食,这几年粮食连年丰收,家里的麦子磨的面粉格外香。
我打开塑料瓶,柿子醋的清香扑鼻而来,酸中带着一丝甜,仿佛能闻到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柿子树的味道。记得小时候,每到秋天,火红的柿子挂满了枝头,母亲总会挑些熟透的柿子,用来做成柿子醋。她说,柿子醋不仅能调味,还能开胃消食,是家里的宝贝。
我煮了一锅面条,捞出后放上各种调料和青菜,放上家乡的辣椒酱,再浇上一小勺柿子醋,最后撒上些葱花,香气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面条入口,筋道爽滑,酸辣鲜香的味道恰到好处,仿佛一下子把我带回了老家的厨房。母亲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长长的筷子,轻轻搅动着锅里的面条,热气蒸腾,那时,母亲的笑容温暖而慈祥。
窗外的广州依旧喧嚣,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我坐在桌前,慢吞吞地细品着面条,内心却是浮想联翩。那些从老家寄来的包裹,不仅仅是简单的食物,更是父母的思想与牵挂。它们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游子身边,仿佛告诉我,无论走得多远,故乡的味道始终陪伴着我,从未远离。
我拿起手机,给母亲发了一条消息:“妈,柿子醋收到了,面条也煮了,特别好吃。”没过多久,母亲回复了一条语音,声音里带着笑意:“好吃就好,下次再给你寄些别的东西。”
放下手机,我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夜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无论身在何处,故乡的味道和父母的牵挂,始终是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它们让我在繁忙的都市生活中,找到了一份难得的宁静与温暖。
小寒,广州也变得非常湿冷。休假的日子,女朋友来到我的出租屋。她进门时,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接过她手中的袋子,顺手放在桌上。
“阿姨寄的东西呢?”她一边脱下外套,一边问道。我指了指墙角堆着的纸箱和塑料瓶,她走过去,好奇地翻看着那些包裹。当她看到那瓶柿子醋时,眼睛亮了起来。
“这是阿姨做的?”她拿起瓶子,轻轻晃了晃,醋液在瓶中微微荡漾,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嗯,我妈每年秋天都会做。”我点点头,心里有些自豪。女友拧开瓶盖,凑近闻了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真香,比我妈在超市买的那些醋好多了。”她说着,顺手拿起桌上的面条,准备煮一碗尝尝。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熟练地操作,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面条煮好后,女友夹起一筷子面条,轻轻吹了吹,喂到我嘴边。
“尝尝,看是不是你妈的味道。”女友笑着说道。我张开嘴接住面条,吸溜着吞了下去。
“好吃吗?”女友认真地问道,眼里带着些许期待。
“好吃,和我妈做的一模一样。”我点点头,心里有些感动。女友笑了笑,低头继续吃面,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
吃完面条,女友收拾好碗筷,轻轻关上了灯。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的月光,洒在地板上,像是故乡的月光,温柔而静谧。我们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故乡,我听到了母亲亲切的呼唤,父亲爽朗的笑声,闻到了菜园的清香,感受到了那份深深的、无法割舍的乡愁。
夜风轻轻吹过,带着一丝凉意。我翻了个身,纷乱的思绪渐渐模糊,仿佛又回到了冬日的清晨,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父亲在院子里跺着脚,抖落鞋底的冰碴子。那些熟悉的画面,像一帧帧老照片,在我脑海中缓缓定格。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柿子醋的清香,那是故乡的味道,是母亲的爱,是父亲无声的牵挂。无论我走得多远,这份温暖始终陪伴着我,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照亮我前行的路。
我轻轻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念着:“过年时,我一定带着女朋友回去,让父母看看,让他们放心。”窗外的月光依旧温柔,暖暖地洒在我的床头,仿佛在轻声回应着我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