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去舅舅家拜年。亲人团聚,围炉煮茶,畅叙往事,攀谈滔滔不辍,大家心里格外温暖。津津乐道时,过往画面,便浮现在我的眼前。
一
舅舅家住慈利县甘堰乡甘堰村的板栗垭。板栗垭,概因过去板栗树遍布山野,且是驻地通往县城的重要垭口得名,曾经又叫园艺场。这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留下了我太多的青涩年华,就象那幽幽深谷,难以平复。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板栗垭有许多创举。 这里曾是农业学大寨的村组试验地,曾是乡村园艺产业的领航地,也曾是改革创新的乡村企业示范地,而大舅是村里敢闯敢干的带头人,小舅是善干能干的劳动模范,他们,都曾经引领了一个山村的发展。
于我来说,这里的每一件事,都是新奇的。
比如,室内听广播。大舅家是两层吊脚楼,一楼客厅安装了生产队的小广播,每天都播放着国内外新闻。偶尔,舅舅会通过广播被通知到公社开会,也有通过广播直接收听上级会议精神的,但广播里更多的是宣传大批农民的典型事迹,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人们总是“敢叫日月换新天”。我会守着广播,收听“小喇叭”系列少儿节目,还有听《祖国一片新面貌》《大寨红花遍地开》等等歌曲。
比如,郊外捡苞谷。通往小溪的路边要经过叫梯等岩的地方,那里是一湾层层叠叠的梯田,梯田里长满了苞谷。我已记不清,不知有多少远近村组,前来参观学习。因为梯田透水性好,土壤碱性大,种下的苞谷,苗壮杆粗,花絮粉红,苞谷棒子个头大、粒饱满、叶茵茵,收成好。而我最盼望的是在地里捡苞米。大人们在前面收,我们背着背篓,提着镰刀,在后面捡拾遗漏的。一杆一杆地寻,不放过任何漏网之鱼。若是偶尔寻到一个苞谷棒子,内心的喜悦不亚于“范进中举”!口渴了,挑选那种没有结苞谷的红色杆,去掉两头,剥皮啃食,因为没有结苞米,所有糖粉都在杆子里面藏着,有淡淡的甜,清清的香。有一回,我因丢失了一把镰刀,还挨了外婆的训斥。
又如,厂间拾炮仗。村子里的公屋很大,在村西头山坡上,是村里的鞭炮厂,也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有时,为了拾得几个没有引信的哑炮仗,要在外面的垃圾堆找好长一段时间,但我总是乐此不疲。偶尔地,也会偷偷溜到肥皂厂,看工人们如何搅拌沸腾的皂液,惊奇于从皂液到肥皂的华丽蝶变。
再如,日日观车流。彼时,我的老家还没有通公路,关于汽车的一切故事,都是我所钟爱的。我喜欢,站在大舅家的吊脚楼上,看大慈公路上的车水马龙;喜欢,和小伙伴通过汽车声音,判断山下来车的类型,打睹,谁输了刮谁的鼻子,我是外行,常常鼻子被刮得通红,也因此涨了知识;我喜欢,闻大车经过后,排放的尾气,深深地吸一口,那未充分燃烧的芳香烃味道;喜欢,开拖拉机的红旗手小舅舅,羡慕他那挂满板壁的五一劳动奖状。
二
板栗垭,是我们这些外甥,寒暑假来了就不想再走,走了还想早点来的地方。
离舅舅家不远的田边,有棵枣树,是鸡蛋枣。直径,足足有碗口那么粗。果实,大如鸡蛋,甜脆刚刚好。也不知道,挂破我衣裳的那段枝茬,那半截衣袖,如今安在!还有那菜地角上的柿子树?那颗柿树,虽然结的果子个不大,但浑圆通红,每年都会密密麻麻地挂满一树小太阳,也不隔年歇枝,真是不知疲倦。我们管这树小柿子叫丁香儿。果实泛红后,摘下来,放进菜坛子里密闭,等到全身软下来再吃。我常常偷偷地溜进外婆的房间,从坛子里摸出一个柿子,放进嘴里,一吸溜,便全然下肚了,汁水甜美,果肉爽滑,味道好极了。
舅舅家的桔子树是一坡坡、一田田栽种的。春天,空气、人和房子,都被独特的桔花香吞没了。秋天,满目的桔子,象是挂满树枝的小桔灯,点亮了整个村落,而房子则隐现其间。当然,最让人振奋的,是天刚麻麻亮,就起床捡板栗。如若一阵大风袭来,板栗会“唰唰唰,啪啪啪”,擦过枝叶,掷向地面。有时一早上可捡十多斤。只是板栗长期贮藏难的问题,人们至今还没有找到有效的解决办法。
实际上,去舅舅家的这条路,我在四十多年前,不知走过多少次。我曾经从这条路走向舅舅的黄花地,去摘黄花。黄花是艰辛的作物,也是当时重要经济来源。每年七八月份,黄花菜盛放开来,大片大片的大黄,花苞向天而立,黄得有些透亮,象一根根黄手指。然而,要想黄花买个好价钱,需经艰苦的劳作。首先,摘黄花就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需要在火热的中午顶着烈日,等花朵将放未放时,一根儿一根儿快速摘下。若是摘早了,花太小,重量少,不划算。摘晚了,花开了,质量差,价钱又低。摘黄花,实际上就是要和烈焰搏斗,用汗水换取薪水。我会和大人一样,肩跨竹篮,一根一根的将黄花摘下,回家后,趁机将黄花上笼蒸熟,然后晾干即可。幸好,舅舅家的黄花地,在一棵大板栗树下,阴凉地,才让我稚嫩的皮肤少受点罪。
那时,这里种黄花菜,种烟叶,种桔子,是整遍整村的大规模,大手笔,红红火火。恍恍惚惚间,已过去几十年,如今外出务工挣钱,成了收入主流渠道,因年轻劳力的减少,有的人地里已长满了飞蓬、一年蓬、鬼针草、节骨草,难免让人伤感。
三
同来拜年姨爹说:“今年为乙巳年,属蛇年。蛇行千年修成龙,又被称之为小龙。”我说“小龙?舅舅家附近有条小溪,溪边不就有个龙洞吗?”我提议,表弟、外甥和我,一起去龙洞瞧瞧去,温故而知新吗!
小溪,名叫川石溪,流经马鞍山境内时,被两山紧紧裹挟,形成狭窄涧道。溪底宽百尺,谷深千丈。而龙洞,是从山肚子里长出来的天然溶洞。听说,曾有人亲眼瞧见过龙出没,又因洞中常年有蛟龙吐水,巨汩清流,生生不息,即便是在天极为干燥的秋天,又或者是整个冬天都不下雨的情况下,洞中的水依然哗哗的流淌,形成一张巨大的水幕,更加神秘莫测。
民间的事就是如此,你越是说得神乎其神,人们越是信以为真,可谁也未曾真正揭开过龙洞的神秘面纱。
表姐说,原来的老路已然荒废,如今人们为了方便从龙洞取水,修通了自来水管道,修葺有石阶近径,只是坡陡阶窄,入口难寻,往返需要吃些力气,并亲自带我们先走机耕道,一直把我们送到山路入口处。
自去年冬天以来,干旱少雨,我们走在乡间机耕道上,路旁的梧桐、枫柳、栾树,好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杆司令”。但桂花树、香樟树、杉树、枞树、女桢子树,顶着墨绿,对接春色。桂花树上的花半干着,残留着淡淡清香。栾树上,一串一串的灯笼,干瘪地挂在树梢,红色褪去,呈灰褐色,既显现了生命的衰落,更展现了生命的顽强。路旁的菜地,葱葱油油的生长着白菜、小葱、大蒜、香菜、菠菜,嫩鲜可餐。
机耕道的尽头,是一段小道,原始的藤蔓,古朴的石阶,有山竹,有杂木。有的藤缠树,有的树缠藤,植被织成一张天然的大网。维护管道的人,砍出了一条通道。当我们往下行走时,见有人在旁边砍了一堆木屑,看来这条路,已很久没有人通行了,近期也可能只有砍木屑的师傅来过。从上往下,山谷的垂直距离足有二百米。然而只一柱香的功夫,我们便下到谷底。虽说身上出了不少汗,但果然不枉此行。谷底,两边溪流清澈见底,有小鱼小虾在青苔间穿梭,龙洞的水挂在前川,简直是人间仙境。北京来的表弟,咔嚓咔嚓,一边留下精美照片,一边惊呼,此行值得,留汗值了。
记得小时候,居住在这里的妇嬬,几乎每天都要抽时间来这里浣洗衣服。那时,山涧的溪流水更大,更清,更净,且水温冬暖夏凉,水质甘醇可口,富含人体所需多种矿物质。如今,来的人少了,路也荒废了。政府用管道取水,通向千家万户。于是,流到溪里的水量也变小了,但丝毫不影响她惠及乡亲们的重要作用。
四
川石溪,是澧水的子孙。澧水河,是湘西儿女的母亲河。川石溪伸向远方,拥抱澧水河,澧水河伸向更远的地方,拥抱长江。我们以及这里生长的枣树、板栗、桔树、黄花等等一切风物,都是在母亲河润泽下茁壮成长的一个个细胞。这里的山、水、阳光、空气、人,都有着不可割裂的血缘根系。在这里,春夏秋冬,四时风景,身心感悟,各不相同,山是幽静的也是热闹的,水是冰凉的也是温暖的,阳光是温润的也是火辣的,空气和人都是纯洁的也是自由的,就象这里的山雀一样,“叽叽叽,喳喳喳”地叫着,好象它每天都是好日子,每天也都有好心情。
我矗立在深谷间,听潺潺流水声,听山雀鸣叫声,感悟远离城市喧嚣的安然,心境也随之感化,显得无比泰然。转念细思量,便自觉这水、这山、这石,亦是亲人的化身,有温度和情感,也有记忆和印象。山涧,流水氤氲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山谷。
以前,人们白天要花费大量时间用来挑水,洗衣,砍柴,做饭,而实际上用于耕作的时间少之又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机械地重复过往。如今,由于水电汽入户,人们再也不需行走数十里,浣洗衣裳,挑水担柴。这是时代的发展,也是历史的必然。愿板栗垭的明天,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