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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俊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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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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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孤台上的风

十年重上郁孤台,带得江湖白发来。满眼青山旧相识,晚鸦群噪莫惊猜。

——《郁孤台》高翥(宋)

火头佟丽瑛

时已入冬,天变得老冷了,工地柯传福队长想造(吃)狗肉,说了几次,早上俺在红旗大道市场买菜,终于看到市场里有人在卖,铁笼装几条狗,狗毛色、大小几乎一样,看样子是一窝生,胎毛早已褪尽,新毛基本长成,估计也就一岁吧,每只卖18块钱。俺胡乱一指,要了一只。卖狗人用绳子套了狗颈脖,不紧不松,抱起狗,搁俺单车后架竹筐内,绳子一头扎在座椅下,打个活结。

回到工地,手冻得通红,嘶嘶哈哈,流大鼻听,俺把单车停在厨房门口,卸下鱼肉菜蔬,够吃一天,搁厨房内当腰木台上。地上水沟边铝制水盆里,用过碗筷七零八落,杂沓堆叠,看来大家都造过早饭,上工地去了。

灶台16印大铁锅里残剩点稀饭,木盖掀开搁一边,锅底上幅周边卷起一层米浆干膜,炉火早已熄灭。俺用木瓢把剩饭舀进泔水桶,大铁勺敲开灶台水龙头扳手,向大锅放点水,竹筅刷一刷锅底,又用木瓢把脏水泼到灶台边水槽,打算先烧点热水洗碗,但厨房里木料已烧完,要去隔壁锯木场捡取些下脚料来烧。

厨房紧靠工地锯木场大门,锯木场另一边是某某局大院宿舍楼。锯木场大门用苗竹扎成竹篱菱格网状,大竹横杆穿吊,可以轻松推拉。平时台锯一开机,呖呖呖,噪音贼大,讲话只见对方嘴巴一张一合,很难听清,木屑末飞飞腾腾,空气中弥漫新鲜木材芳香,让人联想到遥远家乡莽莽森林。工地采购原圆木,长板车从贡江边拉来,每条三四米长,台锯剖成板材、枋材,下料都是建筑施工常用规格。但今天隔壁锯木场没开工,静悄悄。

俺拉起门外斗车,刚拐进锯木场竹篱门,就看到台锯师傅老陈嗄悠走出来,颊颧酡红,披着中山装哔叽外套,空着两个袖子,早上一定又灌了几口老章贡。他徒弟小聂像影子一样跟在后面。老陈挡住俺去路,立定,乜着眼盯着俺,醉么哈的。

小佟,红旗电影院今晚放映《霹雳大喇叭》,一起看,去不去?

好呀,俺去,你请客啊?

当然啦,我请你,就我俩,怎样?┉┉我一月工资两百五,当你五个月,怕我请不起呀!

嗬,老陈,今儿啥日子!就俺?不去。俺妈一个人在家,晚上俺要早点回家陪她。

急什么,你姐和姐夫不守家吗?

俺姐去广东谈生意了。俺姐夫出差。谢你了,啊。

切,你姐夫天天出差,小心他在外面乱搞。

真是胡嘞嘞(胡说八道),别跟我这装瘪犊子啊(混蛋),一边儿闪着去(滚开),棺材瓤子(老不死),开口没好话,真想品你个婆子拐(狠狠打你一巴掌),人家乱搞跟你何干?有俺姐管着,不用你瞎操心。让俺小心,老陈你啥意思?黄尿一入口,乱喷!

老陈睨斜着眼,定了定神,回头看一眼他徒弟,小聂肤色黝黑,着旧灯芯绒镶白边蓝色运动衣裤,一手挲弄着上唇一抹灰绒毛,走到他身旁,咧嘴呵呵讪笑,露出洁白牙齿,拉扯老陈手臂,把他拖开,老陈趔趔趄趄,嘴巴啷叽儿(吐狂言脏话),往工地办公室走去,那是一排灰瓦屋顶红砖墙平房。

老陈这人不喝酒时其实还是贼好,心地善良,助人为乐,两个多月前,局里宿舍楼杂工张阿姨孩子在局门口骑单车摔倒,走不了路,张阿姨不会骑车,那天刚好老陈没活干,征得队长同意,老陈用单车推孩子上医院,拍片后医生说没骨折,只伤到骨膜,敷了点药,老陈贴上药费,也没要张阿姨钱,过后,还几次拿药酒上张阿姨家帮孩子推拿。

当俺拉着满满一斗车木废料从锯木场出来时,技术员小戎正蹲在厨房门口侧拆解砼试块钢模。砼试块昨天制作,一组三块,刚拆出来要搁厨房内一个废汽油桶里,用水浸泡十多天,有时还要加热水,说是维持一定温度才行。

小戎是广东人。局里盖大楼,请了广东施工队伍,说是广东那边改革开放早,靠近香港,是前沿阵地,施工技术水平高。姐夫赵宏伟说,这支施工队此前在赣县下级局干过,口碑不错。其实,施工队几乎所有人员都来自汕头,只有三四个本地杂工,都和本局工作人员沾亲带故,亲戚出面找队长说情,才能进队里做些杂工活,譬如从木板条上撬下铁钉或检拾地上铁钉、把撬下变形铁钉敲直、往新捣筑砼结构浇水养护、把变形箍筋敲直,等等。像张阿姨,住局大院宿舍楼,无业,老公原是局里工作人员,去年肝病去世,孩子还在读书,生活困难,来队里打杂;像俺,就因俺姐夫在局里金属公司当经理,俺才得以进施工队烧饭。

小戎个头不高,清瘦,长得白皙,眉清目秀,带点书卷气。施工队人员都讲潮汕话,和所有广东人一样,普通话卷舌音听起来别扭。他和小张,都是工程队许总工所带徒弟。师傅许总工是个高个头,头发柔软稀疏,两鬓有点斑白,戴一副黑方框深度眼镜,讲话噼里啪啦,语速快。

俺稀罕(喜欢)小戎,他到厨房来找地方搁汽油桶,初次和俺说话,眼睛清亮,有点腼腆,不像队里其他人,说话低俗,动作粗鲁。俺对他有好感,愿意和他说话。俺来自东北,东北男人都是爷们,言谈举止带点匪气,不像南方男人,比较温柔。

看到小戎,俺不禁叫起来:哇,小戎,你这行头老新潮了。小戎今天穿了一条崭新弹力牛仔裤,屁股无几两肉,长腿细细像两脚规,袖子挽着,露出两条手臂,黢白黢白,瘦如麻杆。

小戎抬起头,朝俺一笑,指指门口所栓狗崽,说:早,买菜回来啦——你要养狗?

不养。明晚大家造狗肉。

狗肉?可以吗?潮汕人特讲究迷信,听胡老头讲,工地内不能吃狗肉。

是吗——不会吧,是柯队长叫买的。

小戎所说胡老头,是放线员,专干施工放线这一项,柯队长贼敬他,平时对他客客气气,递烟喊喝茶。帮厨小李子私下讲,胡老头本已退休,其儿子与柯队长高中同过学,柯队长特意跟老板说情,把胡老头招进来。

那你买活狗,叫谁杀,谁会?好像没听说队里谁会杀狗。

俺自个儿杀,不用他们宰。

小戎一脸惊讶,表情狐疑,盯着俺看,以为俺在逗他。其实,杀只狗有何难!在东北农村老家,冬天一到,大家都喜欢造狗肉,买活体,自个儿宰杀。

俺烧了火,炉膛里火旺起来,火舌往炉灶口外窜,厨房里暖和起来。洗了碗筷,俺开始捡挑菜叶,把虫龃、黄叶、烂叶挑出来,挑好菜瓣放铝盆里,用水浸泡,人家说,今儿这嘎达(这地方)种菜也开始造(使用)农药了。小戎把已浸泡足够时间的砼试块从油桶里捞出来,搁一边阴干,将新制砼试块搁废汽油桶里,加水淹没。小戎回到门口,又开始清理模具,给模具涂抹上薄薄一层掺有柴油的废机油,当隔离剂。俺偷眼观察小戎,迟疑着,心中盘算如何出击,才能实施谋划多日的计划。

欸,《霹雳大喇叭》你看过吗?俺朝门口喊道。

没见过。霹雳大喇叭做什么用途?长什么样子?

《霹雳大喇叭》是电影,港片,不是工具!

噢,故事讲什么?

不知道呢,刚才听老陈说,是鬼故事,讲鬼与人恩怨情仇,贼搞笑。这几天正在放映,俺想去看,又怕夜里黢黑黢黑……

有路灯啊,红旗电影院就在马路斜对面,我们工地前面这条红旗大道刚修通,六车道,有绿带隔离,宽大,夜里路灯大放光明,哪里看不清路?

大路是有路灯,但俺姐家住局里宿舍区,在南门外,有一段路没灯,回去大该(大街)黑不隆冬,俺怕……

你不是说在春玲家住吗?

熊春玲是俺好姐妹,大俺一岁,在局里大食堂当临时工,负责采办菜蔬。她父母、哥哥、姐姐都在局里上班。俺初来这城市也在局里大食堂帮过一阵子厨,和春玲一起,现在有时还结伴同去市场,俺和春玲贼对撇子,她也还没处对象,不过她高中毕业,又有本地城市户口,完了,人长得虽不算贼好看,皮肤没俺白没俺好看,但人实在,找男朋友应该不难。不像俺,只读了小学,户口又在东北辽宁铁岭农村。

俺说:这段时间俺回家住,俺姐和姐夫都出差,不在家,母亲一个人在,俺要回去陪她……但俺想去看……你能陪俺去看吗?春玲考上电大了,读中文秘书班,现在晚上没空,愁死了,唉!

可以啊,上午下班,我先去马路对面买票。晚上我在电影院入口等你,好吗?

别介!

怎么啦?

呃……俺不去对面影院看,行不?去市中心人民电影院。

去哪里都是看,不一样吗?何必舍近就远。

就是不一样,来赣州几个月了,俺还没咋着去市中心逛过……晚上七点半,你先去儿童公园,在门口等俺……啥,不知道儿童公园?就是红旗大道与文清路交叉路口,南门广场,有个贼大贼大转盘,一个大苗圃,开了贼多花,儿童公园在拐弯处,不收门票,没有围墙……对对对,体育球场地面是凹下去的,再过去一点,就是公园,东园、儿童公园,挨在一起,公园里有一尊长颈鹿白色雕像。俺收拾完碗筷,就赶过去。

技术员戎少杰

好得这个小佟来了,施工队伙食才得以改善,食物平样,烧煮出来口感就是唔平样。厨房原由小李子临时掌勺,他本不擅长煮饭,还兼做铁工活,他所煮饭菜,简直是猪食,但大家都不好怎呢呾(说)。一天,小李子在办公室讲,厨房来了个东北姿娘(女人),哈尔滨个。文革前有部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故事就发生在哈尔滨,哈尔滨名头响亮,无人不晓,在小李子的头脑里,东北当然是哈尔滨啦。小佟是哈尔滨城里人,这信息是小李子传递给大家,由此深入人心。

小佟个头适中,体态稍丰腴,大尻仓(屁股),肤色白皙细腻,面如满月,白里透红,下巴微微上翘,齿白唇红,眉毛暗淡弯细,一双大眼,配一尊大鼻子,倒也相称。最迷人是眼珠,灰色,带点黑,明亮澄澈,有如一泓深潭,掩映在长睫毛底下,似有俄罗斯族人基因。她将一头茂密长发,挽在头顶盘成塔状,像颗罗蒂糖,让白腻颈部尽量裸露出来。尽管脚穿黑色平底棉布鞋,衣着干净,朴实无华,但剪裁合体,显山露水,腰身挺拔。

她浑身散发青春气息,让队里枯燥的集体生活气氛活跃起来,队里年轻人多,大家兴奋地小佟小佟叫她,连我师傅许总工在饭桌上也喜欢和她聊几句。局基建办几位领导也知道小佟做饭菜可口,说哪天要品鉴小佟个厨艺。从他们对话里,我知道小佟姐夫在局属下金属公司当经理。但从一开始,放线员胡老头就不喜欢这个北方姿娘仔,见队里年轻人都围着她转,便时不时冷嘲热讽,说娶了这个姿娘当老婆,一句“家神牌就要砸了”,二句“家神跋落龛”、三句“人丁稀微,家神成寻(子孙少,祭拜祖先多)”,好在队长不受其左右。

许总工指导我和小张,我们仨和财务组会计陈则樑、出纳谢伟吾,一起住。公司为我们五人在赣南饭店后面小南村税了房子,是自建房,两层楼,在健康路民航售票处后面,民航售票处属半地下掩体,背后小南村是小山岗,有钢管扶手踏步而上,民航售票处马路对面是市图书馆。房东王叔祖籍揭阳。整个小南村大都是潮汕人,据说是1943年大饥荒时逃难到此。我父亲讲,他小姨妈就在那次饥荒送了人家,随养父母逃向江西,从此失去联系。父亲要我在这里打听打听。

厝主王叔今年五十多岁,面容慈祥,眼袋大,气管似有点问题,常无痰清咳一声,他在空压机厂上班,早年前妻生病死了,遗下一女,已长成,出嫁生娃。前妻死后,王叔续娶一潮汕姿娘,随夫在厂里当家属工,干干瘦瘦,病体恹恹,生养一男一女,都瘦得像一对猴仔,正在读小学。与王叔一家人一起住,还有后妻娘家农村个侄女,年约二十五六,长得猪头戆面,嘴唇肥厚凸出,肤色黝黑,齐耳短发也懒得梳理,似乎一直都穿宽松睡衣,邋里邋遢,帮做些家务活。

王叔自建房带小院子,厝顶前后双斜瓦,两层平面布局一样,中间是接待客厅,两侧各一房间,通往二楼木楼梯在客厅后部,二层地板是架杉桁条铺木搁板,人在上面走动,空空空,一步三摇,有颤动感,无隔音效果,人讲话,底层能听到。首层王叔夫妇住一间,另一间住侄女、孩子,但侄女鸟嘴,爱管这管那,孩子躲避她,与父母挤做一间。二楼房间对应一层王叔夫妇位置,住了我、张楚杰和许总工,另一间是财务谢伟吾、陈则樑。

晚饭后我走进小南村,天色未黑。王叔正坐在门口一只带靠背小竹凳上,穿件破几个小孔白背心,灰色长裤皱巴巴,裤管脚只扱一爿,脚趿人字橡胶鞋拖,脚指甲脏兮兮,右手持小茶杯靠近嘴边,指间夹根点燃烟枝,面前骨牌凳(枋椅头)上摆着一副功夫茶具和一个白纸包,屋外小平房灶间壁架上收音机正播放潮剧唱段:……想当年沙滩赴会只杀得我杨家望风而逃。本宫被擒改名木易,多蒙萧后不斩反将公主匹配。适才小番报道萧天佐在九龙飞虎峪摆下天门大阵。宋王御驾亲征六弟挂帅老娘解押粮草来到北番。我有意回宋营见母一面怎奈关津阻隔插翅难飞思想起来好不伤感……唉(小锣一击)(《四郎探母》)。他口中叼着一根牙签,见我推柴门进来,问要不要吃甜糕。我说不吃,谢过,我站定,俯视王叔农村包围城市的秃顶,问这段咋无看见王婶,王叔抬起头,瞪金鱼眼,清一下嗓,说她转去广东揭西乡下,她父亲生病无人护理。

两个孩子在客厅打闹,侄女责骂他们几句,不服,就和侄女斗起畲歌(斗嘴)来。王叔见怪不怪,管自己剔牙。

我上楼,插电热丝炉烧水。稍后,师傅和小张也一起回宿舍来了,他们很惊讶我今晚一个人先回。

提热水下楼,洗浴房在院子门斜对面,隔了村道,洗浴房顶是杉木片夹沥青纸封盖,板壁下半部用砖砌筑,上半部用木板交叠围钉,虽透视不了,但却漏风,凊天时洗浴,寒得牙齿打抖。王叔在洗澡房半空中挂个缝制大薄膜袋,开口向下,口部撑开,人蹲在其下方洗澡,热量不易流失,也不缺氧,暖和多了。

等我洗好浴回到楼上,财务谢伟平、陈则樑也回来了,大家都讶异我今晚表现。我不多做解释,急匆匆穿戴齐整,就跑出来了。

繁星点点,微弱闪烁。健康路梧桐叶落,路灯昏黄,对面图书馆灯光投射过来,路上车辆稀少。我向西走到红旗大道,折向北往南门方向走。

帮厨小李子

晚上几个人在办公室打升级,围着原木圆餐桌坐一圈,我对手是放线员胡老头,左柯队长右电工是一对搭子。我们背后有几个人围观,或徛(站)或坐。

一轮玩下来,我方赢了。洗牌,重新抓牌,我做庄,这次抓了一手好牌,大小王,庄底揞断方块一门,副牌保留黑桃,A、K自有,不需求人,如此好牌,我信心足,一高兴,后裤兜一摸,掏出“长冈”,早坐扁了。

嚯,小李子豪佬大派,今夜牌顺,要发烟仔了。柯队长说,语带嘲讽,眼神狡黠,嘴角挂一丝笑。

烟仔早就该发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存钱咋呢?钱,囥了生菇(长霉),着曝曝日,有钱唔使是柴浪(木头人),死了乞阎罗王敲三下戆卵锤!电工顺着队长话撺掇着,随手打出方块七。

存钱咋呢——老婆免㝀(娶)么?胡老头接话:电工你还后生,再等几年也可以,小李子伊肖狗,算来今年三十二了,再无存钱㝀母(娶妻),要绝户么?胡老头赶着用力吸一吸叼在嘴角啲哒标(手卷烟),朝我喷过来一口烟,偏头往旁边一呸,将烟蒂头吐在地上,身子一倾,用脚把火头研灭,看我,等着发烟,同时抽出一张牌,嘿一声狠狠掼在桌上,竟是方块K。胡老头接着说:小李子啊,机会来了,莫错过,哈尔滨姿娘,卤鹅啊,肥肭肥肭,一夜被窝捂烧,咔好!上手未?这久了,还未!哼,无卵!猛着出手,慢无!

近水楼台先得月,小李子啊,肥水莫流别人田,慢了乞别人扶去(抢走)。背后有个声音响起,我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嘿嘿笑着,这话题,羞谈。我只读过小学二年级,不太喜欢讲话,而小佟快言快语,劈里啪啦。在厨房,我不懂要如何做才能亲近小佟;夜里更深人静,独躺床上,她身影总在我眼前甶来甶去(甶fú,来回漂移);白天她一颦一笑,我却无从下手;跟她讲话,看她澄澈眼睛,我常头脑空白断片,惹得她重说一遍。我能做就是尽力表现自己,引她注意我,跟我说话。

我没回应,给大家发了一圈长冈香烟,烟支都歪扁,皱皱巴巴,自己叼了一根,抓起桌前煤油打火机喀嚓一下,几星电石火花一闪,燃了,猛吸一口,烟味直达心脾,然后徐徐吐出,神清气爽。

房间内开始烟雾腾腾。手中副牌黑桃打完,又几巡副牌梅花下来,还剩AK,我开始改用红桃级牌吊主了,胡老头压下大牌,轮到他出牌,却甩出梅花,我恨得瞪他一眼,心想这老毃敲(老东西),未老先痴呆!他无察觉我有怨气,倒是柯队长脸上露出浅笑,我只好用主牌毙掉。

我一吊主,胡老头就坐大,然后就出副门,或黑桃或方块,不知求什么牌,柯队长和电工只顾赶紧走牌抓分,我只得又毙主。我故意大叹了一口气,施放信号,胡老头未领会,围观者早有人看出门道,轻声在笑。

胡老头又打回梅花,我出K,谁知这回电工却断门,打主毙了,随即把手中牌全部献出,都是方块,A、K齐整,我庄家老底都被撬了。

嗡地一声,一桌子人大笑,有人从背后挲乱电工刚烫头发以表祝贺,队长拍桌呵呵笑,笑到牙哨哨。我大声责怨,够激血(生气)呐,死锤敲曱甴(做事不灵活,曱甴即蟑螂),柴浪嘀嗒(呆板)。胡老头傻眼,摘下老花镜,很无辜地来回看着手中和桌上纸牌。

第二天早上,小佟吩咐我给厨房拉些柴火,说等会她要杀狗。我想,让一个妹仔去刣狗,显得禾埠人(男人)无能。我说,我来杀吧。我从没刣过狗,但看别人刣过,似乎不难吧,可以试试,至少要让小佟高看我一眼。

小佟嗳一声,从厨房里抄一把厚刀放在门口外边,准备稍后劈柴用,拉起斗车进锯木场捡废木料去了。戎少杰在厨房里手捞养护池砼试块。我提着栓狗绳索,绳索一头仍栓在镀锌水龙管上,嘴里入入入叫着轰它进厨房。狗猛回头,凶横瞪眼,汪汪汪吠我,呲着牙,一副你算老几神态。我有点胆怯,跟戎少杰讲,等会狗进门时候关门,帮我用门扇夹它腰身,我来抓它后腿。戎少杰说他怕狗,不尿我。

我趁狗转头看戎少杰答话时候,壮一壮胆,抬脚踢向狗屁股,狗激痛,应急纵身跳起,就在即将跳入厨房瞬间,我双手抓住门把手往回一拽,门扇夹住狗肋,狗头在门内大叫,两条后腿留在门外,乱蹬乱踢,眼看就要挣脱门,我赶紧腾出一手,抓住狗一条后腿,然后另一只手放开门把,迅速抓住另一条后腿,倒提它,想把它抡起来掼向地面,谁想狗弓起身,狗头弯向腹部,身躯来回激烈扭动,狗牙锋利交错,差点咬到我手,我一慌,撒手,狗四脚落地,又弹跳起来,转身向我扑过来。我一惊,条件反射转身就跑,慌不择路,一跑跑到正在施工建筑物双排竹脚手架旁,跳跃而上,双手攀住首步脚手板黄竹大横杆,吊着,还生怕狗追过来咬我脚丫,曲起腿,心扑扑乱跳,全然没有想到狗还被拴着,根本无法挣脱。

小佟刚好从锯木场出来,看到了,哈哈大笑,停下斗车,腰都笑弯了。我见狗追不过来,就松手蹦回地面,狗仍朝我呲牙狂吠,我还是不敢走过去,但输人不能输阵,远远骂道:痟狗,好马过来啊,敢咬我,看我等下咋呢收拾你。戎少杰也从厨房里走出门外看稀奇。小佟揶揄我,看你能噢,熊样!不懂杀,早说嘛┅┉要不就吊,要不就淹,哪有你这样干。说着,她转身进入厨房。

她从厨房出来,手里捏着什么东西,放到狗碗里,我没看清,但肯定是狗食,狗低头嗅一嗅,又抬头吠我几声,见我不敢靠近,可能是饿急了,就放心吃起来。

小佟突然俯身,迅疾出手,左手揪住狗颈,用力往下压,狗狂吠,奋力想要挣脱羁绊,但头颈被死死按住,四爪挠地。小佟把狗拖近门旁,一手操起门旁所放厚刀,高高举起,重重砸下,一下,两下,都砸在狗脑门上。狗呜咽几声,随即瘫痪倒地,口吐血沫,抽搐不止。小佟丢掉厚刀,仍按着狗颈不放。

拿刀来。小佟朝身旁的戎少杰娇喝一声。但戎少杰显然被吓呆了,嘴巴半张,愩愕愩愕,楞是不动。我赶紧跑过去,进厨房,从刀架上拿出剔骨尖刀。

小戎一手接过刀,刀尖对准狗颈侧动脉管,一使力,刀刃一下就戳进去。

总工许国华

集体生活,小戎这段却常常晚间独立行动,很可疑,是恋爱了吗?和谁?

公司通过招工考试,新招二十几个年轻人,学施工管理十来个人,分配到各工地去。赣州这个项目,是公司有史以来最大承建项目,也是赣州地区目前在建最高建筑物。公司派我驻场,让我带戎少杰小张这两个年轻人。我复旦大学土木工程系本科毕业后,分配到湖南支援三线建设,都是国家大项目,一个项目几千上万人。少年志在四方,中年壮怀激烈,人在他乡,老了还是要叶落归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回归。因有中级职称,我通过区政府商调回汕,老婆和两个孩子一起带上。区政府把我分配到这家区级建筑公司,虽然一来就给了我三室一厅新房子,在经理家下一楼层。但我还是感觉上当受骗。我调来后,公司就由一支修建队升级为公司,原来搞小修小补为主,楼房只盖过四层以下,砼还是用沙铲人工搅拌、一小桶一小桶手提上去,一看心就凉。修建队队长即现在公司经理,倒是个聪明人,有魄力,是个干事业、打天下好手。

看看调出公司无望,估计我下半生就在这家公司干到退休了,一想通,人就变乖,虽然牢骚照发,但不再当面顶撞公司经理。

小张和戎少杰,人都不笨,学东西都很快上手,学看图纸,从铁工干起,钢筋调直、弯箍筋、下料分析,进而工程算量、套价做预算,编制变更签证,顺风顺水。联系试件材料送检,现场配合建设方回弹。搞测量,则平水仪、经纬仪很快就能独立使用,配合胡老头施工放线,毕竟仪器放线,总比透明胶管平水、垂砣吊线和胡老头凭鼻准-肚脐-卵泡三点共线所谓经验来更为科学,误差更小,只因胡老头跟队长有私人关系,我不好讲。小张人老实,中规中矩,靠谱;戎少杰这人,思维活跃,心思浮躁,从事建筑似有点非其所愿,居然还随身带几本诗集,工地需要诗人吗?不实在。

局里设立基建办,有四个人,郑主任是头儿,政工出身,讲起理论来一套一套;钟秘书是郑主任小跟班,去年裁军一百万,今年转业来的,勤快乐观。先请了个冯工,助理工程师,整天满口酒气,捧个热搪瓷杯,装白开水兑酒,戴酒瓶底眼镜、红酒糟鼻,自学成才,已五十岁,还在进修夜校大专,读完书差不多可以进棺材了;后增聘个廖工,一个年近七十老工程师,人苍老衰弱,黄埔军校生,民革会员,文革中被批斗过,进过牛栏,做事勤谨,为人小心翼翼。

出纳谢伟吾

我和陈则樑是同学也是邻居,家里都收到居委会所发区劳动局招工通知,我们参加考试,同时被录用,一起分配到这家建筑公司。我爸多年从事财务工作,我俩志愿都填报财务,公司都准了。这是命运眷顾我俩,高中毕业同班同学中,除了父母有能耐能安排进单位工作或顶职外,一大半人至今还无事可干、在马路上晃荡,成了待业青年。我俩都对未来充满信心,未来一片光明在等着我们,两人一商量,都报读企业会计函授班,在公司财务股实习期间,工作主要是记账,刘大姐具体教我们,彭股长悉心给我们讲解、提示、业务指导,我俩相互学习,相互促进,共同进步,这让我们感觉今生有缘分,更加亲密无间。

公司决定赣州项目设财务组,选派人员下去,这是一个锻炼机会,我俩都主动报名。现在才知道,招我们进来,本来就是要派出去,报名不报名,要试看我们表现。公司小,财务股本来就丁对丁卯对卯,没有多余人员,老财务人员,都上有老下有小,不可能长期在外工作。

财务组人员职责有分工,彭股长问我俩谁想当会计出纳,我俩都争做会计,互不相让。按父亲从业经验,简单说,会计是指挥人,出纳是被人指挥。最后,彭股长指定陈则樑做会计,我做出纳,从此,我俩彼此心存芥蒂,有了裂痕。

我俩不需下工地,都在王叔二楼上班。两条长木凳架一大块拼木板,就是睡床,靠墙角,人各一张,睡床边各放一张写字桌,摆上木算盘和文具,就成办公台,几个铁箱铁柜靠墙摆放,用于存放原始凭证。空闲时间各自读书,也都没啥个人爱好。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波澜不兴。

劳务小包头欺我们参加工作不久,无经验,有时图方便,故意误导我们违规操作,幸好我们都参加专业学习,知道要按企业会计准则办事。

我买了一把弹簧拉力器、一对哑铃和一副羽毛球拍,偶尔和陈则樑、戎少杰、小张在民航售票处前圹埕打打羽毛球,多数时间我独自一人练弹簧拉力器、玩哑铃,练臂肌、胸肌,间隔一段时间记录一下尺寸。有一次,我在房间失手,哑铃掉在楼板,发出一声很大轰响和震动,王叔的侄女在一层房间叠衣服,吓得慌慌张张跑上楼来看,以为屋顶塌了。

王叔把屋后一间旧平房出租,租客是一对年轻夫妻,夫妇在门外宰杀鹅,褪毛,供鹅肉店卤烧,每天都杀十多只。褪细毛时,会在浴室旁边空地上安放土风炉和一口大镬,烧柴熬松香,利用松香吸附性将细毛褪干净。侄女有时会在一旁观看,和他俩说说话,打发时间。当松香软化成液态,把拔光粗毛鹅身放入其中,用松香涂布周身,然后拿出来放进脚盆里用水冷却固结,再剥离松香,细毛就被黐出来。松香反复熬热再利用,因黏附了鹅毛鹅皮和水分,熬制时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从楼下飘上来,害得我房间整天都不敢开南面窗户,房间在夏天就变得铁闷热。

夏天一个深夜,白天暑气还未退尽,陈则樑先睡了,我记挂着后天就要会计考试,关灯,放下蚊帐,在床上斜躺,打开手电筒复习。迷糊间,门外进来一女孩,我抬头细看,原来是银行营业员,我每次去银行柜台办理取款都为我服务,我问她有何事,她不语,笑吟吟,揭开蚊帐,爬上床来,我惊问你要干什么,她说:不干什么啊,来看看你,你不是心里一直在想我吗,在柜台前,你老是偷觑我,你心思我知道,我过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说些悄悄话,你这小广东,少年英俊,我就爱慕你这号人,你现在不说,我也知道你爱我。你看书为什么不开灯呢,你眼睛还要不要啊,你都戴了三百度眼镜,还嫌不够啊。她起身走到房门边,摸索墙壁,摸到开关拉线,吧嗒一拉,灯亮了,我焦急起来,压低声音道:会吵醒陈则樑呢!她竖起一个食指,朝我晃了晃,我就闻到一股暗香。她说:陈则樑是个笨蛋,满脸粉刺,还自作聪明,他睡得像死猪,醒不了,你看,我说话这么大声,他一动都不动。来吧,我们不管他,你把背心脱了,天这么热,穿这么多干嘛啊,你真健壮,二头肌、胸肌,好有肌肉噢!我脱去了背心,觉得不公平,过去帮她脱连衣裙,她扭扭妮妮,转身掩口嘻嘻而笑,我轻轻扳她身体,她硬撑,就是不转身,我突然生气了,用力一抓,一扯,连衣裙肩钮掉了,一个肩膀裸露出来,凝脂一般,乳罩吊带也扯断了。她突然啜泣起来,捂住嘴巴,起身走出门外,哽哽咽咽,声音低低,像小猫声音,隐隐约约,隐而不发,又不能不发,仅能听到,我后悔动作太粗鲁了,连忙爬起来想追出去,谁知道一脚踏空,吓醒了。

周围一片黑暗,手电珠的光亮已经稀微,完全不能照明了。哽哽咽咽声音还在持续,她还在客厅哭吗,那银行营业员?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竭力让自己清醒起来,我确信哽咽声是真存在,但不在门外,而是来自床底,头脑越来越清醒,哭声是发自一楼房间,就在下面对应房间,哭声微弱、隐约、压抑。我静静躺着,神经绷紧,听觉变得高度灵敏。哽咽声开始转为压抑的噢-噢-噢,慢慢地,噢-噢-噢节奏由低缓渐渐加快,慢慢地,又转为低微呻吟……呻吟声彻底消失后不久,楼下房间传来王叔一记响亮清痰声。

第二天,我整天听到侄女在楼下边做家务边低声而欢快地哼唱,用五音不全调调,真是许总爷唱曲——(上不下畏)孬听,但就是听不出哼唱什么歌,既熟悉又陌生,不排除是对老歌重新进行编排或随意再创作。中午小孩放学回来,也不再骂他们了,说话轻声细语,弄得两个孩子盯着她看,好像有点不认识了。

闺蜜熊春玲

小佟一来,就拉我进我房间,关上房门,表情神秘,脸上掩饰不住喜气,留我父母和姐姐在客厅,满腹狐疑,这个打挂婆(快嘴女人)。

小佟揽住我肩膀,附在我耳边小声说:俺和小戎好上了,贼毙(太好了)。小佟口气有点炫耀自夸味道。

噢,工地其他人晓得吗?我为小佟高兴,真是好消息!看她,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光彩照人。

都不知道,俺不能太早公开,电工魏红兵今天还约俺晚上去逛街,俺找了理由推辞,本小姐可不随便应人,也要淑女一下。那个老不死老陈,又来骚扰俺,俺才不理他呢,满身酒气。

我看电工小魏也不错吧,有技术,一技在手,走遍天下,个头也高点。我帮小佟分析着。

是,但俺更喜欢小戎,俺就喜欢他斯斯文文、白白净净,最爱看他眼睛,又明又亮,双眼皮,眉毛又黑又粗又长,斜斜上扬,有个词叫什么玉什么风来着?啊?噢,对对,玉树临风,贼拉的稀罕(很喜欢)。小魏当然也不错,但书没有小戎读得多,小戎还会背诵诗句呢!是新诗,啥丁香一样姑娘,惆怅又徘徊,俺都记不来,可有文化,可浪漫。

他怎么跟你讲,在厨房吗?

不。昨晚俺相约看电影,红旗电影院太近工地,会碰到人,俺怕,俺说还是去儿童公园门口见面好点,然后一起去人民电影院。昨晚赶过去,他已在夹竹桃花坛那块儿等,来回踱步,双手插裤兜。见面后,俺突然又不想去看电影了。俺俩在公园里牵了手,走了两圈,人有点多,都是情侣,一对对,或隐藏在花丛灌木丛里,或相抱在木椅石椅上,公园里几乎没有空余地方了。他拉俺转到相邻体育球场,球场空旷无人,黑不隆冬,也没有树丛掩盖。俺借助远处余光,爬到钢制看台架上,坐着聊。好在昨晚没风,要不准冻死。

只是坐着聊吗,我看你们准干坏事了。

小佟吃吃笑起来,颧骨升起淡淡红晕,眼睛闪着莹光,一副羞涩样子。

小戎说作兴(喜欢)俺,后来吻了俺这,还有这。小佟指了右脸颊,又指了前额,迟疑一下,又带笑点了点嘴唇。

我一把扯过小佟,一眼就看到她颈脖有两处明显瘀血斑。

少来,都是深吻啊,吻痕都在,莫打什谎(撒谎),说,还干了什么?

小佟仍吃吃笑着,满脸绯红,就是不说,万般抵赖。

他会娶你吗?

没说,还早呢,哎呀你这人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一步步来,刚开始,不好意思提这个,但俺想将来会。

他单位是大集体还是小集体?

俺没问,第一次约会,哪能谈这些呢?

我给了小佟一句:你这个半头(骂婆娘不会想事),曹婆(女神经病),就傻。顿了顿,又问:工地那个杂工黄牙妹还向小戎示好吗?

示呀,但小戎跟俺讲,和她讲话,看她呲着一口黄牙,就想呕吐。她长那副样子,满脸雀斑,俺怎么样都能把她比下去。帮厨小李子老搞笑了,说:雅雅(漂亮)也是豆腐底,要睡黄牙妹,还得先把她头脸蒙起来才行,要不口臭一熏,准阳痿。

小佟肯切肯八(腻歪),调皮落索,求我帮她代打一件毛衣,要送给小戎,说:恁寒天,俺又是毛帽又是毛衣、毛裤啥的,小戎就只穿一件衬衫一件外套,可怜吧唧的,身子单薄不抗冻。她自己刚学,还打不好毛衣,要我第二天陪她去百货大楼扯毛线。我同意了。

小佟又翻我衣橱,说今晚还要约会戎少杰,借我新买外套穿穿,这个摆婆精(爱打扮的女人)。

半个月后一个夜晚,小佟带小戎到我家里来,说来借几本书看。我父亲听说他是广东潮汕人,突然来了兴致,因为父亲年轻时曾到汕头学习。

电工魏红兵

拟建大楼占地大,天然地基独立基础,局部基础埋深达四米多,土方量大,只得分段放坡大开挖,放线、打垫层、支模、扎钢筋、砼浇筑、养护、拆模也分段进行,完成一段基础砼,才开挖另一段基坑土方,新挖土方回填到已清完散板木楞等杂物的基坑里,减少占地。土方挖填采用人海战术,临时招用民工组成两个土方班,周边屋顶架起几个大镝灯,夜晚工地光亮如昼,人声鼎沸,轮换加班加点,连续作战,新填土面铺上木板,一斗车一斗车推向尽头,倾倒而下,逐渐向前延伸升高,一边灌水沉实。很快,路边绿化带临时堆积如小山的土堆日渐降低,终至平掉,土方基本平衡。

形象进度里程碑节点正负零提前一周完成,基建办表扬了,大家喜气洋洋,队部准备庆祝一番,犒劳大家。

小李子协助小佟,采办了活鸡活鸭活鱼和菜蔬,队部临时调了杂工张阿姨和黄牙来厨房帮忙。厨房内炉火熊熊,烟气水汽蒸腾,人影瞳瞳,镬铲煎炒之声,交杂杯盘磕碰之响;厨房外水沟边,洗菜刣杀,鸡毛鸭毛鱼鳞菜根虫咬老菜叶等,混淆污泥浊水,散乱一地。

我现在一有空就晃悠进厨房,磨蹭磨蹭,没话找话,插科打诨,逗佟丽瑛笑。这天下午,胡老头和戎少杰并排走进厨房,小张跟在后面,手提着塑料灰桶,里头是些垂砣、铁锤铁钉、饼尺卷尺、尼龙绳、红蓝蜡笔、墨汁瓶、木墨斗、削笔刀之类,几个人的长衣袖都挽起来,五指墨迹黑污,显然刚从工地放线下来。

佟丽瑛在木台边切莴笋,见进来几个人,就停下手中活,说,老头,要干嘛?

干——嘛?要干妈!洗——手!胡老头眼睛一瞪,凶她,转头用潮语对我说,够日(整天)干嘛干嘛,誧恁嫒哩(去你妈的)。他边说边朝我挤眉弄眼。

嚯,你骂谁啊?只听嘭一声,佟丽瑛举起手中刀,平着往砧板上一拍,说,别以为我听不懂你们方言,就胡言乱语放狗屁!有话不好好说,亏你一大把年纪,吃屎大的?厨房是做饭地方,工地有水龙头,洗个手跑什么厨房?还骂人!

我,我,我,我骂你什么了?这么凶,欺负我老人家啊?!电工你来说说,我骂她了吗?

我赶紧说,误会了误会了,口头禅,无心的。又用潮语对胡老头说,骂人话,伊听懂,各地方言骂人,用字和语气都差唔多,即使假装轻声细语,也晓。算啦,莫理伊。

戎少杰、小张拧开水龙头,蹲着洗手;胡老头摘下老花目镜,吹了吹镜片,又撩起背心下摆擦拭它,说,哇浪,水水雾雾,看唔清。又潮语直译对佟丽瑛说,你这火室,我一来,就看不清东西,镜片起雾,目花花。

我抢口说,佬(老头)啊,目花花,大卵看作大吊瓜,目花,畏咋呢,心莫花就好。

佟丽瑛跟着说,镜片起雾,谁叫你还老往这里跑?老眼昏花吧,老头,你可得看准点,墨线别弹歪,线错了,房子盖歪就麻烦,看你怎么赔?

老头也凑近水龙头,正弯腰洗手,还没洗完,见说,直起腰,转身,面有愠色,瞧见佟丽瑛背身佝腰切芦笋,白色半透明的确良上衣里,胸罩扣带隐隐显现,他突然伸出一手,越过透明层,捏起胸罩扣带,缩手一拉,一放,说,这墨线,你说准不准!

佟丽瑛后背估计被弹得发痛,皱起眉头,转身作势要打老头,胡老头哈哈笑,转身跑出门口,眼看就要拐弯了。佟丽瑛抓起一条芦笋,骂声死老头,掼过去,正中老头后脑勺。

晚上小食堂摆下两桌,供队部管理人员享用;队长办公室内也摆一桌,请基建办的人。上桌的无非是些家常菜,什么菜冷盘、粉蒸排骨芋头、鸭肉啦,什么菜鱼丸、荷包肉、猪肉皮、小炒鱼啦,还有三杯鸡、清蒸桂花鱼、梅菜扣肉、红烧猪脚、蛋皮、开胃菜萝卜生,等等,一看都是正宗赣菜做法,别有风味。

几个人相互谦让了几下,结果队长坐了主位,右边主宾郑主任,钟秘书坐了左边二宾位,我三陪位,挨着钟秘书坐;老陈副陪在队长对面,右边是冯工。左边四宾位本来预留给廖工,但廖工年纪大,推说不会喝酒,不想来,郑主任准了,位置给了帮厨小李子。

许总工平时吃饭快,不擅酒,跟队长说不陪领导喝,坐外边一桌去,队长也不勉强,但郑主任落座后见不到许总工,不答应,结果还是被请进来。饭一开局,许总工打了碗米饭,狼吞虎咽,埋头扒拉,三扒两扒,酒还没过三巡,碗底已见空,完了碗里舀满汤,然后端起,赫赫呼呼吹气,一口喝干,随手放下,手掌抹嘴,站起来,双手抱拳,说声抱歉,先告退。郑主任没想到许总工会这样,但还是豁达笑一笑,点了点头,知识分子嘛。

甲方几位领导聊起了半年来一些事件,什么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升空爆炸、夏时制开始全国范围正式实行的各种不习惯、人大常委会通过《土地管理法》对房地产改革影响、国内卫星通信网正式建成并军事民用运用的展望、什么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中葡澳门问题第一轮谈判等等。这几个清谈家,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一天,詏奅(闲聊)过日,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表面看,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实则呢?我们整天跟泥水打交道,这类话题离我们生活太远,都插不上话,队部几个人吃着菜,静静听着。

郑主任放落箸,大家也跟着停下手的动作。郑主任招呼大家不要拘束,解放思想,放开手脚,但队部除了我能喝到三两外,其他人酒量都很一般,只是端着酒杯,沾沾嘴唇,充个样子,即使如此,也大都喝了个三钱一两的,很快就都两颊酡红,双眼充血,倒是郑主任、钟秘书、冯工仨,一杯再一杯,一仰而干,杯杯见底,谈笑自如,快意春风。

郑主任说,东西南北中,发财在广东,柯队长啊,论干活,你们几个没得说,干得快,干得好,实在,廖工冯工对你们评价不错。但酒不行啊,欸,我疑惑,就凭你们这点酒量,工程是怎么收的?广东人不这样嘛,你,队长,管理者,也要会酒才行。郑主任又放落箸,看队长站起来给他斟酒,说,小李子,你来添酒,怎么让你们队长来,真是。

队长陪着笑说,是是是,酒要学,要学。钟秘书说,针无双头利,蔗无两头甜,寸有长,尺有短,各有擅长。队长说,我们老板就能喝,他司机更能喝,本来他要赶过来和您喝两盅,无奈赣县那边还有笔尾款未收,来不了。

郑主任捏起小酒盅,偏头对钟秘书冯工说,就我们仨,等于闷喝,没味,不痛快,来,拿杯,不要停。

小李子绕着桌子,给基建办三人添酒,只七分,完了又拿起自己座位前的烟盒发烟。

这时,一阵熏香海味飘进人鼻孔,随即镶板门一阵响,慢慢被推开,佟丽瑛托着一盘酒精烤干鱿飘进来。

钟秘书看佟丽瑛把盘子放下,突然转头用赣语说,主任,佟丽琴,你晓得,金属公司黄经理婆子,蛮能喝,呢个女娃子,佢(她)老妹,小佟,应该也能喝点。

一语点醒梦中人,郑主任来了兴致,要小佟坐下来陪喝两杯。小佟有点难为情,瞟一眼队长,说,主任,您大领导,我小工一个,不敢,没资格和你喝,外面两桌吃完了,我这要去收拾洗刷。

郑主任说,没关系,来来来,整一口;其他两位顺着说,领导高兴,你就喝点。队长说,小佟,你看我们几个,这酒,再也喝不下去了,你就代我们喝一杯,敬敬郑主任,碗筷洗刷嘛,等会还叫黄阿姨和黄蛀牙帮你,小李子,饭后你也去,帮收拾收拾。小李子嘴里塞着菜,嗯嗯嗯点头。

小佟扫了一眼各人脸孔和酒盅,见推托不了,笑吟吟说,那就先喝点,完了我先去忙,回头再过来好好陪主任喝,可以不?

小佟自己从一旁竹碗篮里拿出一个青花碗,摆在桌边,取过队部几个人的瓷酒盅,将剩酒全倒到碗里,只够碗五分之一。

队部几个人都抱着看戏的心态,静静看她动作,他们从未见过她喝酒,不知深浅。佟丽瑛又拿起桌上酒瓶,瞄一眼标签,说,章贡酒,五十度。晃晃,又对着光看,确定里面有酒,绕桌一圈,把郑主任三人的酒杯一一斟满,回到空位,站着,又咕咕倒满自己酒碗,端起来,笑嘻嘻,环顾一圈,说:我没读几年书,不会说漂亮话,就先干为敬,各位领导请随意。说完,一口闷干,放下碗,舌头微微伸出,唇边卷一下,嘴巴抿一抿,袖口抹一下嘴角,说,不好意思,我先忙去,多包涵,领导们喝好吃好,健康长寿。未等大家反应,小佟已转身退下。

这一下,把队部几个人都看傻了。郑主任右手指节并拢,一揙桌沿,接着竖一根指头,点着门外远去背影,说:这这这,哎呀!

徒弟聂卫国

春天来了,阳气回升,万物躁动,人也不安分起来,我感觉身体内有东西一天天在膨胀,烧烧动(荷尔蒙分泌),再这样下去,会把我炸裂。我必须找到宣泄口,自我释放,最好办法就是干活,把自己累倒,就什么都不想了。

在这,我就配合师傅老陈,合力把原木段抱起送上锯台。一段三四米长原圆木,直径四五十厘米,重一两百斤,有些原圆木从河里捞起不久,未完全阴干,更重。

锯木场砌砖围墙,两米高,临时性的,围墙外并排搭了厨房和两个小房间,我和师傅各一间,锯木场常有人进出,木工来搬枋板材和长条边角料,火头小佟和小李子拖柴火。最近张阿姨也来,给师傅送了几次自家所做小吃,或鱼饼或萝卜饺或荷包胙或艾米果或豆巴子,感谢师傅帮她儿子治疗骨伤。张阿姨做鱼饼滑爽嫩鲜,见了口水朵朵跌(嘴馋),太好吃了。

我山里人,能找到这个活,还是姨夫托了人情,干一天,3.5元,日工,算是高工资了。我凡事听从师傅安排,肯吃苦,不偷懒,师傅对我还是满意的,有点酒,也招呼我喝两口,说卖苦力,就要学会喝烈度酒,活血化瘀,到了老年,才不落病根。

我十七岁,年轻气盛,干活有猛力,一鼓作气,但力稚,不持久,完了就累得不行。老陈师傅身体好,长期干体力活,力气大,腰杆硬,四肢粗壮,马步扎好,下蹲,一声沉闷“嘿”,一二百斤重木头就能抬起一头,搁上台沿。马达开动,竖立的巨大圈形钢锯片高速旋转,圆木要推送切片,没有腰力不行,一顶,一推,一送,一掰,都使暗力,旁观者以为轻松自如,实则差噫。

师傅喝了酒,就喜欢谈女人,有荤有素,说黄段子,说不定有些是自己经历也未可知。我未经情事,不辨真假,但很想听,听了就陷入幻想,天马行空,想入非非。

有一天半夜,我尿憋醒起床,来不及穿拖鞋,打了赤脚,走路无声,东司(厕所)有点远,就近踅进了锯木场,想随便找个角落应急。星光晦暗,昧漆搭乌(黑暗),万籁俱寂,只有蛐蛐在低吟。突然我听到台锯旁有窸窣声,以为是老鼠,一想,不对啊,老鼠吃木屑,还没听说过呢,立定,见锯台空隙处似有影子在动,伴随着微弱喘息声,我慢慢蹲下身,眼睛逐渐适应,从木楞条间隙处看过去,借着附近楼房余光,我看清了,是师傅!他背向我,裤子褪到膝盖下,腰胯一送一送,有点像推圆木进机样子,前面,一爿屁股,撅着,肥硕雪白,原来有个人,上身俯趴在锯台上,随着师傅冲撞,憋不住哼出节奏声来。

我吓得全无尿意,蹲在那里,不知所措,心卜卜跳,手脚冰凉。好一会,师傅停止运动,前面那人拉起裤头,慢慢站直,转过身来,原来是杂工张阿姨!

趁着还没被发现,我蹑脚蹑手溜回宿舍,黑暗中摸到漱口杯,稀里哗啦抖抖擞擞把尿撒在里面,打算天亮起床再拿出去倒掉。我悄悄爬上床,慢慢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晃动着女人白花花大屁股,颤巍巍高耸乳房,幽深丛林神秘圣门向我敞开,好像是小佟,又好像是张阿姨,更好像是白天坐公交车上那个卖票女乘务员┅┅我口有点焦躁发干,身体开始微微发热,有东西又在体内蠢蠢欲动,继而躁动并膨胀,手不自觉地抚摸肩膀胸膛,摸摸肚皮再伸向裤裆,摸到枪把子,唉,看来今晚又要画一回地图了。

总工许国华

戎少杰原来是跟小佟在谈!别看这段他俩突然在饭桌边彼此不瞧一眼,也少搭腔,就是这点才让我确定他俩在谈恋爱。小佟仍和平时一样,和其他年轻人嘻嘻哈哈,嬉笑怒骂,轻松应对其他人撩拨和围转,不落把柄,不着痕迹,轻松自如,有爱情滋润,变妩媚了,明艳动人。

不行,我得阻止他。戎少杰是我徒弟,我得为他负责。年轻人,没有生活经验,缺少见识,搭上外省人,就可能留在外省。如接回家去,语言不好沟通,习俗不一样,家长会骂我管带不好,连累公司,公司领导也会责怪我。我活了近五十岁,在异乡漂泊了三十年,幸好所娶老婆是家乡人,现今落叶归根,才无牵绊,要是当初娶了领导女儿,今日只能留在湖南,回不了老家了。解放后国家户籍政策,是把人绑定在土地上,不得自由流动,既为计划经济推行,也为社会秩序稳定。子女随母,娶了外省女人,子孙就永远留在这里,除非想开创基业、当一世祖。

今天我跟柯传福队长说了此事,建议他找小佟谈谈,让她和戎少杰断了关系。心想柯传福队长如能出面谈,效果好。但柯队长眼睛直勾勾望着我,等我说完,回我一句:许总工啊,你操这份心咋呢?你俺拢是过来人,这事看唔破?两个都是单身,适龄,互相悦着,谈个恋爱,够不上道德问题,更不犯法,也无影响工作,工课无出错,不好过问啊,再者,底人呾谈恋爱,就一定能谈成,我原来诐(谈)了五六个,唔是伊嫌我,就是我嫌伊,最后拢歇戏。况且工程浪事过㩼(多),马上就要封顶,我无闲工理这个。我又唔是伊大人(她父母),挈桁拄柱——唔啱(不合适)……嗯,看看吧,方便时阵我问问。说完,他站起身来,显然不想谈下去。

听说柯队长结婚六年,老婆总结葡萄胎,至今两地分居,更无好消息。我知道,柯传福队长泥木铁工种样样在行,拿得起放得下,自傲,认为本项目技术难度不大,他完全能应付得来,老板雇佣了我,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翻翻图纸,或背着手上工地,东看看西逛逛,不干实事,工资又那么高,是在浪费钱财,从他偶尔片言只语、待我态度上,以及基建办私下议论看,他是想甩开我,不需要我。

既然柯队长不支持我,等春节回去,我向公司经理汇报此事,丑话说在前头,撇开关系,免得生米煮成熟饭,日后怨我。

电工魏红兵

东北妹小佟一直在回避我热情邀约,拒我,我无泄气,一定要追上手。有人说小佟对戎少杰有意思,但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之处,说说笑笑,谁没有呢,小佟对底个(哪个)一直都这样,只不过戎少杰去厨房时间多点而已,那是伊工作范围,即使戎少杰想追小佟,也不怕,公平竞争嘛,就看底个能出线,小佟喜欢底个。

我电工技术是跟姐夫学,电工理论知识姐夫讲得少,实操为主。说到自学,我还是有点心怵,虽读完初中,但真正读进脑子不多,知识大都还给老师了。姐夫是本施工队电工班长,我和姐夫出远门做事,姐姐无同意,吵,嚷,说外甥要管教,已经上学了,她管无来,禾埠仔(男孩)嘛,有点调皮捣蛋,老师都上门家访几次。姐夫只好求公司领导调回汕,工地电就由我管理。

今天井架司机黄妙说吊篮开不了。我操作了一下,井架手刹卷扬机马达不动作,吊篮上不去,我用试电笔测试,发现三相电一火线失相,在石板开关总闸测不到电,应该是外线有问题,队长说不能停工,要想办法处理。我用铜丝将二级箱失相一极和相邻一极两相串起来,这样可以临时顶一下。我用力合闸,一道耀眼白光在我眼前一闪,随即一声爆炸,热浪扑面而来,我感觉闸刀被弹开,我右手、眉毛、睫毛都被烧灼到了,面部热热,眼睛瞬时感受不到光影,一片白茫茫。许是我脸色吓成青白,附近跑过来几个人,把我扶到一旁花台坐下。我闭着眼养了一会神后睁开,光影才又回来了,眼睛渐渐能看清东西。

小佟给我端来一碗白糖水,说是可以压惊。胡老头说喝白糖水没错,可以补充死去的白血球。我想了一下,刚才应该是没有分辨火线零线,把火线零线串一起了,造成短路。

队长柯传福

那天许总工让我劝说小佟和戎少杰分手,我工作一直忙得不可开交,这事也就耽搁下来了,今天是月底,小佟又过来跟我拿五天一结伙食费,我才想起来。结完账,小佟领了现金就要走,我说你等一下,有件事要找你谈,坐下来吧。

我给小佟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小佟被我的严肃和正式镇住了,紧张望着我,不知我要说什么,没接杯子,身子不动。

小佟,你告诉我,戎少杰是不是在追你?

咋啦,队长,发生啥事情,咋突然问这个来了?小佟没有正面回应,但她语气有点生硬。

你喝水,喝水,呃,没什么,有人追是好事,姑娘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觉得小戎这人怎样?听说你和他在谈,有这事吗?

你听谁说?小佟表情僵硬,脸色变得刷白,有一股凛然之气。

就说有没有,是还不是,也不用问谁说,这件事,我,许总工,都关心,许总工是戎少杰师傅,他关心很正常啊,队里事情,我关心也正常,我要掌握队里人员情况,人员动态,不出现思想波动,维持队伍稳定,这都对施工进度和安全有影响,都要过问,知道吗?

小佟慢慢垂下眼帘,盯着面前杯子,凊水淋蚶——无开嘴(不作一声),也许在斟酌如何回答,但终究还是保持沉默。

我见她不想说,自己点了支烟,吸了一口。

接着,我说了建议她慎重确立或调整个人择偶标准,是否值得和戎少杰交往。其实我对两个年轻人个人及家庭情况一无所知,无法判定是否合适不合适在一起,只能从建筑行业长年在外对家庭稳定、孩子教育影响,以我自己为例来说事,意思不言而喻,并言及许总工会找戎少杰谈话。小佟紧闭双唇,脸色一会青一会白,低眉垂眼,一声不吭,端坐着。

这时,基建办小钟科员过来找我,我见和小佟也谈不下去,就让她走了。

大姐佟丽琴

老公赵宏伟一直不支持俺下海做生意。但俺要实现自己人生价值,俺来自东北农村,父母是普通农民,家中四姐妹一弟弟,人口众多,要出人头地,却无所依靠。俺今天能在南方这座城市立住脚跟、成家养育后代,全靠自个儿美貌、智慧和勇气。

俺和宏伟是在火车上认识然后恋爱,他父母一直反对俺交往,但俺把宏伟牢牢套住,让他娶了俺。宏伟当过兵,见识广,头脑活络,好客豪爽,通过运作,把俺农业户口先转入城镇挂名给人当养女,再迁入这座城市,今儿独子能正常上学了,俺贼庆幸和宽慰。改革开放,东北经济形势越来越差,俺把小妹带出来,就是不愿意她在老家一辈子当农民,世世代代当下去。也许她能复制俺的人生。

父亲曾在铁路工务段当临时工,已故去。村里人曾议论俺父亲是杂种,俺看也像,父亲像俄罗斯人,黄头发灰眼珠,如果是真,那俺也有俄罗斯人血统。老公赵宏伟就说俺是杂交水稻优良品种,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就此沉沦,万劫不覆。但俺不全信他话,他还是有点花心,见了美女,像掉了魂。

小妹到俺家里来,俺发现老公有点热情过度,俺长出门,心不自安,小妹世事经历少,怕出差错,想想也把母亲接过来一起住。

俺知道自个儿优势在哪块儿,俺利用老公资源,又踩局长门槛,和局长婆子套近乎,认了干亲,通过他们,又认识市里其他局委领导。今儿广东那边经济活跃,其中一项就是弄批文。

技术员戎少杰

小佟在厨房说,大姐和姐夫分别出差去了,要过些天才回,约我下午去她姐家,告诉我路径和门牌号。

她姐家在南门外局宿舍区,四楼两居室,室内厅房墙裙刷一米高绿色油漆,小佟和她妈、外甥住一间,里面拍两张床,姐姐姐夫住另一间房。家里收拾得干净,阳台一盆大丽花开得正艳。

小佟妈妈是个眉目清秀老太,耳背,自言自语念叨,细声细气,问这问那,但小佟嫌她妈啰里啰嗦,不让问,把我拉到主人房里说话。老太只好姗姗回自己房间。

小佟示意我关上房门。她从床底拖出一个报纸包,打开来,原来是一双全新黑色灯芯绒平底布鞋,松紧带固定搭襻,她买来送我。我一听,不禁哑然失笑。

江西老表才穿这种鞋,我广东人可穿不惯。我说,有点难为情,收嘛,太土,穿不出去,我还是习惯皮鞋;不收嘛,拂她意。

瞎咧咧(乱说),鞋就是穿用,哪块儿分江西广东。小佟见我不收,有点生气了。

我挨近身,哄她,答应收下,她才转嗔为喜。我和她相拥,站在窗前看外面风景,楼房周边都是零落而低矮村屋和厂房,掩映在绿树之间,远处是逐渐变黄稻田,一直伸向远方,中间散落几个小湖泊和水塘,水光潋滟。

小佟问我最近有无听到什么议论,我说无啊,我们交往无人知道,我每次晚上出来约会,谁都没告诉,宿舍人见我出来,也只是调侃一下,并无具体所指,我也不解释,他们说什么我都说对对对,故意表现得大咧咧,大方承认,他们反而把握不准深浅,究竟是不是在敷衍他们。师傅许总工阴沉着脸,也没说什么,可能觉得我不够刻苦,不趁着年轻花时间看多点书,只怕成半桶屎,小张晚上有时会翻翻建筑方面书籍,不懂就请教许总工,财务小张小陈都报读会计函授班,天天埋头苦读,是个榜样,我却视而不见,也不学学!

小佟见我这么说,就骂许总工不是人,说这样师傅,跟他学,总有一天会教坏我。我见说,觉得奇怪,许总工给我感觉一直都很正面,出发点都为了我好。跟他这么长时间,他也只说了我一次,这还是在第一次从汕头过来赣州路上,那次在信丰转车,从长途客车下来,乞食过街——行李多,我们每人都带着大包小箱,车站过来几个人,招呼铁(很)热情,主动帮我们提行李,我虽知道这些是黄牛客或拉客,还是松开手中行李,自己袖手让他俩扛,那俩人许是专干扛货,轻松自如,健步如飞。许总工和小张都不让他们帮,许总工还对我大吼一声:物件家己提!慌得我把行李要回来。到了候车厅,许总工严肃批评我: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不知道他们是人是鬼,面善心不善,底人都莫信,物件不能脱手,车站是最乱地方,什么人都有,什么诈术都有人使。我静心一想,师傅说得对啊,枉我还读那么多年书,一点防范心都没有。

小佟接着说,昨晚大家在食堂(兼活动室)围坐一桌就餐,她平时都挨着我师傅就座,吃饭中途许总工左手掌突然按在她右大腿上不放开,没捏没动,她楞了一下,见他不挪开,才悄悄在桌底下把他手拿开,一桌无人发现。她说:还有,队长也不是个东西,昨天上午找他拿伙食费,趁办公室里面没其他人,他突然抱了她,被她挣脱了。她说:我是正派姑娘,不图钱,这两个人,有几个臭钱,就以为自己了不起,我像电影院附近哪些站街烂婆娘吗?这两个领导,都不是规矩人,我不从他们,他们以后一定会说我坏话,他们讲话,你少听,知道吗?。

小佟这话让我大吃一惊,不知为啥会这样,师傅会吗,队长会吗,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我不太相信,又不能不信,但没有第三人印证,棉湖酥糖——无粕(无证据),我又疑惑了。小佟和我这么亲密了,才这样提醒我,这是爱我啊,她没必要诳我,况且一个还是我师傅。

但我一直在心中留存这个疑问,没有寻到答案。

她转身走回床沿坐下,拍拍床板,让我坐在她身边。我捧起她脸,她眼含秋水,轻咬下唇,羞涩不语。我能听到两人卜卜心跳声。

队长柯传福

工程已结构封顶,外墙白色水刷石也完成大半,老板却说,这次春节大家放假回汕去,他将以经济效益差为由向公司提出退场要求。真不明白这些老板都是怎么想。公司会怎么回应,会是一个难题,公司内部要有队伍愿意接手才行。盘山过水,开销自然大,但合同和预算是有远征费这笔费用列支。按理这不是理由。年节请客送礼,到哪都一样,所费也减免不了。要说有,就是人工补贴,江西经济落后,人工费水平比照广东是较低,但当初拟标时这些都测算过了,经过一年多,变化是有,没那么大,还在可控范围内。三材和部分地材也可以调差,不是问题。看来,问题在于老板身上,可能有更好项目吸引他,而他分身乏术,才出此下招。

刚才郑主任召我和许总工去他办公室商谈,要求春节前拆除外架,上级领导要来视察局里工作,要给领导留好印象。现在离春节放假只剩两个月,节前落架似没问题。

技术员戎少杰

秋天来了,树上叶子开始变黄,风吹过,离了枝头,零落而去。

有一天,小佟说她让大姐孩子去买《南北少林》电影票,十二岁孩子,靠挤、钻、插,硬是在一长列购票队伍里买到了票。她说想晚上散散步,逛一逛,让我不要骑单车。晚饭后,我步行去她姐家接她,她和外甥已在楼下等。外甥骑她单车,曲腿侧骑,在前面引导,时间还早,我俩在后面慢慢走,外甥骑行一段路就倒回来,又骑行一段再倒回来,不致走散。人民电影院位于青年路和文清路交界处西北角,听说这家影院1956年建成时是江西最大最豪华影院。

小佟坐在三人中间。电影开场后仅半个小时,她竟然打起盹来。她每天铁早起床去买菜。暖和而安全环境容易让人松弛,困也正常,她头慢慢向前低下去,身子跟着慢慢前倾,在将要倒下去瞬间,又猛然坐直身体抬头,眼睛却还闭着,然后又重复原来动作……我怕她磕碰,就扳她头靠在我肩膀睡。荧幕上在激烈打斗,看得人神经紧张、血脉偾张、手心捏汗,台下她却能安然入睡,没能共享交流,这让我有点小失望。电影放映完了,我才叫醒她,她双手摩挲着脸蛋,觉得不好意思,我帮她擦去嘴角一滴口水。回来路上,外甥还是在前面骑着,时不时停下来等,我和她牵手徜徉,观看繁华街路两旁五彩霓虹灯、明亮橱窗,指指点点,走走停停,卿卿我我。

小佟整个身体软软赖上我臂弯,仰头闭眼,浓密睫毛垂下,梦呓般说让我拥着推着她向前走,说不再看路了,一直向前,不要拐弯,随便我带她去哪都行,想去哪她就跟我到哪。我说文清路一直向南,就是荒郊野外了,说不定有狼群,眼睛发出莹莹绿光。她狠狠地拧一下我胳膊。

春节放假返岗后当天夜里,在体育场看台上。小佟卷缩身子躺在我怀里,气息微喘,浑身颤抖着,双腿交叠夹紧,手抓握我手,不让我乱动。

我告诉小佟,母亲不支持我娶外省女人。这次春节假期在家,有一天,我跟母亲讲了她的情况,母亲静静听着,看过她头像小影,母亲只说了一句:鼻仔直直国国,野。我就知道母亲态度了,母亲其实并不注重外貌,也不会看相,她更多考虑是未来儿媳成长背景、组成家庭后夫妻和睦、农户在城市生活艰难、上下辈相处和谐与子孙后代发展。我没跟小佟提及户口问题,我从小影背后歪歪扭扭、钢笔墨水标注“摄于铁岭工务段”几个字中,猜测她农民出身,我没问,怕伤了她心。

公司春节前为外出人员发放小礼品慰问,那天我陪阿公去老家走亲戚,让弟弟代我去领取,我回来后,弟弟问我是不是在工地跟人谈恋爱了,我师傅透他,让他来劝我放弃,我不知师傅为何要介入我私事。节后公司开会,要求在汕人员都要参加,会上,公司经理谈到外地工程时,意有所指说:有些人,老是独立行动,晚上出去也不打招呼,自由散漫……我突然反应过来,厅堂吊草席——唔是画(话),这是讲我呀,我一肚火,想站起来反驳,但想想经理也没指名道姓,还须姿娘挽面——咬起牙根,忍一忍吧,他说归他说去,不然,拳头闩石狮——家已赚肉痛 。但我断定,是师傅向他汇报,要不他哪里知道!可师傅为何要这么做呢,搞不懂。我爱谁不爱谁,别人能替我拿主意吗?我决定放手小佟,还她自由,确实跟师傅无关,师傅阻止不了我,我也不会听他。

我意识到,我正在开始失去小佟,而这是我自己把她推开,我想拉回来,但我没有这个底气,这个热情似火姿娘仔,从此将会转投别人怀抱,呢喃、拥抱、热吻,都将会离我远去,不再属于我了。想到这,我心头突然一缩,一阵酸楚,眼泪突然不争气地涌出来,不可抑止。小佟察觉到我异样,坐直身体,睁大眼睛盯着我,她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安慰,双手捧起我脸,又用手掌为我抹眼泪,我忍受不了她凝视,泪水模糊了双眼,她越是抹,眼泪流得越多,她双手沾满泪水,就抹在自己衣服上。我觉得自己好可耻好懦弱,突然大恸起来,肩膀一抽一抽,她见安慰不了我,自己也无声流出泪水来了,见她也跟着我流起泪来,我带着哭腔叫她别哭,她却放声大哭起来。我们相互拥抱,头靠在对方肩膀上,两颗心靠得紧紧,只怕此刻就要失去对方。

哭了一阵,渐渐地,我们安静下来,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偶尔翕动鼻水或清一下喉咙,让呼吸畅通点,就这样相拥着不动,真愿时间就此凝固,千年万年,直至永久。

我突然从镂空钢制架看台空隙里,瞥见看台座底下有个黑影在悄悄移动、抬头往上窥视我们,或许他躲藏在下面有一段时间了吧,我确信那一双眼睛,一定猥琐而又淫邪。我偏头往下瞧,黑暗中和他对视,他已然知道我发现他在偷看偷听了,就甩开膀子,慌忙中快步逃离,从矫健身姿看,应是一个后生仔。小佟浑然不觉,她沉浸在自己思想里。

闺蜜熊春玲

小佟心绪不佳,史眉答眼(无精打采),刮刮睐(没劲),她和戎少杰缘分尽了,但还就是舍不得放手,都答应要和魏红兵结婚,过几天就要去广东,今天却还想和戎少杰去游郁孤台,还一定要我陪,有这样作贱自己吗?真是无可救药。小佟讲,为挽救爱情,她甚至编造谎言,污蔑柯队长许总工性骚扰,试图让戎少杰屏蔽外部干扰,一心一意留在她身边,但显然戎少杰接受领导劝说,胆怯后退。这种无主见软骨头男人,我打心眼里瞧不起,小佟终究碰上,错付了。

我们骑两部单车,戎少杰车后架带她,她侧身而坐,面朝向我,一手勾住戎少杰腰膀,脸偎贴他脊背。一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咚咚嗒嗒(东拉西扯),说些无关紧要话。除了亲人,小佟在南方这座城市最好朋友就是我和戎少杰了,我能懂她要我作陪心理。赣州就此一别,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我不晓得,他,她,谁也不晓得,接下来,她马上就会有自己家庭、有自己孩子,有自己要忙碌生活,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去经心,这将消耗她青春和美丽,劳碌生活会改变人很多想法和初衷,一切情感会得到重新认识和判定,今天纠纠结结,斯皮赖脸(一味纠缠),日后回头一看,月淡风轻,云烟散尽。我比小佟大一岁,虽也没有太多生活体验,但书籍上所说,我读了不少,相信那都是人类经验记录和总结。戎少杰既然不敢爱了,也就不能再联系她、骚扰她,虽然他应承小佟仍当好朋友,但此一时彼一时,时过境迁,还在乎吗?同一个城市,听说两家还相距不远,但能解决什么呢?

车到西津路,我们将车停在路边。北侧是贺兰山,郁孤台公园就在贺兰山上;但我不晓得他俩此时思想停留在何处,小佟挽着戎少杰手臂,亦步亦趋,佘佘达达(总跟着别人后面粘糊),生怕他飞了,这个傻女娃子。

紧挨着郁孤台处有一处空坪,建了一排砖瓦结构平房,是赣六中教室,赣六中中大门、教学楼、砖瓦平房、郁孤台呈直线排列,与右手老赣州中脊线平行。赣六中内台阶中段右边有个小操场,再过去是一排红砖房,作为老师宿舍。操场东侧有棵古银杏,夏绿秋黄。郁孤台几年前拆除了,可隔年又马上重建,按清代同治年式样,原来一千二百年古董换成现在仿木钢筋混凝土假古董,不知主事者是怎么想。周边配套至今还在完善中。小佟和戎少杰落后几步,我走在前头,我伸出右手,在路边灌木丛的顶叶抚过,路两边是高耸树木,阳光落在树叶上,叶片变成金黄,光线漏下来,地上光斑点点。秋风拂过林稍,头顶一阵阵沙沙响,虚空中光柱也随之摇曳,恍似翩翩起舞的林中精灵。我捡取一片落叶,准备带回去,再绑个小红线,就是一枚小小书签,把这片时光,夹于记忆册页里,当我老了,翻开书本,它将帮助我回想今天身边一段爱情故事、一曲哀歌。

从田螺岭小巷往北走,巷道中高两头低,路面倾斜,书本上说这里明清时曾是赣州邮舍,是古代传递官府文书人或马匹住宿、休息、办公之所,是个小驿站,那年代这里一定还很荒凉吧。破败小巷墙瓦,这些赣派民居,如今还没改造或得到维修,但它仍残留着江南宋城古韵。身边这对情侣,他们此刻所感知,一定不是这些,他们体验的是当下情愫,一个渐渐残碎破灭的梦境……

一段几十级台阶出现在眼前,很是陡峭,上面是郁孤台侧门,三角梅开得正艳,用它们的热烈来映衬今天一段情感落寞,古朴巷道,自唐迄今,一定留下过不少墨客骚人、名人雅士、高官名将的淡淡印迹,也一定留下过不少怨男愁女的朦胧身影,而今再添一对又有何妨呢。

沿着贺兰山转了一圈,来到了郁孤台公园前门。山下是滚滚章江水,远远看去,仿佛一个孤单旅人在临江垂泪。登郁孤台要爬百多级台阶,台阶两侧已种上苍翠松柏,台阶呈多级直线型,突显郁孤台“郁然孤立”。小佟心情活泛了点,话多起来了,我们仨在山腰休息一下后,戎少杰手牵了小佟,继续向上攀登,把我撂在后面。

游客寥寥。景区还在修缮中,有些地方还围蔽着不让走,郁孤台三重屋檐,檐角飞翘,绿瓦红柱,大门用四根红漆圆木支撑,每根圆木对应着一块黑匾,上面写着诗句。圆柱之上,是各种颜色雕花、彩绘,红绿相间彩带,黄色双龙戏珠,红色花朵,各式各样,色彩鲜艳。但主体大门紧闭着,登不了,站着半米多高台基上,放眼四方,真体会到苏东坡《过虔州登郁孤台》写 “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之雄美。而真正让郁孤台名扬四海,是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一词:“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但山深闻鹧鸪。”

戎少杰说,他看过地图,老赣州城像他家乡汕头乌桥岛,都是龟地,乌桥岛龟头是红砖楼,老赣州城区龟头是钟楼。郁孤台上,东风坦荡,俯临四方:城区外围,左章水右贡水,两水抱一城,破旧老城区,已有零星新建楼房开始矗立,有些还围着安全网。章江和贡江交汇在北面,形成了赣江,赣字,章贡合体,由此而来。交汇处不远的贡江有一古浮桥,上百只木船连在一起,铺上木板组成,戎少杰说,潮州城广济门外也有这样一座浮桥。浮桥靠城区这头集市,这块子好漾(拥挤热闹),天天都有渔归人泊舟上岸,许多人挑担挽篮,大声吆喝,市民问价还价挑拣,一派升平气象。西面,是连绵起伏的翠绿山林。北面龟角尾,是南宋古城墙,一眼望不到边,斑斑驳驳,伤痕累累,有一千多年历史。当年,它不但可以抵御外敌,还可以像堤坝一样把洪水挡在城门外,时时刻刻保护着赣州城安全。

我们仨步出郁孤台,小佟似乎已愁绪散尽,快乐得叽叽喳喳,与戎少杰打情骂俏,敲牙敲告(辩论),又相依相偎,完全没顾及我的感受,搞得我都休休凉(不好意思),这个疯癫打挂婆(快嘴女人),曹曹气气(做事不过脑)。

漫步古城墙,小佟缠着戎少杰写首诗纪念今日之游,我也想看看他究竟能写出什么歪诗来,两人极力撺掇。戎少杰拗不过,沈吟默念了一会,说,不纪念了,就胡诌几句行吧,诗题就叫《郁孤台口占》:

一滴宋朝的泪,掉了千年,才落入江中

水向天外奔涌

稼轩遗下的词笺,江风日夜吟诵

而今来到台下,人已御风而去

衣袂化成流云,我极目远送……

技术员戎少杰

又一个冬天来了,白天阴云四布,全无日影,路边树上叶子掉光了,寒气逼人。

落夜,在体育场看台上。小佟今晚穿一件新绸缎白色蝴蝶装,这与季节太不相称,应是过季服装。小佟哭哭啼啼,歪在我怀里,伤心欲绝,她姐姐因倒卖批文被抓,关在于都县拘留所里已半个月,呆个一年半载都说不定,拘留所通知家属送换洗衣服去。小佟决定明天去于都,希望我能请假陪她去。她说:这些天,姐夫在家里几次故意拦住她去路,还试图用身子把她顶进房间里,她怕。她说,她现在只想赶紧逃离姐姐家,既然我给不了她爱,她昨日已接受魏红兵表白,但她从心里爱他不起来。她希望将来到了汕头,路上碰见了,不要不理她,她希望能永远和我做真心朋友。从工友口中我获知,我和魏红兵家相距不远,路上碰见,应是大概率。我就猜想她今晚所穿衣服,是魏红兵所买,她说是,今日下午在车站那边买的。我心中有点气,有点吃醋,但不知气从何来,我无法给她婚姻,不能阻拦她寻找幸福。

第二天透早,室外地面积水表面还结着一层薄冰,寒风凛冽,我骑单车赶到红旗大道东段新设长途车站点,站点简陋,似是私人承包,我把单车锁在路边。她已在那里等候,看上去人有点憔悴,脸上没有往日神采,两个眼泡还有点红、有点惺忪,可能是这些天哭的,或睡眠不好。所带东西,有两件红色羊毛衣、一件绿皮马甲、三四件长内衣短内裤,一条红色橡胶卫生带、两个白布乳罩和一扎粗糙黄草纸,还有两听罐头香鱼、一罐玻璃瓶装腊肉,都用尼龙丝网袋兜着。

上了车,一路上,两人并排坐在座位上,道路有点颠簸,满车厢哩哩咯咯,我一手勾揽她肩膀,一手握她手,让她头斜靠我肩膀,她双目无神,呆望车窗外某处地方,一动不动,默不作声,任车外景物向后方急速退去。我不忍打扰她,默默陪伴。

车程近两个小时。下车后,按地址一路寻问,不多久,很容易就寻到于都县拘留所。但警卫不让进、不让见,带来的物件只能由他们传递进去。我不能确定物件是否能完整转到她大姐手里,但也只能这样。放下物件,我们无奈返回,还赶上下一班车,返回赣州市区。

第二天中午,我把在穿的那双黑棉布鞋、羊毛套衫,还有那幀小影,用报纸包裹好,骑单车送到她姐姐家还给她。我要断了她的祈盼,也不给自己有回头余地,既然一拍两散、一别两宽,就不存念想,安心过日子。不然就是六月番薯——松死(双死),对她,未尝不是一种保护,不忍害了她。在她姐姐房间里,她再次哭了。我们再次把自己献给对方。

几天后,小佟随魏红兵回汕结婚去了。

电工魏红兵

我是胜利者,感谢上苍,一片赤诚,爱心付出,终抱得美人归。

小佟终于答应嫁给我,而且答应马上结婚,也没提要多少彩礼,她妈是开明人,说彩礼和程序按潮汕风俗办就可以,不是卖女儿,量力而行,不要铺张,过日子要实在,做长辈,没有其他要求,表示只要对小佟好就什么都好,其他都不重要。我能不对小佟好吗?她是爱来做老婆,给我养儿育女的呀。遗憾的是,她姐姐正在坐牢,无能分享妹妹这份喜乐。四天前,小佟接受我的表白,答应我的求婚,我才知道她大姐出事。结婚铁多事情要办,但我要快刀斩乱麻,鸡煮熟不能让她飞了。我打长途电话回家告诉姐姐我要结婚了,一家人都铁欢喜,铁支持,父母当天晚上就由姐姐陪着坐长途班车连夜出发,昨日天光赶到赣州,昨夜就上门正式提亲,并当即拟定了婚期。我这是第一次上小佟大姐家,第一次见她母亲和姐夫,她大姐我倒是在工地见过,铁漂亮,甚至我觉得比小佟还好看,身材高挑,腰板挺直,一举一动像是学过舞蹈,铁有气质,保养得铁好。小佟眼睛红红,一提大姐就哭,明日就要走了,大姐今朝落难,她无能为力,一点忙帮不上,这样甩手而去,她于心不忍,觉得不道德,是不懂感恩,无姐妹情分,打小儿到大,大姐最疼爱就是她这个小妹妹。但她母亲我准丈母娘说,女儿是菜籽命,好坏不由己,这是她命中要过的苦厄,开导小佟安心结婚去,不要挂虑,姐夫会管。她姐夫头发油光,相貌堂堂,声音宏亮、讲话中气十足,客客气气,似乎铁有涵养,毕竟是在一个单位当领导,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样。丈母娘说,小女儿出嫁后,她就回东北去,在这一个人闷着,住不惯,老家热闹热闹,就是好。

我辞工了,这次回汕结婚就不再返赣,打算就在汕头另找工课,汕头刚试办出口特区,城区向东畔龙湖片扩展,会有好多新开工施工项目。新电工已经来接手了。今日在办理交接时,十一楼楼层电箱突然起火,队长追查责任,有人说戎少杰指认起火事故责任人是我。这个白脸书生,黄酸仔(体弱者),一身酸腐味,竟敢出来指认,我一听就喷火,真是碗碟箸摆好——欠盅(摏),当即要去觅戎少杰撸伊几下,刚好小佟在边上,被她拦下,说不准我打他。小佟就是心地善良,怕我惹事生非,这是我福分,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所有传言都消失,所有等待都值得。

技术员戎少杰

又一个春天来了,天空柳絮飞扬,像雪花,某些东西在渐渐逝去。

小佟离去后,我心里空荡荡,我怀恋两人相处的快乐时光,怀想她一颦一笑、喜怒哀乐、她的曲意逢迎、她的小任性。夜深人静,我常想,如果我不管不顾接受她进入我生活里,会是什么结局呢?

我念想她的情深、她的好,想为她做点事,也为自己心安。半个月后,我买了一些麦乳精、牛奶等罐装营养品和一条红色羊毛围巾,一个人再次踏上开往于都的班车。我跟拘留所警卫说,我是她弟弟。

赣州工程完成后,我又东西南北随工程跑了几个地方,等回到汕头工作生活稳定下来,已是六七年后。有一天傍晚,老板呼我BB机,我跑到马路边小店里回电话时,见马路边那头走过来一个少妇,身影熟悉,手牵一个小孩子,一个可爱男孩,灵精妮乃(聪明样子),看模样差不多该上学年龄,眉目嘴鼻有点像照片里小时候的我,是她!她也看见了我,我们对视着,彼此都没停步,相互也不打招呼,就这样擦身而过。男孩发现我异样,走过去还回头望了我两次,抬头跟她说着什么,但她不回头,生硬地拽一下男孩,继续走路。后来,相同时点、类似的相遇还有两回,还是那个男孩拉着她手,两个人同时盯着我看,每回男孩都会抬头望一眼她,又看一眼我,更望一眼她,再看一眼我,小鬼心事。我猜测她是从哪里做临时工刚下班,她是看见我从哪条街巷口走出马路的,而我也几次在市场里看到过她或魏红兵,看到她或他走进路边哪栋楼房骑楼下哪条楼梯,看见过她和男孩在一起。她发型不变,仍是把长发盘成塔状。

我几次想,下次要是再碰见她,我应主动过去打招呼,毕竟时过境迁,两人都能心平气和看待过去。或许再续前缘?那就听天由命,土地爷个囝——生神(成)。一天早上,我骑摩托车从市场经过(那时摩托车还属稀有、时髦物品),看见一个熟悉身影迎面走来,穿着宽松睡裙,是她!这个时点、这样装束,一定是买早餐去吧?但我未真正留意她服饰。我冲到她面前突然刹住车,她吓了一跳,刚要变脸,这时我开口了:要去哪啊?看清是我,她迟疑片刻,反问:你不是都不理我吗?她有点气呼呼样子,边说边移身要走。但这时,我瞥见她腹部已高高隆起,原来穿的是孕妇装!第二胎!这情况完全出乎我意料,我心慌意乱,胡乱应答着,油门一拧,落荒而逃。

不久,她家拆迁了,再后来,我也搬了家,人海茫茫,从此再没见过她,她彻底从我生活里消失了。

(2023-2-14初稿于三亚,2024-11-23修改于汕头,2025-1-2终稿于梅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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