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野外的许多事物开始蛰伏,人们暂时告别土地回到村中,把年味渲染得越来越浓。
外出的人陆续回乡,肥壮的年猪在呼朋唤友声中被拉出圈门,村庄仿佛就在瞬间变得沸腾起来。杀好年猪,吃罢刨汤,接着就是腌腊肉、灌香肠。一块块新鲜的猪肉堆满堂屋,主人的神态,像谷粒归仓时一样心满意足。猪头、猪脚、猪心、猪肚、排骨,焯好水的猪肺,蒸煮好的猪肝,全一股脑儿地抹上盐,放进敞口缸里。就连白白嫩嫩的豆腐,也被人们拌上新鲜的猪血,揉成团,挂到了烟雾缭绕的火炉上,隆冬时节,仿佛备少了腊味,也就少了年味。
制作血豆腐,是从村中的第一头年猪开始的。生活艰难的年月,并不是每家每户都舍得杀年猪。有的人家,把好不容易喂肥的猪售卖后,反而用卖猪的钱去跟买家换回一些猪肉。即使是杀年猪的人家,也舍不得腌上整头猪,总是要分一些售卖,以贴补零用。买肉的人,不管是十斤,还是二十斤,总是要带一个大碗去分些猪血回家。杀年猪的当天,左邻右舍,三朋四友,大家聚在一起吆五喝六,热热闹闹。新鲜的猪血,要么做成活血,要么灌成血肠,要么烫半熟后切成小块放进热汤里。因此,那时做血豆腐用的血,往是“槽血”,即是遗留在猪胸腔里的血,有一些凝成了块状,更多的是血水。长桌上,被刮得白净的肥猪四脚朝天,屠夫先用尖刀从尾部起刀,刀尖划过柔软的肚皮,割开一条长长的裂缝,再在靠后腿的裂缝两边各刺穿一个小洞,左手食指勾起一个洞,帮忙的人也勾起另一个洞,两人同时往上提起,屠夫右手持刀,如灵蛇穿梭,顺势将猪肚皮一分为二,丝毫不会捅破肚肠。然后再换把砍刀,“咔咔”两下就打开了猪胸腔,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里瞧,都想知道这头猪的槽血是多还是少。屠夫拿起小碗探进冒着热气的夹缝,喊一句“买肉的快来喽”,一旁的人一手夹着烟,另一手已迫不及待地将碗往里边递。屠夫嘴上的半截香烟还没燃尽,一个装满猪血的碗,晃晃荡荡,又往外传给外围的妇女。女人端起摇晃的大碗,乐呵呵地先返回家里去,那小心冀冀而又一脸灿烂的模样,恍如正捧着几个新生的鸡蛋一般。
小时候,家里很少杀年猪,但血豆腐却也年年做。邻居家杀年猪,父亲去帮忙顺便带回猪血,母亲拿出一个大盆,把刚买回来的豆腐一块一块地掰成小块,倒入猪血,加些盐,再慢慢地揉碎。不一会儿,原来方方正正、白白净净的豆腐,就全变成浅红的豆腐泥了,如泥团一般,但散发出的豆腐的清香,却格外诱人。母亲把筛子挂在炉子上,从盆里揉捏出一个个比拳头大些的团子,再用青菜叶包裹放到筛子上。自从血豆腐上架,大人们每次烤火立身时都要格外小心,不然就会碰上一头的灰。被炉火日夜熏烤,原本挨挨挤挤的血豆腐团,在筛子上慢慢萎缩,似乎都在有意为对方腾出距离,变得越来越紧实。
除夕夜的年夜饭,血豆腐自然必不可少。从筛子上拿下一两个来,和腊肉香肠一起洗净,一起炖煮,低矮的厨房,飘散的全是浓浓的腊味。从锅里捞出晾凉,用刀将圆圆的团子从中间一分为二,再切成厚薄均匀的小片,每一片都是那么粉嫩,被一条自然形成紫红色弧线环绕,恰到好处地镶嵌了一条边。一片片重叠在盘子里,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装饰和点缀,就凭随手摊叠出的圆圈,如一把把小扇子自然环叠,就显得格外惹眼。夹一片蘸上辣椒水,豆腐的香味、腊肉的香味,就全灌进了期待已久的味蕾里。本家家族的习俗,祭祖分三天:除夕夜、正月初一晚上和初三早上。生活捉襟见肘的年月,像腊肉、香肠、血豆腐这类易于保存的食物,有时除夕夜祭过祖先就收起一两样,到了第二天——正月初一晚上,又再热一热祭祖后再吃。而初三早上新煮的,也是先收起来,等有亲戚来拜年才拿来待客。虽然反复加热,那浓郁的腊味却没有丝毫减退。
新年有客来访,桌面上,血豆腐同样必不可少。客人入座,女主人像男主人敬酒一般,夹起血豆腐挨个地递到客人碗里。人们一边品尝,一边夸赞。一年的农事,几辈人的交情,祖先的迁徙之路,或是一些热心的媒妁之言……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娓娓道来。一片血豆腐,经几十天的沉淀,却似乎承载了村庄人家无限的深情和亘古的故事。
时光斗转,杀年猪的场景仍然热火朝天,一碗猪血早已不再是那么羞涩,如今的血豆腐还加了些肥肉丁,升华了味道,吃起来既带着嚼劲,又有丝丝润滑。可惜的是,物品的丰富和选择的便捷,村里许多人家早已不再亲手制作血豆腐,城里商户特制的血豆腐虽然也是腊味十足,但缺乏了耳濡目染的亲历,心里总觉缺少了些什么。时常听老一辈人说,当地的边远山区,以前交通不变,却盛产黄豆,那时,那里的人们,就算只炒一盘黄豆,也可以畅饮几大碗甘蔗酒,用石磨推鲜豆腐待客更是常事。有时会忍不住想:如果有机会,在杀年猪的时日,以现推的鲜豆腐,混合新鲜的猪血和肥肉丁,制作一筛子血豆腐挂在炉子上,让年味在豆腐香里慢慢飘散开来……除夕夜的团圆桌上,那别样的腊中鲜味,该是多么地美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