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扯着七月的热浪时,马大海正在空调教室里攥着毛笔画蚯蚓。墨汁晕开第三片“荷叶”时,李老师轻轻叩了叩他的砚台:“老马啊,中锋行笔,手腕要像端着一碗热汤面——稳当,别抖。”教室里响起低低的笑声,他摸着鼻尖笑,镜片上的雾气却比砚台里的水汽还浓。
一年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刚退休太寂寞,马大海常和老刘一伙打麻将,输多赢少,总不如意,十分恼火。特别是上次,第一局他摸到红中刚要胡牌,上手老刘仍像从前那样“不小心”打个生张,却被下手老杨端端碰了他的九筒,对方老朱胡了牌。第二局摸了把烂牌,老刘却揭到了第四个红中,满码。打了三圈只胡一牌,口袋的钱输个精光,觉得人家在合伙打“通牌”,他生气走了。回家后愈加苦恼,心想牌局奸诈、人心叵测啊,这麻将是不能再打了。可如何消遣无聊的寂寞?他一时还是茫茫然然的。
春风还带着料峭,他揣着保温杯在居尚大道上晃荡,当经过中央美生活广场时,老年大学的招生横幅让他眼前一亮,二十多个红底黄字的班名像二十多面小旗子,戳得他心慌。报名表上“太极拳班”“视频剪辑班”的字样,让他想起退休前秘书递来的会议日程表,只是这次,他不用再圈重点,提笔就勾了四个兴趣班。报名表上的“马大海”三个字,比当年签批文件时写得还要工整。
第一堂太极拳课,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站在队伍里,像根扎错地方的电线杆,总把“云手”打成“挥手”,王老师手把手纠正他的姿势:“马同志,您这‘起势’跟当年阅兵似的,肩膀要沉,心也要沉,沉到裤腰带上。”哄笑中,他红着脸解开皮带扣,松了松裤腰——这是退休后第一次,有人不叫他“马局”,而喊他“同志”。当脚掌真正贴紧地面,掌心慢慢托起时,他忽然觉得,头顶的天空比办公室的天花板辽阔多了。
视频剪辑班更有意思,他对着电脑琢磨怎么给老伴的广场舞视频加特效,老花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屏幕蓝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倒比当年开党组会时还要认真。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时间轴,像当年研究规划图似的较劲。邻座的张阿姨把“转场”说成“转圈”,他却在帮她调整字幕时,第一次弄懂了什么叫“关键帧”。他把老伴在社区跳广场舞的视频剪出来,配上二胡班学的《茉莉花》,发到家族群里,女儿回复的三个惊叹号,比当年他晋升局长时的贺电还要滚烫。
书法课临近尾声时,李老师举着他新写的“宁静致远”啧啧称奇:“老马,您这捺画里有太极的劲道。”他摸着宣纸糙糙的纹路,想起在会所打麻将时,黄老板递来的那些光滑的筹码——原来真正的手感,是墨汁渗进纸纤维的那种扎实,是笔尖在毛边纸上沙沙作响的回响。
梅雨季来的时候,他已经能流畅地打出一套二十四式太极拳,手机里存满了给社区拍的科普视频。书法课上,他悬腕写下“老有所乐”四个大字,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喊:“老马,您的剪辑课作业被选去参展啦!”
抬眼望去,教二胡的李老师正举着他剪的《社区晨景》视频,阳光在他斑白的鬓角镀了层金边。他摸着桌上磨出包浆的砚台,忽然想起退休那天在办公室收拾东西,最后带走的是那本翻旧的《毛泽东诗词选》,如今夹在书里的,是老年大学发的学员证,照片上的人穿着太极服,笑得比当年在主席台上致词时还要舒展。
“走啊,天鹅湖边练《赛马》去,明天汇报演出可别拖后腿。”夕阳把他和李老师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马大海摸着琴盒上的雕花,忽然想起在纪委谈话室,他攥着笔杆浑身发抖的样子。而现在,琴弓擦过琴弦的瞬间,惊飞的水鸟会衔来漫天晚霞,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太极服上。
汇报演出那天,他站在舞台侧幕,看着视频剪辑班的作品在大屏幕上播放:晨练的老人、菜市场的烟火、社区的义诊…镜头扫过自己打太极的身影时,台下传来“马叔好帅”的笑声。轮到二胡合奏,他指尖的老茧蹭过琴弦,忽然发现第一排坐着当年会所的黄老板——对方正举着手机录像,眼里没了从前的谄媚,只有纯粹的笑意。
掌声响起时,他望着台下攒动的白发,忽然明白所谓“乐”,从来不是前呼后拥的热闹,而是毛笔尖触到宣纸的刹那,是视频导出时的“叮”一声,是太极拳收势时脚底的那丝震颤。暮色漫进礼堂,老张拍着他的肩膀:“老马,听说明年要新开摄影课,咱们继续。”
高新区老年大学的校牌在路灯下泛着暖光,像块浸了岁月的老玉。风掠过马大海鬓角的白霜,却吹不散嘴角的笑——这才是他的“新乐局”,没有会议纪要,没有迎来送往,也没有尔虞我诈的牌局,有的只是笔尖的墨香、琴弦的震颤,和一群喊他“老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