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片秋叶,悠悠坠向大地,老树于瑟瑟秋风中,抖落了年轮的密码。我仿佛听见,泥土深处传来血脉的私语,那是父亲在谆谆教导我,如何站立成永恒。
——致生命中最坚韧的根系
雨,淅淅沥沥,又落了下来。
窗外的水花,瞬间碎成了万千片,每一片都映照着您的影子。一年复一年,泥土早已悄然覆上您的身躯,可思念的根须,却在我的心底疯狂生长,尖锐得刺得胸腔生疼。
清明归乡,父亲的坟茔已然被野草重重攻占,那些倔强的绿意,在墓碑前编织成了厚厚的绒毯。微风拂过,它们簌簌低语。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彻悟,对于父亲而言,死亡并非终点,而是生命以另一种奇妙的形式,在广袤大地上铺展根系。
记忆深处的父亲,永远都在负重前行。
自记事起,父亲就如同许许多多质朴的庄稼人一般,一辈子都践行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生活。他始终坚守着朴素、善良的传统习惯,秉持着纯粹的为人处世之道。在那个依靠工分维系生计的艰苦年代,父亲每日起早贪黑,不辞辛劳,靠着微薄的工分,供我们读书求学,养活一家六口。其中生活的窘迫与艰难,可想而知。
我对父亲最初的模糊记忆,始于大约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家里养了一头水牛,它体躯高大,脾性却十分温顺。清晨,父亲上坡去耕田,我就牵着小牛犊去放牛。
父亲于我而言,是一座巍峨的山,踏实、宽厚且坚韧。我的生命与血脉,和父亲紧紧相连。小时候,我时不时就会闹肚子疼,大概是蛔虫在作祟。每当这时,父亲总会毫不犹豫地把我驮在背上,来回奔波好几里路,去请公社的赤脚医生诊治。每次路过公社供销社那家小小的商店,他总要给我买一块麻饼。那香甜的滋味,至今仍在我的味蕾上跳跃,无法忘怀。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是一个难以摆脱贫困的艰难时期。一家六口,仅靠着三亩田地维持生计,主要依靠父亲的双手和肩膀苦苦支撑。我清晰地记得,每到青黄不接的时节,全家每天都只能吃蒸红薯,吃到我常常口吐酸水。为了挣钱养家,父亲先是前往离家数百公里外的汉中,去背盐巴和棉花。母亲总会在太阳落山后,徒步走上二十多里山路去迎接,往往回到家时,都已是后半夜。每次从远方归来,父亲总会纸包纸裹地给我们带回来麻花、油条等美味。而每当父亲远行,我们就眼巴巴地盼望着他的归期。
我上初中时,为了让全家人能吃饱饭,父亲背着一副背夹,走进了离家四十多公里的铁山一家煤矿,做了“背二哥”。十多里的崎岖山路,一趟要背两百多斤,每天往返六趟。父亲几乎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换钱。高二那年,那个炎热午后的血色记忆,至今仍在我的梦里熊熊灼烧:父亲买了一些块煤,雇了一辆拖拉机送回家。一块煤掉落地上,父亲跳车去捡拾,不慎被车把挂倒,被拖出了十多米,腹腔被石头磨出一个鸡蛋大的血窟窿。善良厚道的父亲给司机付完运费后,自己挣扎着找到了幺姑家。当我匆匆赶到医院,见到脸色惨白如纸的父亲时,那一刻,我似乎一下子懂事了……
父亲的人生,是平凡的一生。但他勤劳且充满智慧。春耕时,他能把板结的土地,精心抚成柔软的绸缎;秋收时,能让晒谷场堆起金黄的云朵。农闲时,竹篾在他的掌心上下翻飞,化为夏日里凉爽的清风;榫卯在暮色中精准咬合,构筑出冬日里的温暖。
在乡邻的口碑里,父亲是一杆行走的秤杆。婚丧嫁娶的礼单上,他的算盘珠子,拨出了公正;邻里纷争的调解场,他的旱烟袋,磕出了方圆。“吃亏是福”这四个字,被他用半世纪的漫长光阴,深刻地刻进了皱纹里。即便在物欲横流的年代,这四个字却愈发铮亮如铁。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毕业后去了北方工作,很少回老家。偶尔回去,或是陪伴父亲说说话,或是帮他挑担水,都成了少有的奢侈之事。那些年,因为应酬繁多,我患上了胃溃疡。父亲打电话时,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我不要喝酒,还四处找人要了治胃病的偏方,亲自去田间地垄采草药给我寄来。
2010年春天,母亲因病离世。父亲似乎完成了肩上的人生使命,如释重负。当时,我在北京一家公司上班,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我接他来北京住了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我们抵足而眠。他偶尔会给我讲述一些家族的历史,或是老家的人和事。周末,我会带着他去逛逛天安门、前门等地,拍了一些照片,父亲看起来很满足。后来,父亲就在我们兄弟姊妹几家轮流小住,还在上海我外甥女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父亲说,趁还能动弹,多去外面走走。算起来,这应该是父亲一生中值得骄傲的事吧。
年轻时,因为抽烟毫无节制,父亲没少挨母亲的唠叨数落。母亲不在了,生活中没了母亲的絮絮叨叨,父亲仿佛失去了生活的动力。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脊背不再挺拔坚挺,头发变得稀疏,目光也变得凝滞。抽烟愈发凶了,一支接着一支。我们尝试劝他戒烟,他却说,抽了一辈子了,戒不掉了。无奈之下,我们也只好由着他。
在生命的晚年,父亲的孤独令我悲切不已。在承德居住的那段日子,白天我们要上班,父亲一个人待在家里。他会自己溜达去山庄里,可由于语言不通,即便满眼都是人流,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交流的人,想来实在是一件憾事。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电话打给我,说你父亲在大街上摔倒了,起不来了。我火急火燎地赶回城里,把父亲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是脑出血。
从此,父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万般无奈之下,我将父亲送回四川,住在乡下姐姐家。他总是吵着要回老家。2018年春节前,我在老家达州购置了一处房子,辞掉了北方的工作,回老家陪他住下来,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
最后半年的相守,父亲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塑。我为他修剪指甲时,能清晰地看见,岁月在甲缝里刻下的层层梯田。他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我的模样,就像在看三十年前那个骑在牛背上的孩童。
在他去世前一周,恰逢周末,我给父亲理了发,剪了指甲。他两眼定定地望着我,似乎有无尽的话要说。也许他自知在世时日不多了吧,然而此时的父亲,却再也说不出话来。那样一种无奈与痛楚,至今仍在撕扯着我的心。
而今,青山依旧。
父亲的坟茔在春雨中泛着微光,父亲终究成了山的一部分。如今,他的墓碑已生出青苔,与野草杂树盘根错节地长在一起。清明坟前的青烟里,我总看见父亲蹲在田埂卷烟的模样,烟圈袅袅升腾,化作云层间永不坠落的星辰。老屋后那些他亲手栽种的柏树,正将根系伸向更深的黑暗,而枝桠却在光里疯长——原来死亡不是终点,是种子裂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