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眺
跟随江水走了三公里
我已经一身疲惫,只得回头
江水仍是不动声色
清波轻漾,缓缓远去
立在江边的凉亭下,目送一只白鹭
沿江而上——有时比落日高
有时又隐没在波光里
而游轮不急不慢,从身边滑过
可我只能羡慕
那些正在奔赴远方的事物
它们都有不竭的力量
不舍昼夜,足迹已在落日之外
坐下来,守着自己的影子
等待黑夜把我们揉为一体
在静寂无光的江边,听江水低语
那或许是远方给我的秘密来电
二月的河谷
风从河面上吹来,仍然是冷的
白鹭的翅尖在起伏、抖动
方向和波纹一致
二月,山林仍没有在雪后醒来
一些雪融入了土地
一些雪仍在暗处窥伺人间
再往上的天空,云涌起来
又薄下去,每次都只稍微打湿
山岭黛青色的外衣
但风的确是从河面吹来了
一阵比一阵柔和,在山岭高大的背景下
白鹭的倒影越来越明净清晰
土地或石头之歌
没有什么是土地不能消化的
除了这些石头
它们孤立在土地之上
高举着头颅,指向天空
拒绝种子从肩头发芽,也拒绝鸟
做永久的停留
一个人在暮色中靠着石头打了个盹
等他醒来,锄头已经被土地消化
只剩几点锈迹,木柄也已腐朽
但田地里仍旧草长莺飞,一片葱茏
他想迈开双腿,才发现自己也已被土地消化
只剩了骨头还支撑着头颅,没有倒下
一些藤蔓正顺着股骨爬上肩头
为他换上一身春装,衣褶里蟋蟀正在吟唱
还有什么是土地无法消化的
除了这些从土地里长出的石头
望月
不过是件破旧的衣衫
披在故人肩头
教他寂夜的路上时时抬头
一望,芳草便长满天涯
不过是一朵时开时谢的花
高楼边缘,更多的人
并不在意芳华如何绽放或凋谢
闹市里多的是璀璨的灯华
越明亮,越冷,越孤独
只有暗淡下来,才能看到
众星喧哗,现身于攒动的天街
只有它瘦削的利刃“落满了黑暗”
追光的人还在赶赴黑暗的背面
试图探索更远的渊薮
留下最初问天的同类还在举头
收集夜幕遗漏下来的天光
盛夏听蝉
从二十九楼上听来
浮在空中的蝉鸣是不真实的
一片透亮,被卷地而来的车轮声
不断地切碎,碾压,又抛起
它在哪,高树还是外墙上
被阳光追逐,又追逐着阳光
这是午后,从小睡中醒来
眼睑正好被穿过玻璃的阳光打亮
听到蝉声,有片刻的失神
而车流在眼皮下,拖着烟尘滚滚而去
借着蝉鸣,得以浮在二十九楼之上
看着并不真切的街区
沉淀在飘忽的阳光之下
秋阳
“老虎!老虎!你金色辉煌”
屏幕里,一个孩子在朗诵布莱克的《老虎》
我起身看了看窗外荫蔽了一夏的山林
那些树,在朗诵声中不停战栗
仿佛老虎眼睛的余光扫过
枯叶纷纷,一群群鸟儿离开树梢
只几天,那些树木就已形销骨瘦
就算真有老虎潜伏,也将暴露在秋风里
被猎手驱逐,也被猎手激怒,对峙
幸好老虎的形象只存在于孩子的朗诵中
最多剩一只眼睛孤悬天空
还在放射着万道金辉,拷问山林静默的灵魂
悬崖间的亭子
静立终日,悬崖间的一座亭子
把自己交给了倾听
江水沿着山脚铺排而来
浑厚,低沉,有时低到只剩影子
在云里隐现
风携着落叶或羽毛
时时赶来歇脚
又携着悬崖的残影继续飞行
传递的交谈,像是重逢
更像是长亭复短亭的离别
有人在山间赶路,上山或是下山
总来亭间坐坐,眺望
崖际吞吐的朝阳或落日
叹息一声,把影子跌在江声中
然后继续追随日光流徙
万物皆在流徙,唯有这座亭子
栖息在悬崖之间
翘着檐角,作势欲飞
但就是不飞
不飞,才有世间风物来此际会
岁末有怀
背影走过大街,消失在岁月尽头
他们的声音仍在街头回荡
楼群与楼群之间,回廊与回廊之间
镜面与镜面之间
跳跃,蔓延,渗透,反射
一季又一季的风吹过
叶片坠落的地方,已无法长出新的叶片
想起他们曾在树下布道
树阴像一个笼子,正好覆盖着他们
所有的楼厦也是。不过
穿行在樊笼之间,他们的声音游刃有余
贯过每一只侧着的耳朵
冬天消隐,街上仍是人影幢幢
裹在巨大的树阴里
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