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掠过旷野,拽住我的脚步。左边果园青果初孕,右边麦田绿浪轻翻,风里浮动的气息,恍惚间又成了大巴山老家的味道 —— 那些混着新麦清香与柴火气息的童年时光。
风掠过麦田时,整个村庄都在波浪里浮沉。红瓦白墙的房屋被葱绿的麦浪托举着,宛如漂浮在金色海洋上的岛屿,而炊烟就是岛屿上升起的旗语,在天地间诉说着人间烟火的韵律。一望无垠的麦子是村庄的根系,它们以谦卑的姿态低垂头颅,却用整个夏天的光合作用,将阳光酿成供养生命的诗篇。
麦田正踮着脚尖。孕穗的秸秆挺成饱满的弓弦,锋芒上悬着阳光的碎钻,穗头织就的绿帘后,隐约传来大地的低语。田边杨树的枝桠间,布谷鸟衔着淬火的啼鸣,一声声凿进暮色里。惊起几缕炊烟袅袅升腾。
一阵风吹来,麦浪翻滚,房子似葱绿的麦浪簇拥着红瓦白黛的房子,偌大的村庄就像长在麦子之上,如同天上的云朵随风飘动。一望无垠的麦子固守在村庄,似乎是村庄的根和魂。
父亲的剪影总在麦芒的光晕中浮现。那时候,我还没上学,父亲下田时,我常牵着老牛跟在身后,父亲掌心抚过麦穗,说:“麦子在蹿个儿呢,比你人都高了。” 那时不懂农时农事,只记得他高挽着裤脚的背影,在晨光里晃成一株挺拔的树。
暴雨突至的午后最是难忘。我躲在门槛后,看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往田里跑,去查看每一块麦田的水道,斗笠被风吹得几乎翻过去。雨后,我跟着母亲去扶田间倒伏的麦子,见她粗糙却温柔的手托住麦秆,像扶起一位摔倒的老友。她鬓角的白发与麦芒上的水光交叠,上初中的我好像忽然读懂了 “坚韧”二字的分量 —— 那是沾着泥浆的指节,是面向土地躬身的脊梁。
“农忙假”的太阳总是很毒。整个村子泡在金黄里,父亲的镰刀起起落落,麦束就整整齐齐躺下了,父亲甩落的汗珠砸在地上,和镰刀切麦秆的 "咔嚓" 声应和着。母亲的手在麦捆间飞,手腕上被麦芒划出道道红印,却半点不耽误她们扎捆的利落。我背着竹筐捡麦穗,看母亲的草帽在麦浪里忽隐忽现。有回学扎捆被刺扎了手,母亲放下活儿带我回家,用针尖挑出刺,再从橱柜里摸出一截麻花 —— 那甜丝丝、脆生生的味儿,混着新麦香,到现在还在舌尖打转。
打麦场是童年的金色王国。新碾的麦粒堆成柔软的沙丘,孩童们光着脚在里面追逐,麦粒划过脚背,痒意顺着小腿爬上心头,惹得笑声此起彼伏。远处 “冰糕 —— 冰糕 ——”的叫卖声穿破暑气,五分钱的冰棍裹着白霜,咬一口,凉意从喉管漫到脚趾。卖冰棍的老爷爷带着笑,掀开保温桶时腾起的白雾,仿佛把整个夏天的清凉都捧在了手心。
傍晚放学路上,顺手在地边折几枝熟麦,晚间做饭时,一手拉风箱,一手将麦穗放在灶膛里转动,火苗舔着麦穗“噼啪”作响,麦香混着烟味钻进鼻子,让人直咽口水。急不可耐地搓开焦壳,糯糯的麦仁带着焦香,吃完用手一抹嘴,脸上黑一块红一块的,母亲在一旁数落“你个好(读四声)切狗儿,变成花脸猫了”,嗔怪的声音里裹着灶膛的暖意。
收麦那几天,家家户户炕粑粑,新麦子还未干透,大人们就忙碌起来了,推动石磨,磨上一点新麦来给孩子们做麦粑解馋,麦粑是带着麦麸一起,面团在母亲双手拍打下,拍成一张圆形的薄饼,在锅底抹上一层油,待油温炽热,一只手掌托住面饼,飞快地贴在锅边上,一按,在柴火的加热下,“滋滋”声响,两面金黄的麦粑混着嫩麦子的香气,轻轻地咬上一口,软,糯,甜滋滋的,再细细咀嚼,满嘴是阳光、露水、清风滋养过的麦香,是真正的唇齿生香!透过舌尖蔓延,满嘴生香……
有些味道,早已超越了食材本身,成为连接着根系与血脉的密码。如同儿时母亲亲手烙的麦粑,早已将“根”的意识,不动声色地赋予了烟火日子,在时光中发酵成乡愁。
晚风又起时,麦浪揉碎了暮色,撒下满地碎金。恍惚间,早已人过中年,半世纪前的月光落在眉睫,那个在麦秸垛上数星星的少年,那个追着草帽跑的顽童,还有那个看父亲割麦的小身影,甚至于故乡的一山一水、一炊一饭,依然在这一茬茬的麦浪里鲜活如初。
麦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人来了又去,唯有岁月沉默不语。
站在异乡的黄昏里,布谷鸟的啼鸣忽然在血管里奔涌。眼前的麦穗依然谦卑地垂向大地,却又倔强地仰望着天空——这或许就是麦子的使命:以低垂的姿态扎根,以向上的姿势生长,用一季又一季的轮回承载着日月精华,用岁岁枯荣书写着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