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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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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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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槐花香

老家的槐树,又开花了。

老屋后院的角落,原先长着两棵高大的槐树,已经成材做了家具,槐木做成的家具非常结实,经久耐用。没过多长时间,原来的墙角又冒出了一棵槐树幼苗,小小的枝叶弱不经风,几年时间幼苗就长成了一棵大树。每年五月,槐花飘香,浓郁的香甜气味沁人心脾,像是一把岁月的钥匙,不经意间,就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门。

 我走进庭院,空气中飘浮着久违的田园气味。不单是乡间特有的草木泥土味,还有着暮春时节槐花绽放的浓香。推开后院的角门,齁甜的香气愈发浓烈起来,浓烈中带着香气扑鼻的蜜意,——满树槐花含苞欲放,乳白色的花串在清晨的微光中微微颤动,仿佛在向我点头问好。

这株刺槐多久时间窜到这么高的?我竟浑然不知。几年前的初春,那时我还住在老家,后院墙角的缝隙里钻出一株剌槐的幼苗。两片椭圆形小叶牙怯生生地钻出坚硬的地面探头探脑。我路过后院闲来无事,本想随手拔掉它,手指触碰到叶片的瞬间,却想起以前那两棵郁郁葱葱的老槐树,满院的槐花幽香,终究还是缩回了手。

这株槐树,现在已经长得有碗口粗了。几条缀满花穗的树枝,甚至斜斜地伸向了院墙之外。槐花满心热情,它们紧紧簇拥依偎着。偶尔有几朵小花调皮地从枝头跳下来,一心想着邀请路人欣赏,来共赴一场暖春的甜蜜约会。轻风拂过,莹白的小花落在肩头,我拈起一朵放在掌心仔细观察,四瓣白色的小花像一个迷你的小风车。花朵的基部,一抹淡绿渐渐层叠晕染成细腻的白嫩色。这样的手指触感太熟悉了,指尖又记起小时候折花时习惯性的动作——掐断花梗时发出"啪"的声响细不可闻,随后绿梗处便涌出点点鲜绿的汁液。

"折洋槐花,要挑未开的花苞,开大的花就老了,没啥营养,也吃不成了。"母亲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记忆深处随即浮现出一幕温馨的画面。那是以前母亲站在树荫下折花时的情景。浅灰色的上衣配着黑色的裤子,风儿调皮,把她那些灰白的发丝揉得零乱。母亲踮起脚尖拉下低垂的花枝,采折着新鲜的槐花。那时,我总嫌她折槐花的动作太慢,现在回想起来,那年母亲已经快七十岁了。

老屋以前那两棵槐树,比这一株新发的要高大得多。粗壮的树干要两个小孩合抱才能围拢。灰褐色的树皮沟壑纵横,摸上去像极了老人皴裂的掌纹。每年的四月下旬,整棵槐树一夜之间被雪花覆盖,远看白茫茫一片,如果你走近一看,才发现累累如雪的花穗在微风里摇曳起舞。甜香馥郁的气味能飘出好几里地,引来无数蜜蜂围着莹白低垂的花枝,忙个不停。

每年槐花开的时候,母亲总要和我去折些新鲜的槐花,来做些农家特色美食麦饭菜。十四五岁的少年,扛着一根细长的竹竿,顶端绑着铁钩,专门对付远处高处开花的枝条,去钩折远处高不可攀的花枝。母亲则提着竹笼在树下来回接应着落下的花穗。邻家的小孩子,人前人后的追逐着一路小跑而来。他们把新开的花朵统统捋下来,草草地去了枝叶和尖刺就直接生吃。槐花枝条上的尖刺很厉害,稍不注意就会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母亲让他们小心点,别扎了手,可是小孩子哪里在乎这些。他们只顾得争抢着那些开得最盛的花枝,把槐花塞进嘴里大嚼特嚼,甜津津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

"别光顾着生吃,多摘点槐花,好做麦饭菜!"母亲轻声提醒着我,她站在树荫下,仰头望着纷扬落下的花朵和枝叶,炽热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空隙,在她的侧脸投下细碎的斑影。那时的我,不懂母亲眼神里的温柔。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她对岁月流逝的凝视,对我的疼爱。

 采摘下来的新鲜槐花,先捡去混杂的枝叶和小虫(蜜蜂),特别注意要去掉那些尖锐扎手的硬刺。然后把拣好的槐花浸在淡盐水中轻轻搅动。完全处理好的槐花沥干了水分,静置一会儿等它微微出水。

 那些年的老屋,灶房里溢满槐花香气的清晨,也是我现在最怀念的美好时光。灶火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噼噼啪啪地响。槐花的甜香混合着袅袅升腾的蒸汽,丝丝缕缕,从木制大锅盖的缝隙里一点点溢出来。一只农家特有的大老碗,盛满了热气腾腾的槐花麦饭菜。金黄的菜籽油已经烧得煎热,在长把铁勺里冒着植物油脂特有的烟气。母亲把暗红的辣椒面和姜沫蒜蓉,还有其它调料撒在新出锅的麦饭菜里。“滋拉”一声响,滚烫的热油浇淋在麦饭菜上,槐花独有的香甜混合着陈醋和辣椒油的酸辣味道。那种熟悉的味道也真是绝了,馋得我直流口水。

经过好几道工序做好的麦饭菜,就成了我家饭桌上的“新宠”。我早已馋得不行,不愿再多等一会儿,伸出筷子就要去夹一大块麦饭菜尝鲜。这时,母亲总是笑着叮嘱我:“小心,慢点儿吃,也没人和你抢,别烫着嘴。”绵软入味的麦饭菜,油香中有一点点咸,酸辣的味道还混合着槐花特有的清香鲜甜。真的是人间少有的美味!忙碌了半天的母亲从不急着先吃,总要等全家人都分到了,才挟起几筷子细细地品尝。母亲小心翼翼咀嚼的神情,像是在品鉴整个春天的美味。

槐树的枝梢在晨风中轻轻摇晃,把我从往日的回忆里唤醒。我涌起一种要折槐花的冲动,立即准备着称手的折花工具。后院这棵新长成的槐树,比我想象中的更茁壮,怒放的槐花也开得更艳。它从泥土的裂缝里顽强地向着天空生长,树干已有碗口粗细。我轻轻踮起脚尖,勉强才能够到最低的花枝。“要挑将开未开的花苞。"我默念着母亲的折花密诀,伸长带铁钩的竹竿小心地折下好多串花穗。塑料袋子里很快攒下了一大堆槐花,香气浓郁得几乎让人眩晕。

匆忙回到城里,我顾不得休息,急吼吼地钻进厨房,一心想着把刚摘下的槐花加工成纯天然的美味。现代化的厨房和老家昏暗的土灶台有着天壤之别,不锈钢台面反射着幽幽的亮光,电磁炉安静得像是不存在。可制作麦饭草的程序却一点没变——捡去杂质虫子和尖刺,再用盐水浸泡,掐去花梗。只是农家菜籽油换成了橄榄油,烟熏火燎的柴火灶台也换成了快捷的燃气灶,新买的不粘平底锅。

当第一缕槐花香气弥散厨房时,我忽然明白母亲当年为什么不急着吃第一口麦饭菜了。原来耐心等待本身也是享受美味的一部分,就像老家的槐树,要经历四季轮回才能开出香甜如蜜的花,有些好东西心急不得,平心静气才能拥有享用美食的极致体验。

手机铃声响起,是楼下邻居大哥发来的消息:"今天做什么饭这么香?味儿都飘到我家了。"我笑着回复:"我今天回家,折了些槐花做的麦饭菜,等下送些给你尝尝鲜。"那些年,母亲也总让我给隔壁家的奶奶端上一大碗刚出锅的麦饭菜。岁月流转的缝隙里,记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只不过这次轮到我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因为她总是乐意把最好的东西分享给身边的人。

麦饭菜出锅时,我改良了母亲的传统做法——再洒辣椒面的同时也加了些白胡椒。岁月留下的美食需要时代传承,可也更需要进行创新,就像那棵从坚硬如铁的土缝里钻出来的槐树,每年暮春时节总会给我惊喜,给我甜蜜。我细细品尝着自已的劳动成果,熟悉的味道瞬间激活了味蕾深处的记忆密码。调味品的咸香麻辣意外地衬托出槐花特有的齁甜,白胡椒则给柔和的滋味又添了几分活泼。原来母亲教给我的,不只是制作美食的过程,而是对待大自然原生态馈赠的那份珍重和新颖的创意。

记忆深处的槐树,在黄昏暮色里幻成了一帧剪影。心头一颤,母亲去世前的那个暮春,竟是如此的清晰重现。串串如雪的槐花在枝头低垂摇曳。那时的母亲,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却依然坚持要坐在槐树下看着我摘花。那天的风特别大,将枝头最盛的槐花吹落了一地。母亲蜷缩在藤椅上,单薄的身子裹着一件旧棉袄,莹白的花一片一片,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肩头,像是一场温柔的雪。母亲伸手接住一串花穗,指尖捻着花梗轻轻转动,低声对我说:"今年的槐花,闻起来比往年更香,更甜。"

我蹲在母亲膝边,学着她教我的方法摘去花蒂和尖刺,将鼓胀的花苞丢进搪瓷盆里。那时的我竟然一点没有察觉,母亲说话时的气息比飘落的花瓣还轻,也没发现她吞咽麦饭菜时,眉心不经意间掠过一丝隐忍的皱褶。

夜深人静时,思念总是不期而至。

冷清的月光,把盛开的花穗映成莹白色的流苏。母亲站在槐树下笑着冲我招手。我想大声呼唤,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想着快一点走近母亲,双脚却像陷在堆积如雪的槐花里,怎么也迈不开腿……

滴答的雨滴,惊醒梦里的我。原来这只是一个梦。梦醒时夜色深沉,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小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台缝隙里的尘埃。潮湿的空气里恍惚飘着缕缕花香,我伸手一摸枕头,竟沾着几朵压扁的槐花,一定是昨日折槐花时,悄悄落在衣领里的。

槐花依旧在,不见采花人。

 年复一年开花的何止是孤独的槐树?还有那些深植于血脉里的记忆与情感。母亲走了,可是她教给我的生活智慧就像坚强的槐树一样,在时光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当我在现代化的厨房里复制着岁月的美味时,当母亲教我的生活小技巧突然浮现在脑海时,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她始终在那里,如同五月里宿命般的槐花,以芬芳为形,以思念为质,在每一个晨昏的呼吸里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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