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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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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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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返乡笔记

   (上)

 中秋节的午后,大片的云朵如同棉絮,悬在天际线摇摇欲坠。我乘坐的市际客车,在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窗外的景色,也从都市的摩天大楼过渡成了大片的原野村落。随后成为一眼望不到头,硕果满枝的苹果园和梨园。

 坐了七八个小时的高铁,又换成市际客车,我竟有些疲惫。身子倚着车窗,感受着车子前行时,每一次细碎的轰鸣和震动。全身酥麻的感觉竟是如此的熟悉,时光仿佛倒流回十多年前的金秋,日落时分霞光满天,放学回家的小路上,那个背着书包赤脚过河的追梦少年。

 稳如老牛的 市际客车缓缓地下了高速,驶入了一条通往城区的观光大道。金黄的银杏树林带在窗外一闪而过,前方几百米外的树荫深处,一栋高大的建筑在低矮的平房中如鹤立鸡群,那是这两年新建的乾县客运站。

“乾县高速车站到了”。

客车似力竭的老牛一般,“吭哧吭哧地进了站。司机用熟悉的乡音唤醒后排打旽的乘客。乘客们打着哈欠伸直了懒腰,随即整理着行李。我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拎起脚边的行李袋随着拥挤的人流下了车。袋子不重,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两盒广式月饼——公司发的节日福利。我本想多买些东西带回家,但母亲在电话里一再说"家里什么都不缺,你回来就好"。

站前广场上停着好几辆出租车和摩的,几个司机蹲在树荫下吞云吐雾。他们不时地瞄一眼下车的乘客,懒懒吆喝几句忙着揽客。我拎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街头,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远娃!我在这边!"

 一声带着熟悉乡音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我转头望去,父亲站在一棵国槐树下,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削瘦的身影有些佝偻,沉稳的眼神却一直望着停在路边茫然的我。父亲手里拎着一个鼓鼓的塑料袋,朝我使劲挥手。

"爸,你咋来了!"我快步走过去,喉咙有些发紧。

 父亲接过我手中的行李,上下打量着我: “比过年回来时又瘦了,南方的米饭,咱北方人吃不惯么。

你给你妈说了,今下午就回来。清早上她就唠叨个不停,又是忙着做好吃的,又催着我来接你,说是娃回家天黑走路不方便,你早点就去接”。

不等我说话,父亲又举起那个塑料袋,

"咱屋树上新下来的枣,甜得很。"

 “爸,您再等一下,我买些葡萄香蕉,水果啥的”。我望着父亲手上有些简单的行李,有点不好意思。

“你花那些钱弄啥,咱屋的有枣和核桃呢,等你回去吃,苹果和梨也有一些。你们年轻人大手大脚的,以后别再乱花钱了。”

 父亲说话时语气平和,手劲却和平常干农活时一样大,有力地拽着我的衣袖。

 我只好放弃了买水果的念头,接过父亲递来的袋子,里面是半袋红彤彤的枣子,表皮泛着光泽,有几个已经微微裂开,露出了里面黄绿色的果肉。我拈起一颗丢进嘴里,甘甜中带着点微香,还是记忆里的味道。父亲领着我走向路边树荫下,

 "我骑三轮车来了,这比你坐班车方便多了,班车走走停停,回家就快天黑了。"

那辆收拾得很干净的三轮车停在了角落,它是父亲平常行走不离的“宝贝”。车厢里铺着几张旧报纸。父亲把我的行李放上去,又细心地垫了件旧棉袄:"你坐稳手抓牢了,路上有些颠。"

 发动机发出隆隆的轰鸣,三轮车颤抖着驶离了车站,远离了身后的繁华。我坐在车厢里,父亲的背影似乎比记忆中蜷缩了一些,不比往日的高大挺拔。灰白的发丝任由晚风肆意拨弄,显得有些零乱。远处梁山北峰之上,高大的乾陵在夕阳下巍然屹立。公路两边的银杏林带快速地向着身后退去,偶尔有几片叶子落进车厢,金灿灿的,像极了唐代仕女手执的团扇。

 三轮车驶过村口石桥时,夕阳正好跌落在桥洞中央,把潺潺的流水染成大片绚丽的橘红色。河水依旧清澈见底,几个小孩子在浅滩处摸到了几条拇指大小的小鱼,惊喜的欢笑声随着水波的涟漪一圈圈漾开来。

 "村里变化大吧?"父亲回头问我,

“今年二三月刚拓宽了水泥路,伏天新装了太阳能路灯,镇上新下来的村支书又组织大家,把走地里的生产路全修成砾石路了。"

 我点点头,目光扫过路边新建的一幢幢小楼和零星的旧砖房,远处的屋顶上覆盖一片片太阳能光伏板。村里确实变化很大,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村头老槐树下依然聚集着一些乘凉的大爷大妈,他们悠闲地摇着蒲扇,交流着那些家长里短和“乡村秘史”。田间小路上,闲来无事的大婶嫂子们忙着健走漫步,一路上的欢声笑语随风远去。

 三轮车在我家门口停下,院门敞开着,空气中弥漫着柴火饭的香味。院子墙角的枣树和记忆中的一样,枝头挂满了红艳艳的枣子,几枝低垂的枝条甚至压在了厨房的屋檐上。

“妈,我回来了。”

我朝庭院里喊了一声。

厨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母亲系着围裙走出来,围裙的一角还沾着少许面粉。她比上次见面时又憔悴了一些,眼角的皱纹比过年时又多了几道,不过眼神依然明亮。

“可算回来了,”

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饭马上好,你先在屋里歇会儿。”

 我跟着母亲走进厨房,灶台上放着一碗炖好的红烧肉,分外地香。旁边的案板上摆着刚揉好的面团。母亲拿起擀面杖,开始擀面皮:“知道你爱吃饺子,今天包了你最爱的韭菜鸡蛋馅。”

 我随手拈起一块熟肉丢进嘴里吞了下去。母亲嗔怪着瞪了我一眼,随即用擀面杖在我的手背上轻敲了一下。笑骂着:“不洗手,光想着吃嘴,都快娶媳妇的人了,还像个碎娃一样不听话,啥时能长大么。”

 母亲努力地扮出一副严母教子的神情,不过眼角的笑意却出卖了自已。她的眼神里没有太多的严厉,满满的全是疼爱和宠溺。

 “妈,我帮您包饺子。”我洗了手,站到母亲旁边学着她的手法包饺子。我拙脚笨手,捏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懒洋洋地想着要睡倒一样,不忍直视,和母亲那些饱满如元宝的饺子根本没法比。

“你在广州吃不到这样味道的饺子吧?”母亲随口问了我一句。

 “嗯,那边的饺子太小,像牛眼睛一样,饺子馅也没您做的香。”

我老实地回答,公司楼下那家东北饺子馆,我每次我去吃只是为了充饥,他家的饺子给我的感觉总是差强人意。

 父亲从后院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两个熟透的柿子:“你尝尝,今天刚熟的。”

 这种水柿子橙红透亮,皮薄得能看见里面流动的果肉浆汁。我小心地撕开一个小口,吸了一口甜蜜的汁液,整个味蕾瞬间都是金秋丰收的滋味。

“慢点吃,别再滴衣服上,”母亲提醒道,“小时候,你吃柿子弄脏衣服么少挨骂。”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柿事记忆”好像发生在昨天——四岁时因为吃生柿子涩得直哭;六岁时和小伙伴比赛吃柿子,结果弄得满脸满衣服的浆汁。

 天色渐暗,厨房的白炽灯亮了。灯光下,母亲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一道影子,一如童年时的每一个夜晚。母亲忙着盛饭舀菜,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我就站在父母与祖辈絮语织就的暖流中间,当初升的月光漫过父亲削瘦的背影时,我突然发现老屋檐角飘落的桂花,正在把漂泊不定的月光酿成团圆的琥珀。

母亲把一盘盘菜肴端上桌:红烧肉、韭菜鸡蛋饺子、凉拌豆芽、蒸南瓜...最中间是一盘金黄色的五仁月饼,表面印着好看的花纹。那是用新买来制作月饼的塑胶模具压制的,母亲不仅仅学会了刷抖音拍视频,还与时俱进地学会了网购,家里有些小物件都是她在网上买的。

 "你们尝尝我做的月饼,"母亲极力地炫耀着自己的厨艺,"用了咱家坡地种的黑芝麻仁,核桃仁,还加了一点花生仁、,我可是按照老法子做的,只放一点白糖和菜油,再没加其它东西。"

 我掰开一块月饼,里面的馅料充实饱满,咬了一大口,果仁的天然香气随即溢满了口齿之间,甜度恰到好处,也不像广式月饼那么肥腻。

 "我也带了月饼,这是公司发的,发的那箱南方水果熟透了,带在火车上热得就坏了"我拿出那两盒包装精美的广式月饼,

 父亲随手地拆开精美的月饼盒子,打开一层层的包装拿出一个蛋黄莲蓉月饼,在手里转着看:"这么小一个,得多少钱?"

 "这一盒八个,要两百多吧。"我回答。

 父亲和母亲同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天神,就这么几块月饼,是金疙瘩么!在咱农村够买两袋子好面粉了,够我和你爸吃两个多月了。”

母亲望着华尔不实的广式月饼,摇摇头。

 “还是咱自已家里做的实在,好吃又不费钱。”

 我笑着点头,又掰了一块五仁月饼。确实,比起过度包装的广式月饼,母亲做的五仁口味更适合我的胃口。

 父亲从橱柜里拿出一瓶西凤老酒,标签已经泛黄有些陈旧:

“这高梁头曲已经放了二十多年,今天高兴就喝一点。”酒水倒入小瓷杯,天然的香扑鼻而来。我抿了一口,微略有些辛辣,慢慢回味之后就是绵绵不绝的醇厚,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中秋之夜的明月,像一面硕大的镜子悬在浩瀚的夜空,月凉如水,明晃晃的清辉把农家的庭院映得亮如白昼。我们一家人边吃边聊,话题从村里的变化到我在广州的工作,再到亲戚邻居们的近况。

 “东头老李家儿子,就那个小胖,小时候整天跟在你屁股后头,黑天半夜地去漆水河畔捉鱼摸虾,现在可出息了,考上公务员。”

父亲呷了一口酒:“现在镇政府上班呢。”

“西头王婶家的姑娘丽霞,上个月结婚了。那女子碎时头发像夏收时的麦秸杆一样黄,清鼻涕像两条虫子,缩回去又爬出来的,她那时还经常找你和小胖一起耍。现在女大十八变,变得越好看了。”

母亲随即又接上了新话题,

 “她嫁到了西安城里,男方是海里捞的经理,远娃,听说那只是一家火锅店。”

在父母心里,西安的火锅店也就和县城的饭店一样,没有啥了不起的。

“妈,不是海里捞,是海底捞,那是西安城最有名的饭店,明天没事,我带你和我爸去西安旅游,咱一家人也吃一回海底捞,晚上再逛一回大唐不夜城,夜景美滴很。”

 “远娃,我不管是“海里捞”还是“海底捞”,花上几百钱吃顿火锅,就是太贵了。咱农村人不要太讲究,吃啥海里捞,还不如我和你妈,在临平街道吃上两碗豆腐脑就热蒸馍实在呢。

 再说西安市太大了,我们一进城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地铁也不会坐,也没识几个字,出门就是个睁眼瞎,受那些洋罪,还不如在家里畅快些。”

父母到底还是分不清“海里捞”和“海底捞”。也不愿意去喧嚣繁华的大城市看看风景。也许他们在这乡下生活了几十年,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故土难离,离乡情怯,更不愿出远门了。

我安静地听着父母说着乡间新闻,这些熟悉的同学名字勾起了多少童年回忆。

 老李家的小胖比我小两岁,小时候经常一起在漆水河边捉鱼摸虾,回家以后少不了要挨上母亲几下“望子成龙拳”;王婶家的丽霞是我儿时的玩伴,也是初中学校里的校花,那时偷偷暗恋她的男生都能编一个加强连。

“对了”,母亲突然想起什么,起身进屋拿出一个布包。

 “给你做了几双鞋垫,广州那边天气潮湿,垫在帆布鞋里吸汗。”

我接过布包,里面是好几双厚厚的鞋垫,用旧衣服的布料一层层纳成。我随手摸了摸,手感挺括又结实,针脚细密整齐。那些碎花春枝,鱼戏莲叶的图案就是一件件民间工艺品。再高端一点说,都是乡村非物质文化遗产。我都不忍心衬在鞋子里踩踏着它走来走去。

 “妈,您眼睛不好,以后别做这些针线活了,没事了就歇着,别太累着了。”

我有些心疼母亲,“现在网上啥都能买到。”

“网上卖的,哪有自己做的舒服,既便宜又好看。”

母亲不以为然,“你小时候身上穿的衣服和鞋,那一样不是我做的?”

 我低头看着鞋垫,想起小时候,每到换季,母亲都会给我做几双新鞋垫。那时觉得理所当然,现在才明白母亲朴素的爱,都在这一粥一饭,一针一线里。

 夜色渐凉,月光在青石板上落下了一层凝露。院墙的爬山虎叶片开始萎黄打卷,像小孩怕冷的手指悄悄蜷起。风儿顽皮,掠过枣树枝梢,抖落好几颗熟透的枣子。"嗒、嗒"地砸在瓦檐,窗台,像是在细细地数着将尽的秋分节气。几只秋天的小虫子也不知疲倦,在墙角的草丛里“唧唧”,“唧唧”地轻鸣。

 父亲的脸色被酒精熏得微红,点上一支烟,倚靠在躺椅上吞云吐雾。母亲起身收拾碗筷时,一片银杏叶不偏不倚落在瓷盘里——金黄的叶子衬着白瓷,竟比月饼更像月亮。父亲却指着隐入云层的月亮说:"快看,天狗把月亮又吃掉一块了。"我抬头向天边瞄了一眼,原来是一大片浮云正掠过月面,那完整的光轮确乎缺了一角,但转眼又复归圆满。

 这多像我们这些游子,年复一年地离家远行,远离家乡和亲人,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热情,在异乡快节奏的空间里被一点点啃噬消磨,又在故乡月光的温柔里重新塑型长全。母亲擀的饺子皮终究包不住离家远行的无奈,父亲三轮车引擎的轰鸣,也压不住行李箱摩擦站台地面剌耳的滚轮声。

 中秋的月亮再圆,到底只是块悬在天上的月饼,过一天就咬一口,圆月也就少了一角。最后只剩下一把弯弯的镰刀,无情收割着寂寞。屋檐下的燕窝空了又满,燕子聚了又散。而人间的团圆,总是以离别为馅料,裹着思念的柔软,吞咽下辛酸和期盼,等待着下一次月圆,人更圆。

  (下)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农家小院里的枣树,叶尖上的露珠晶莹剔透,这时,如果摘一颗熟透了的红枣细细品味,枣子的脆甜合着露水的清洌,纯粹的原生态滋味,让人意犹未尽。我很早就起了床,顺着村间的小路慢跑了一圈回来,远远地听见父亲在庭院里修理农具的叮当声。

 铁器敲击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一窝燕子。几只灵动的精灵扑棱着翅膀,在枣树上盘旋了一圈,又稳稳地落在院墙外的高压线上。互相啄食着羽毛,“叽叽喳喳”地唱着金秋的欢乐之歌。母亲在厨房拉扯风箱的呼哧声,把我的纷乱思绪又拉到从前缺衣少食的岁月。十几年前每个上学的清晨,沉睡的灵魂总是被乡村交响乐唤醒。

"远娃,你尝妈新磨的豆浆,今年旱地种的黄豆下来了,就是产量低些。"母亲端着粗瓷碗放在窗台,碗沿上还沾着一点新鲜豆渣。她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那是母亲长年累月的劳累,用冷水洗衣洗菜,关节受凉,所以落下了类风湿性关节炎的病根。每到阴天下雨就钻心得痛。父亲每次到临平赶集,第一件事就忙着给母亲买些止痛药和风湿膏。我咽下一大口醇甜的豆浆,发现窗台上又多了一盒止痛药,原来最近早晚天气凉,母亲的风湿病又犯了。

今天的饭桌上,多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陌生人。一个身穿藏蓝夹克的男子,正在用手机拍着堂屋墙上有关贫困户公示栏的图片。他转身望见了我,嘴角漾起一道温暖的弧形,一双明亮的眼眸英气逼人。男子向我伸出了右手:"屈叔,这就是你们家的大学生吧?

你好,我是咱村今年新来的第一书记兼村长,陈硕。"

 陈支书的手不像其它年青人那样绵软光滑,他和我握手时结实有力,铁蛋一般的老茧硌得我的手指微微生疼。

母亲往我碗里夹咸菜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陈支书的普通话,夹带着浓重的西安方言,像是掺了些细沙的糯米团。他指着墙上"两不愁三保障"的标语给父母介绍着农村产业扶贫项目,并给我们翻看他的手机相册,里面全是村民养殖奶山羊的照片。

 其中有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夜色中陈支书摊开血淋琳的手掌,正对着村西头的王兴哥叮嘱着什么,羊圈地面上的一滩血水里,一只新生的小羊羔跌跌撞撞,有些艰难地抬起前腿,懵懂的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你爸不肯养扶贫羊,"母亲小声对我说,"他总说沾国家便宜,丢人。"

“养奶山羊是个好事情,咱们村有那么多坡地,旱地种庄稼,靠天吃饭产量还低。还有,以前生产队废弃的十几孔土窑,也能利用成饲养室,特别适合养羊,我看行”。

 我认真地思考着坡地养奶山羊的可行性,也间接地回应了父母对于养羊的种种疑惑。

“你看大学生的思想境界就不一样,考虑问题全面。

 屈叔,你和我婶子再想想,你家养多少只羊合适。这次咱村采取“公司十农户”的养殖模式,信用社给每个精准扶贫户提供三年免息贷款。

 镇上已经和优士利公司达成了产销协议,山羊产奶期,就在老戏台那片地方固定收奶,每个月底结算奶钱。

 今年先在群众户试养。积累经验,明年就建现代化羊场。”

陈支书深入村民家里入户走访的事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村里漾起一圈圈涟漪。早饭后我闲来无事,也随着他去转了几家,宽阔的水泥路在阳光的炙烤下发烫,空气里飘散着缕缕玉米青贮饲料发酵的酸味,腐熟酸爽的味儿特浓,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村西头的老戏台,原来是春节唱戏的舞台,如今村上又新挂上了"乡村振兴讲习所"的牌子。褪色的秦腔海报边上,贴了一张“扶贫二维码”课件表。几个大爷大妈正在树荫下认真学习,怎样使用智能手机操作扶贫APP。一双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有些僵硬,落在屏幕上笨拙地上下划动。

走进低保户王兴家,陈支书从公文包掏出一张财政惠农卡递给他:"王哥,你的残疾补助批下来了,你去信用社一激活就能取钱了。"王哥去年夏天在西安工地上干活受伤瘸了腿,王家嫂子长年生病要吃药。一大家人的日子就有些艰难,门外,他家三岁的儿子流着口水,乐呵呵地玩着扶贫干部送的玩具汽车。今年春天村上拓宽水泥路,王兴哥拖着一条瘸腿,一连在拓路的工地上忙了好几天。他总念叨着一句话,咱人穷并不怕,但要知道感恩。后院的羊圈里,几只小羊羔正在斯文地吃草。院墙的裂缝里,新生出了几株野菊。它们倔强地生长,几朵明黄色的花蕾在微风中摇曳。

我回家时,望见小胖开着辆白色的SUV从村口驶过。副驾驶坐着身穿西装套裙的丽霞,他们忙着要去参加镇上电商产业园的揭牌仪式。车窗里丽霞飞出半句"要做好短视频带货的文案",车子很快地消失在远去的村道上。我不由得回想起小时候,小丽霞拖着鼻涕,跟在我和小胖身后拾麦穗的乖巧模样。此刻她耳垂上的金环在阳光下折射出有些陌生的光。

 昨晚听母亲说,为了筹备镇上电商产业园早日挂牌运营,丽霞和小胖忙着协调关系办理各种证照和资质,一连几天都不着家。丽霞的丈夫在西安那边独守婚房,甚至有些开始怀疑她和小胖的关系不正常。新婚的丈夫偷偷地一路追踪,又驱车几十公里寻到了电商产业园。产业园巨幅的玻璃幕墙,映出他倦缩在角落的影子。丽霞的丈夫实在按捺不住抓狂的情绪,急吼吼冲进了办公室,发现自已的媳妇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吃饭喝水时才有些心疼。

 午后有些闷热,我陪着父亲去村委会签集体土地流转协议。会议室里柜机空调嗡嗡作响,投影仪在白墙上投射出"临平镇现代农业产业示范园规划图"。父亲攥着钢笔的手微微发抖,他心头一颤,记忆深处浮现着自已年轻时在生产队劳动,队上争夺水渠划地时,他用锄头在埂垄上挖下的深痕。父亲考虑再三,终究在乙方签名处郑重地写下自已的名字,一滴汗渍滴在合同页面的角落,洇成了不规则的云朵。

 "叔,你在这里按手印。"穿Polo衫的开发商助理递来印泥。父亲的拇指在红印泥里重重一点,仿佛要把半辈子的力气都摁进去。我忽然想起,他教五岁的我书写名字的那个闷热下午,扭扭斜斜的铅笔墨迹,落在田字格纸页上划拉出一道深深的沟痕。

今晚的月色好美。

 村里新修的文化广场亮如白昼。一道投影仪的光束落在影壁白墙上,投出《我和我的祖国》影片的大幅字幕,那是镇上文化站在中秋节期间,组织一批优秀影片文化下乡,进行两天的放映活动。广场上坐着了几十个大爷大妈。几个年轻男女,围在广场另一边的网红打卡墙边拍视频,LED灯带把"最美乡村"四个镏金大字映得似星光一般璀璨。

 母亲一路寻找忙着拍视频的我,她急着把我拉回了家,在堂屋里展示着她新买的手机支架,神秘兮兮地展示手机的界面:"小胖前些日子教我的,我也学了好长时间,他说这是直播带货。"直播间里不断跳跃着点赞的红心和一条条弹幕,下方闪出一些粉丝的精彩评论,母亲第一次直播,对着镜头有些拘谨,神情也很不自然,在介绍自家的红枣和核桃时,紧张得把"老铁"念成了"老哥"。

母亲直播带货的首秀,以十多单的交易额草草结束。主要是她小黄车备的农产品数量太少,一上架就被粉丝秒空。我鼓动着母亲认真备明晚的下一场直播,她做的酱辣子,葱油饼和核桃饼非常好吃,下次精选多备点也可以上助农直播么。

在台灯下填写我家的扶贫表格时,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雨露计划"名单里。十年前的汇款单复印件已经有些泛黄,3000元助学金的数额还清晰可见。母亲抚着单据有些伤感:"那些年,家里太穷,我又帮不上你爸,他那时把烟都戒了。"扶贫表格最后一页的角落,注释着一行小字,“经过综合帮扶和精准扶贫,预计该农户年底可基本实现脱贫。”

 离家前的清晨,父亲带我参观村里现代农业合作社在建的智能大棚。粗壮的钢架结构在晨曦中泛着幽光,像只沉默蛰伏的钢铁巨兽。父亲抓起一把混合着碎秸秆的土壤:"专家说这叫有机基质,以后种草莓不用地,那边的大棚还种着什么普x罗斯西红柿和甜瓜。"

“爸,那叫普罗旺斯水果西红柿,有酸味很好吃。以后咱村情况好了,还可以发展生态农业,观光农业。”

我又及时地给老爸画了一张大饼,描绘着新时代农村发展的蓝图。

父亲的眼神有些许茫然,怔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这世事发展太快,我们这辈人都跟不上时代了,我也不太懂这农业那农业的,只要咱农民能增加收入,那就是好事情”。

父亲远去的身影被霞光拉得很长,恰好覆住了旁边撂荒的麦茬地。

 乾县高铁站的候车室,我打开母亲装好的行李。袋子里几块五仁月饼用油纸包得很严实。父亲在微信上发来一张集体土地流转分红协议的图片。他还在下面发了一条语音:"今年攒下钱,给你存着准备娶媳妇",背景音是一阵推土机工作时嘶吼的轰鸣。列车缓缓地启动了,我看见站台上,电子屏上闪烁着一行大字,"欢迎乡贤回乡投资创业"。远处几个戴安全帽的人正在丈量站前的一片空地。

高铁穿过渭河铁路大桥时,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朋友圈刷出丽霞的直播视频:她在直播间巧笑嫣然,背后货架上摆上了"乡愁"牌柿饼和红枣,丽霞不太流畅的普通话里还夹带了两句方言。小胖也给我转了县里的新闻视频稿,标题是《精准扶贫结硕果,土地流转谱新篇》。

 视频里意气风发的陈硕支书,面对镜头侃侃而谈新农村建设。镜头掠过王兴哥的羊圈和十几只奶山羊,定格在漆水河边的滩地上,几台推土机忙着平整土地,尘烟裹着柴油尾气升缓缓升腾,形成了一片赭黄色的薄雾。

 车窗外光伏电站的太阳能板矩阵,如银色的海浪一般汹涌,撕裂了老屋的雕花窗棂。而故乡父辈用身影覆盖的撂荒地,正在默默的萌芽着最新培育的麦种。

 远处的蔬菜大棚匍匐在黄土地上,犹如一幅幅巨兽的骨架。我拿起月饼咬了一大口,核桃仁的硬壳硌得牙疼。那种细微的痛感,像极了母亲的手指在雨季时旧病复发的钝痛。

 广州的黄昏时分 ,母亲发来视频请求,镜头晃过了装监控摄像头的枣树,定格在父亲侍弄盆栽草莓的背影上——那些生长在有机基质里的嫩叶,正在夕阳下野蛮生长,孕育着冬日的嫣红果实。

 枣树上一枚熟透的枣子悄然坠落,在监控视频里幻成了模糊的影像。千里之外,我的手机界面上,母亲的笑脸正在缓冲圈中艰难地加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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