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城市遗忘的山间小路,是山野连通闹市的血脉。晨光还在露珠里打坐时,我象往常一样,踩着春光没入山林,如同血管中流动的一粒细胞。当我穿过一片繁盛檫木林后,一域菜畦展现眼前,但见满菜园子里的花都醒了,像撒落人间的星辰碎片,在晨雾中泛着湿润的微光。当我俯下身子,细瞧这些平日里无暇顾及的菜花时,我发现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菜花,每一朵都是那样的娇韵大美,每一朵也都承载着生命的希望,每一朵又都代表着盛开的春天。就象这个世界,只要我们用欣赏的眼光去看,美无处不在。
辣椒花最是狡黠,总爱躲在锯齿状的叶片后偷笑。五瓣素白的花冠,不过指甲大小,却暗藏玄机——雌蕊顶端缀着翡翠色的珠粒,雄蕊举着金粉囊袋,仿佛裁缝娘子的针线筐。歌唱家宋祖英的“辣妹子辣”,听起来就起鸡皮疙瘩,没想到那火焰魂魄竟然出自这温婉小白花。待秋深时,那抹燃烧的红艳,会沿着花萼褪去的纹路,一寸寸浸透果实,像少女初学点唇,总要把朱砂涂出界外。
西红柿花则像被施了魔法的铜铃,倒悬在毛茸茸的茎秆上。淡黄花冠一瓣一瓣往后卷着,直到卷出一个青色的果实,这才作罢。露出花心的二十余根银针,针尖挑着嫩黄的星芒。一阵风掠过,花盏中蓄着的露水,顺着卷曲的花瓣淌下来,在嫩油的叶面写下透明的经文。我轻触菜苗,那花和嫩叶,便透着一股浓浓的酱果儿香。这让我想起母亲腌渍西红柿的光景,粗陶坛里浮动的红宝石,原是春日黄花在盐水里的返魂重生。
最惊艳是芫荽的蝶阵。细碎白花聚成伞形花序,单朵似蝶,群开若雪。当薄雾漫过篱笆,整片菜畦便成了浮动的银河,每朵花都振着翅膀。幼时总爱趴在畦边数蝴蝶,却不知真正的蝶群藏在茎叶间。母亲总说芫荽是药引子,如今细嗅花香,竟真尝出几分《本草纲目》的墨香,在鼻腔里晕染开来。
茼蒿花的机械美感令人莞尔。层层叠叠的舌状花瓣,精准如钟表齿轮,金黄的花盘却泄露了它的身世——原是向日葵的袖珍姊妹。暮春时节,这些小花会集体转向东方,用齿轮般的花瓣切割晨光,把金色粉末撒在过路蚂蚁的背甲上。父亲曾说茼蒿清火,想来这精密的花轮,本就是天地打造的散热装置。
大葱花最似古人笔下的工笔画。球状花序上数百朵星花同时绽放,每根花丝都系着金黄的珠玉。雾霭浓时,整簇花球宛如浸在牛乳中的琥珀,细看每粒花药都在吐露淡紫的云烟。这让我忆起灶台上的青花瓷罐,母亲腌制的葱花酱经年不坏,开坛时仍有春日的气息在发酵。
黄菴菜擎着明黄的花盏,花瓣上还凝着月光的残酒。婆婆纳的蓝花像摔碎的景泰蓝,裂纹里渗出瓷釉的幽光。泥蒿花的淡紫云团中,总有瓢虫在练习高空跳伞,而毛莨的素白花瓣,则被风掀动成母亲纺车的纱锭。这些花都不入名花谱,却在晨光里举行着隐秘的加冕礼。
露水渐晞时,菜畦升起细密的金线——是蛛网在收集散落的光斑。蜜蜂们开始搬运花粉。忽然懂得父亲当年的话:“养菜如养儿女,开花结果都要时辰。”原来每朵花都是时光的纽扣,将童年的碎片缝在记忆的衣襟上。那些与父母荷锄的清晨,松土的潮湿气息,施肥时掌心沾染的草木灰,都在花影里渐渐显影。
蝴蝶开始丈量花畦的疆域时,我轻轻退出这片秘境。转身的刹那,听见露珠从茼蒿花萼滚落的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