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山,打瓦鼓。
扬平山,撒白雨。
下白雨,娶龙女。
织得绢,二丈五。
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
-------绵州巴歌
这首南北朝时的民谣,大致说的地方,就是我们故事的发生地。
去成都,能见到一块广袤坝子,醒事的不待说,就知道这里是成都平原。川话里把这块坝子称作“川西坝”。
“川西坝”的西北边,是远近古今知名的黄许镇。出黄许往北去,平原逐渐抬高,一群山丘凸起在这里,历史上著名的落凤坡、白马关就藏在这山丘中。历史和历史人物怎么与这里发生联系?当地人从小到大,听来的大致不少于三十个版本。关于自己家乡的龙门阵,谁都能摆上几段。
出黄许往西北边走,就净是平坝了,这里延续了西坝的一贯特征。走出黄许坝,先是黎平坝,踏足坝中,感觉与西坝无异,除地势一样外,出产的物品和时节都几乎和西坝同步。过了黎平坝,往东北是新盛坝,再往西北就是御营坝。为啥叫御营坝?当地没几人能说得清楚。踅摸方志来瞧,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当地一个熟史的老教师,道出了这名字的来头:当年刘备要出兵取西川,出发前就驻兵于此。这御营坝,转眼就叫了快两千年。从御营坝再往北走,是金山坝,旧时驿站在这有一站。几块小坝子加一座突兀的山丘,把一个罗江城紧紧抱在其中。
慧觉铺是罗江一个边缘镇,历史上它就一直是这样的。慧觉一头连着御营坝,北边却与绵阳的金峰镇相联,历来都是一条街两个镇。两个镇除了逢场日子定在同一天外,主要是山和坝在这里截然分开,前来赶场的人手里提的东西却大部不同,这有利山里坝里互通有无,在有东西提的年代,是好事情,而在我们故事发生的时期,不管是山里还是坝里,都处在无东西可提的年代里。
前面说了,山和坝子,到金峰就截然分开了。可以说,在慧觉镇,还是坝区,而一过到金峰镇,就进了丘区,这里一山连着一山,越往北走,除了在一些滨河的低处,能见到傍水的细砂小平坝子,其余就净是山,且一山更比一山高。
八庙子是绵阳涪城区官方记录里最高的山(看去来也就是个小丘)。
八庙子是三村汇聚处,它面临的最大一面,是金峰(那时还叫金星人民公社)二大队一队。二大队这流出的水,顺着三队的垄沟(寻常,垄沟中间嵌有一条常年有水的沟),接了二队和四队垄沟汇入的水,再流一段路,就来到柳家大石岩这里。
说起柳家大石岩,这里真就有几块大石头。石头造型独特,翘岩飞旋高突,更因其下的柳家烂房子声名早早在外,妨间关于这里的传说本就很具故事性。当然,农耕时期几个生产队在这里争水引起的械斗,也更让这里留下岁月艰难的痕迹。
来说说这场械斗。
械斗发生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武斗刚平息那阵。可以明确的是,械斗就具体发生地在柳家大石岩这个地方。
五十年代绵阳地委一位勤政的书记,利用百里渠过境绵阳之际,大兴水利,把沟渠修到了田边地角。大石岩就属于这样的田边地角。
水流到大石岩,接着往哪里走,成了这次事件的起点。本质上说,在大石岩架起抽水机,谁强就能决定水向哪里流。其实,这水有最合适去的方向。水流道三大队六队,才最有益。因为在那里,水能灌遍队里的全部地块。可在现实中,争得最厉害的却是烂房子所在的四大队一队和处在更上游的长期处在干燥中的二大队。
那时候,在人民公社时期,人们别的没有,斗争的勇气和意志是满满的。两边队上的队长一吆喝,有力气、忠于集体的人就齐刷刷站了出来。
紧挨着大石岩,是已经破败的柳家烂房子。
柳家烂房子发生的大事,除了为争水发生的协斗外,就剩下柳复礼的发达史了。
柳家独子柳复礼是从来没见过柳家房子还不叫烂房子时的模样的。
柳复礼的爸爸柳银匠是在抗战胜利前两年的年三十晚上离家北,去藏区做打银生意的。那个时间里,去川西北藏区的银匠少,生意好做。这一走,就再没了他的丝毫确信。后来坊间传了很多种版本,最可信的,大体是他身上带的大量银子,引起了歹人觊觎,遭了歹人暗算。
一座上好的院洛,刚修成不久,柳银匠几年没确信,他那好看的半聋的老婆就想着法拆檩子和瓦来卖,卖得的银钱,补贴家用外,把柳银匠留在自己肚里的儿子柳复礼养大成了人。
待柳复礼长成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柳银匠当年为讨媳妇修成的柳家大院,已东撤西撤,变成一处七零八落残破凋零的寻常建筑,初时漂亮房子的所有功用,变成了柳家母子遮风避雨的处所,早没了新起时的规模和气派。
柳复礼被漂亮的寡母带大。虽打小生活艰难,半聋的漂亮寡母也坚持送他读到了中学。柳复礼长得不算雄健俊朗,却也出落得皮肤白皙,细致干净。凭这些特点,他讨得了当地平实的田家姑娘做媳妇,生下一大堆儿女。
柳复礼在乡里出名,不因为他差一届就读了带商品粮指标的中学,而在于那场两个村子发生的一场冷热兵器并用的争水斗争。
争水这样的事,那时在乡里是很普遍的,因之而起的械斗也时有发生。柳家大石岩的械斗起因,关键处还是因为水。当事人抱着偏执却也实在的理由为水而投身斗争。
村民们为争活命的水,满怀豪情,慨然许身。
最开始,双方都没有直接面对兵戎相见慨然相争的决心,不过是在岩上岩下对骂,互相揭露些各自掌握的对方的丑事。这时候就有人来加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阴一句阳一句,说得不痛不痒,可全揭在痛处。被揭痛的人。就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卷起袖子,歇斯底里地干吼起来:“瓜娃子,说话这么寡毒!有本事,来,老子和你拼。”一边开骂一边就开干了。
双方动了手,接着流血就自然难免了。
做队长的看看自己的队员败下阵来,一副血肉模样,就不免认为先动手的对方欺人太甚,于是大动肝火,马上鸣锣召集自己队里的社员,让都赶到队部开紧急会议。一些血气方刚的社员,得知自己队里的人被人给打了。那还得了!立刻主张打回去。队里年纪大点的保管员,说话是算些数的。最开始害怕出事,主张息事宁人,但一想队里多年来积存了上万斤黄谷,平常也难得动它一动。若两个队斗起来,免不了买些物什,自己也可得点回扣。于是,也主战了。
要斗,少不了先礼后兵的流程。
队长派人请了有文化,但已搬到下游三大队六队住的柳复礼来,口述了封信,叫其原样记下来。队长口述的信件,无异象战书一般:“望马上赔偿本次损失。速派你队中重要人员,当面道歉。大石岩抽水口乃本队生命所在,望能以和平方式解决,否则必将以革命的手段面对之。职务所在,休论同乡,遑攀邻里……”措辞犀利的信写好,派社员送了出去。
队里跟着推举出一位能武的村民来做指挥作战的司令。
能武的村民当场就职。
作战司令部就设在队部。这人当即进行军力整备,按照旧时抓壮丁的规矩,选壯抽丁,家中没男丁的,也抽些勇武健壮的女性编进战斗队伍里。将勇武善战的编成突击组,精健强壮的编成救援队,剩下的老弱病残编成防守队,守护队里的重要关口。
调度结束。能武者穿好衣服,绕着队部走了一圈,临了吩咐把队里的破墙修补好,破墙外面的隔离用的篱笆也整顿一番,省得影响视线。
队里全体社员战前动员,空气一时凝固起来。
不多时,送信的社员回来。队长拿着信,手不停颤抖,当众把回信拆开,拍着桌子说:“黄球了!狗日的来真的。二大队约咱们明儿决战,指定战场就在大石岩呢!”
打仗这事,本在众人的计划中。事到这里,众人却少不了有一些不解。
没料到非常时期真会到来,能武者马上传令集合队伍,派出瞭望哨,嘱咐队员用心把守好队里关口。
会战在即,全体队员排列在前面,能武者,一手抓鸡,一手拿刀,一通祷告,其后在临时搭建的祭台上一刀剁掉鸡头,让鸡血流到酒里,督促参战队员一人喝了一杯。
到了约定的决战时间。
一大早,能武者集齐队伍,搜罗些过去失散在队里的武器,找出的钉耙啊黄锈刀啊,无一个完整。于是,有的匆忙把钉锤拿来当作旧时作战用的槊,有的匆忙找出斧头和镰刀,加上了木柄,还有的急忙把菜刀固定在木竿上,更有意思的是把擀面棒当作了火烧棍......队员们做好这一切,排成几路横队,前面做面红色绸旗,写上“大石岩战斗队”,后面站上几个吹号的,几个打锣的和几个吹鼓手夹在队伍中间。押队的走在后面,当然,三军司令是能武者。能武者横身兀立,一个大汉替他抗着一柄很重的红缨枪,跟在他身后。能武者下令,一路杀奔大石岩,冲向敌阵。
二大队早整备好战队。
双方见面,也不说话,立即开打。这时,大多社员感觉到武器不顺手。矛子尖才戳到同是社员的敌人腿上,尖儿就起卷了;锈刀砍到敌人身上,只见到衣服上留下一道模糊印痕。
激战正酣,擀面杖却断成了几截;正要用力砍杀,菜刀从木竿上掉了下来。
算球了!手里武器全不顶用,不用它,直接用拳头,双方队员滚着扭绞在地上打。鼻子流了血,就将帽子、衣服丢到一边。能武者站在人群后面急得喊破了喉咙:“攒力,拼命!”
战斗中有二大队的姐夫遇到四大队的老挑,在众目睽睽下,上演出一场那个时代常见的大义灭亲的戏码,用钝刀把老挑砍了个血肉模糊。
一场大混战,充满希望的稻田被社员们的无数双脚赤足踏成了平地。
战至正午,双方收兵,参战两方各有死伤,活着的功臣就回到队里大四吃喝一通。
再来说说这场大战,起初社员们用的是上上个世纪的战术,等到有人死了,仇恨的脸孔就拉紧,升级别到现代火器了,真刀真枪也一起出现。两村是森严壁垒,各家战术相闻,能调来能买来的火器,悉数上场。你埋伏我,我袭击你,战场遭遇,彼此不含糊,直杀得天也昏了地也暗了。打败了的这时就想到求救公社,得胜的也准备向公社控告对方窝藏美蒋特务。当初约定的不求公社,现在盟约自然就不作数了。结果还有许多中立的大队,被战斗的双方连累得不行,刚平息了的武斗,摆出重新武装起来,做武装调停的阵势。
这时候队长一检点,队里的积蓄也快花完了,下午要再打下去,免不了自己掏荷包。可那时候,个人从哪里去掏,于是借坡下驴,卖个人情,接受公社仲裁。
公社开会时,两方把棺材抬来比,伤的不算,只算死的。四大队一队两口棺材,少于二大队三口棺材,赔了二大队一个人的丧葬安埋费。就此,柳家大石岩抽水机水口争端和平解决。
柳复礼在这次臭名昭著的械斗中,本没上阵冲杀,可由于那一纸檄文出自他手,有知情人晓得争水事件最后打起来归根结底是因为那一纸雄文。事件过去好久,在远近几个大队人心里,柳复礼无疑成为这场械斗事件的罪魁祸首,这为他以后的生活带来一些决定性的影响。这算是后话,这里先不说。
无论怎样,柳复礼在当地算是出了名。
上完一届未有资格吃商品粮的中学,未轮到考大学,柳复礼就回乡了。初时回到烂房子,他跟一切是格格不入的。但他也不能不去想今后做啥子?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读书的经历使得他有机会代表四大队一队队长写了一篇械斗檄文,这让他在乡里比读书时更多出些名气。
总之一句话,柳复礼本质的问题,还不在他帮队长写械斗戏文这事情上。在于他早婚。柳复礼长相清秀,又读了中学,他的出身远近也是了然。所以一出学校来,就被住得不远的三大队田家的大丫头相中。
田家丫头虽然长相平实,倒也清灵,关键是人家不嫌这个连五谷都分不清的秀才。双方看对了眼,顺理成章就结了婚,跟着孩子就生了下来,还一个接着一个生,很快就是很大一家人。
这让柳复礼惬意也烦心,这时候等让他烦心的是他那一生也没走动过几回的堂兄家居然出了事,有些连想都没想到过的事情一下子就落到了他头上,想躲都找不到地方躲。
原来柳银匠当初为讨媳妇修下漂亮房子搬出来时,家中还有个已婚的哥哥。哥哥一直都老实厚道,解放后,因为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被供销社招了工。虽是做搬运工,却转了正,吃上了商品粮。因为弟妹姿色尚可,一直未动嫁念,为少惹口舌,两家就很少走动。
柳银匠在供销社吃商品粮的哥哥后来在一场大病中走了。早已长大成人的侄儿接了班,当然,脑子活络的柳银匠侄儿不再做搬运工,被安排在农机组。
那时的农机组那可是个肥缺,好多人想好多办法,费了好多瓶大曲酒好多条大前门都去不了。那时候的农机组,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把上级分配的指标安排出去,其余时间没事情就找事做。要说没事,那也不确实。农机组手头的指标,多少人多少双眼紧紧盯着的。所以,为了那些指标,农技组的人,肉没少吃,酒没少喝,高级香烟也没少抽,遇到有特别的节目,生产队大队也总是首先想到他们。
柳银匠的侄子出事,就是因为七大队别出心裁设计了在红岩桥下炸鱼的节目。那时候,柳银匠侄子结婚还不到三年,孩子才满了周岁。七大队准备好酒食,自炒了炸药,邀请农技组的人去红岩桥(木龙河中游明代建成的桥)炸鱼。柳银匠的侄子想着自己媳妇已在家带孩子一年多,就携了媳妇去,当是散心,也当是补偿。奇怪的是,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寻常玻璃瓶子制成的炸鱼弹,被柳银匠的侄子双腿夹着爆了。
当时现场有人看见导火索烧进了玻璃瓶,叫手夹燃着香烟的他快投了,他却微笑着说,再等等,结果玻璃瓶炸弹在他双腿间炸了,玻璃削去了他的两条腿,血肉模糊了下半身,如注的血,一直向外流,直到流尽。更为可惜的是,爆炸时正在现场埋头往玻璃瓶装炸药的妻子,被炸起的玻璃碎片击中,当场殒了命。
现在,最让柳复礼感觉烦躁的是,平常基本上没来往的堂兄,留下一个一岁多的女儿柳秀阳,被供销社主任以人最世间最冕堂皇的理由——亲情,送到了他家。他是接了这孩子,不行。供养不算,还得分一个人照看孩子!好在,家里还有个与秀阳一般大小的孩子,可以一脚手照顾了;说不接这孩子,也不行。打自己毕业后的第二年(六四)年开始,除开七零年,到七四年,家里已经准期两年一个,生了五个孩子。男孩子中的老大柳玉已经十一岁,改年就该上初中了;老二柳银也经九岁,上三年级了;老三柳财也开始上学了;大女儿柳玉华被动员在大队的幼儿园开了蒙,最小的女儿柳银华也满了周岁。
事情被逼到仄处,不行也得接了这孩子。不管人情隔著几重,孩子血管里毕竟跟自己流着相同的血。柳复礼不愿做个亲情淡漠的人,遭人闲话。
可接了孩子,家里又多了张嗷嗷待哺的嘴?接下来怎么办?难道夫妻俩还是苦哈哈地随大家出工分,挣分内的口粮,和大家一个苦逼样?
更关键的是,家里已有七张嘴,能出工挣工分的,却只有夫妻俩个。现在又增加一张会吃饭的嘴。只靠工分,大抵是不行了。
以后做什么?柳复礼要好好想想。
那个时候,慧觉铺逢场的日子确定在每个星期天。
在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每个星期天的早晨,他都会踩着露水,摸夜从小路很早到达慧觉铺。
那时金峰水库还没修。水库故地是一片凹地。其时正是春天,凹地蓬勃生长着油菜和马苕,他见了一遍油菜开花的全过程,也见识了马苕开花的样子。现在人都觉得油菜花开时,很美很有气势,那时的他却感觉不到。
当时买肉得凭肉票。
每次经过马苕地走到场口,他总会发现食品站门前的肉摊前站着很多人。站那的人往往一手紧紧拿着零钞和肉票,一边挤向肉摊还一边不停大声喊:师傅,要宝肋,来一斤。
也有叫两斤的,但那样的人很少。
那会,食品站绝对是早晨里的一道风景。到了中午,这景致就转到场镇上的几个餐馆前,那时餐馆前也被人围得密不透风了。
因为每个周末都有一场要赶,柳复礼会在场上吃饭,连续几周下来,他甚至跟餐馆的厨师都有点面熟了。一般,吃过中饭,从餐馆出来,一个场就基本算赶完了。但东西没卖完(那时候市管会厉害,赶一场往往会遭遇几回市管会,赶慧觉铺还得躲两边的市管会。躲市管会,往往造成东西要到下午才能卖完。到下午时,市管会的人早走了),一般要赶会下午场的人,就会到两镇相接处的古皂角林下休息会。
古皂角林在镇子后面,很少人知道怎么走过去。
去皂角林得从火神庙穿过慧觉学校才能到。古皂角林是一片老林子,几十根硕大的古皂角树往往坠着头一年结下的密砸砸的皂角,开着当年的花。林子间有一片空地,是慧觉学校辟的操场。操场周围,围放着一些宽木凳。往往吃过饭正在放学的时间,可以在那坐一坐,打个盹。
在金星(金峰那时的称谓)的人民食堂吃了八分钱一碗的烧肥肠,听了一通食堂曾组长的即兴时事演说,柳复礼从食堂走出来,穿过慧觉学校,来到古皂角林下边的操场边。老马早在宽木凳上进入半酣状态。他是很适应环境的人,是柳复礼这一个月赶场日子里新识的朋友。
老马精瘦,五十出头六十挨边的样子,留着两撇虾米胡。老马长年跑什邡、绵竹一线,从那边捣鼓些好点的叶子烟到这边卖。老马的叶子烟虽成色很不错,但价格高,所以卖的人不多,往往得下午才能卖完,有的场,甚至也卖不完。
感觉柳复礼来了皂角林,老马睁开眼睛,坐起身,默默卷了一棒叶子烟,递到他手里。一般时间,柳复礼会拒绝他,叶子烟劲仗太大,他很难接受那味。但今天他感觉烦躁得很,一个月了,赶了四个整场,都还没能决定做点啥,还耽搁了队里四天工分。
柳复礼欣然接了那烟。老马庚急掏出火柴划燃,为他点上。
“噢,咳咳咳......”狠劲吸一口烟。
烟雾弥漫在肺叶中,让柳复礼咳嗽不止。眼泪跟着滚出来,汗也流在面门上。
老马掏出早擦成黑色的皱毛巾,替柳复礼擦去呛在眼角的泪和脸上的汗水。
“莫想那门多,慢慢找,总会有好营生。”老马似乎知道柳复礼在想些啥。
应了老马的话。
这一场,柳复礼终于没白赶。
从那片老皂角林出来,柳复礼静下心来,又在场上转了一圈。这一圈,终于让他转明白了自己要做啥。
柳复礼这一圈转下来,发现在整个慧觉场镇上,还没一家完整意义的缝纫铺。场上接缝纫活的,倒有两家,都是先接活,然后拿回家去做。读了高中的柳复礼,两分钟就完成了一道计算题:以慧觉铺为首场的总人数算两万,慧觉一万,金峰一万,再穷,这两万人平均每年总得扯一套衣服,每套衣服加工费平均一块五,那是多少?天!加工费是三万啊!那是啥阵仗!一瞬间,柳复礼似乎找到了财富的密码,一个广阔的未来似乎就摆在他面前。
大事!回去跟老婆商量。
两口子为此激动了一晚上。
第二天醒来,恢复平静的已变成道地妇人的小田对柳复礼说:“好倒是好,只是我们有谁懂做衣服?”
一瓢冷水,将柳复礼从头淋到了脚。是啊!柳复礼家几代都有谁做过裁缝?
通过自己的途径,柳复礼了解到在慧觉铺租铺子接活的两个人是师徒俩,原本就是一家。
师徒中的师傅叫向安泽,中学时是自己校友,大自己一届。
向安泽是个很吉祥的名字,有安定,有福泽,又是师傅。生意自然最好。
师徒中的徒弟叫襄能耕(其实算大徒弟),中学时是比自己小一届的学弟。这个名字不太好,那个年代,你能耕,能耕的,那时候真能种地的人遍地都是,谁稀罕你?便是遭人嫌弃,襄能耕每场接的活也得请两个人挑回去做。
既然自己的学弟都能开铺接活,看来缝纫这个活也不多复杂,柳复礼决定马上去学。
他置办了拜师礼,先找到向安泽请求跟他学艺。
向安泽当面拒绝了他。向师傅认为他心术不正,当年巧言令色,挑起村民械斗,弄死那么人。自己接受不了为械斗写檄文的徒弟。
同样的事情在襄能耕那里又重演一次。两个开店的裁缝,不收自己为徒,这让柳复礼苦恼不已。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向安泽的另一个徒弟叫柳新元。柳新元跟柳复礼本是很近的本家,柳新元找不到拒绝柳复礼的理由,只得开了很酷刻的条件,才接受柳复礼做徒弟。
经过两年跟师学艺,柳复礼终于学成出师。
出了师,接着就得开店。
店怎么开?开到哪?至少要和向安泽师徒接活的位置错开,人家可都比自己高辈分。可错开了向安泽师徒,慧觉场镇就只有两家供销社及其附近位置合适开店。
为此,柳复礼又抽了一个星期天,一大早去赶慧觉场。一通走下来,柳复礼发现慧觉供销社附近,虽卖不出些什么好东西,却塞得满满的,找不出开店的位置;金峰供销社倒好,紧挨着主店,当街竟然有一间空门面,平常最多拿来放些空酱油桶,几乎是闲置不用的。这让看到了希望。
柳复礼回家跟老婆一通商量,决定利用小侄女柳秀阳一回。他设法找到当时送小秀阳到自己家的供销社主任,说自己家自从增加了秀阳,困难就更大了,得想法做点生意才能解决实际困难。
送一个一岁出头的孩子到别人家,本就觉得不妥,为此一直耿耿于怀,加之供销社那门面相当于没用,供销社主任不经会议讨论,当即就就答应给柳复礼。
有了门面,慧觉场镇第一家真正意义的缝纫铺紧接着就开起来。
当时在大公社时期,民间不允许雇工,一个店,就柳复礼和小田两人干。只是,与向安泽不同的是,柳复礼向队上以每人每天五毛的标准缴纳务工费,请来老婆小田跟自己一起干。那时候衣服的材料、款式就那几样,在店里干,出货又快很多。一时间,到柳复礼店里做衣服的就多了很多,远远超过了向安泽。
时光荏苒。
转眼,时间来到1980年秋,这时候,到慧觉铺开店接缝纫活的又多了几家,名声早在外的柳复礼生意稳中有升。柳复礼被推荐上高中的大儿柳玉这年夏天也从五七高中毕了业,秀阳和最小的女儿也早在街上了小学。
就在这一年。占据慧觉场镇金星一边大部分的农科大队执行包产到户了。
这是一个惊天消息。柳复礼从一个到店客户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后,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实行了几十年的人民公社制度,说停就要停了?他们怎么能这样?
为证实这个消息,柳复礼问了很多人,直到问到前来做衣服的农科大队书记本人,才证实了这个消息。
柳复礼想,包产到户后,农科大队那么多公产房子怎么处理?一天晚上,就这个问题,他还专门找到书记本人做咨询。
面对突然到访的柳复礼,书记平静笑笑,说:“大队那么宽的地方,那么多东西,总不可能我搬回自家吧!想自己买了,又没那么多钱,得一千多块呢!不卖又拿来做啥?”
大队书记的说话倒是提醒了柳复礼。农科大队分配剩下来那么多公产房,不卖又怎么办?
柳复礼当面问了书记:“要一千多块钱?”
书记阴阴回答他:“是啊”!
柳复礼:“要队上人才能买?”
书记闻言,脸色更显得阴了:“队上人能买,就好了。可你看看,队上有人买得起吗?一千多块钱呢!谁拿得出来?”
一千多块钱,对当时人来说,肯定算巨数了。
柳复礼回去,心里虽在盘算,嘴里却没说,没事人一般。
时间到了一九八一年的三月份。农科大队突然贴出了一张出售公产的公告。大队分配后的全部资产卖一千四百元,面向全社会卖。
公告贴出去,快一月了,没见有人上门的信息。大队书记就想,是不是价格定高了?正想开个大队会,把价往下降一降。
这时,柳复礼找到了书记。
过这么久,农科大队的房子等公产没有卖出去。柳复礼对此并不知情。
柳复礼找到书记,提出自己要买农科大队出售的公产。
书记睁着小眼睛,看了他半晌。
实话,当时书记不相信他能买得起。
就这样,龙科大队包产到户后剩余的房子等资产,被柳复礼以一千四百元给买了下来。
过了几个月,柳复礼把农科大队从前的大队部场地做了些改造。将在供销社落脚的缝纫社搬到了新自己新买的地方,照常接缝纫活。
时间就这样过到了一九八四年。
一天晚上,已经高中毕业的大儿子柳玉找到柳复礼,说自己想要做点事情。
柳复礼没马上回答他,却认真思忖了半天。
他也正考虑拿买来的农科大队的公房用剩余的部分来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
除了开裁缝铺,还能做点什么?
柳玉已满了二十,这么大的孩子,又读了些书,总得做点事情把!可总不至于开个肉铺吧!
开肉铺,他其实早想过了,卖肉也不是不可以,可孩子那么小,他能搬动一匹猪肉么?当时,街里走在时代前面的人已有先做起卖肉买卖,可那都是些膀大腰圆有把子气力的人,痩筋筋的儿子肯定不行!柳复礼坚持这样认为。
有一天,柳复礼跟一个朋友喝茶聊天。摆到了这事。朋友想了想,说:“你跟供销社主任关系不错。为啥不从他那里想想办法?”
为此,柳复礼做了一大桌丰盛的酒食,专程邀了供销社主任到家里做客。见柳复礼如此盛情,供销社主任问他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柳复对主任摆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很多点子大都被主任否定了。末尾,主任告诉他什么也不要乱做。真想做点什么,也不是不可以。你有房子,现在自己手里有些新黑白电视指标,要做就做这个。新黑白电视指标,在当时很紧俏,得用钱买。
柳复礼问主任:“有多少指标?每个多少钱?”
主任告诉他:“两百个。每个五十块。”
柳复礼忙不迭对主任说:“一百块钱一个,全要了。请主任把这些指标留给我。”
就这样,柳复礼的电器商场开张了。
他把电器商场交给了柳玉打理。
商场第一次进了两百台当时最新款的黑白电视机。接着,电风扇这样的电器指标柳复礼也搞来了。在当时,这样的电器指标可要值些钱,大致是同样的路径搞来的。
因为在柳复礼的电器商场能卖到当时紧俏的电器,商场一开张就生意红火。
到一九八七年,柳复礼从汽车三十八队买到了台二手客车,同时搞到了绵阳跑金峰的线路指标,就此做起了运输生意。进到九十年代,柳复礼的生意就全面开了花。
九十年代,慧觉铺靠金峰一边的街道要扩建。柳复礼在街道转弯处获得了一处铺面地基。
拿这块地基做点啥?他想到了当年卖烧肥肠给他的人民食堂,于是,一家现代意义的中餐馆开起来,餐馆一直开到了今天。虽然现在已搬到镇外,中餐馆依然是食客盈门,蜚声绵阳食界的凉拌鱼就出自这家餐馆。
柳秀阳学校毕业后回了家。
刘家院子的老房子已经成了一堆瓦砾。为使侄女有个落脚处,柳复礼本想在原处修个小楼,却被柳秀阳明确拒绝了,于是,柳秀阳此后的驻地就成了柳家烂房子。后来,她承包了乡里的一百多亩山地,种上了桑树。她把产出的桑叶炒成了有的自己风格的茶叶。
现在,到城里大点的商场,总能见到柳秀阳炒的桑叶茶摆橱窗里卖。
2024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