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去世
春天,总会给人特别的好感。这种好感会让人对所有事物产生莫名的兴奋和喜悦。就像现在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和窗外的远山,仿佛人间所有的美好都会接踵而至。然而,现实还是会以它应有的姿态到来,把人从美好的想象带入琐碎的日常。这一切已经没办法与母亲讲述了。一九七四年初春,凉山州南部的崩底村在暖风吹拂下开始苏醒,绿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山谷和坡顶,田间地头忙碌的人又重复着去年的工作。与往年不同的是,母亲出生在了村中的一个李姓人家。
新生命的到来,打破了外公家沉闷的氛围。母亲没出生前,家中只有四口人是标准的中国式家庭。记忆里外公有个兄弟,不知什么原因,没与这个大家庭同住,单独住在离村子五里地的山地旁。这在崩底村是少见的,大多数人家都是六七人的大家庭。这种家庭组织,一方面使亲人之间有更多的机会交流,另一方面有利于开展大规模的农业生产。村子是彝族聚居村落,却没有传统彝家森严的宗族法则,风土人情与汉区家庭并无两样。外公姓李,母亲也姓李。与汉区稍显不同的是,村中年长者大都信仰耶稣,每天吃饭前都会祷告,感恩主对生活的恩赐。
外公家最大的特点是:田地广袤。据儿时的印象和母亲的讲述,有水田十余亩,旱地也接近十亩。这与崩底村独特的地理环境密切相关,金沙江从村子南边环绕而过,山峦起伏和缓,气候炎热,遍布沙土和胶土,为农业生产提供了优渥条件。很长一段时间里,崩底村种植的水稻、玉米远近闻名。出产的烤烟,叶片硕大,颜色金黄。为了适应生产,村里的小孩从小便会熟练使用各种农具,驾驭牲畜。母亲骑骡子是一绝,无论秉性如何刚烈的骡子,到母亲手里都会乖乖听招呼,儿时常常骑骡子上学。试想一番,一个女孩,策马扬鞭,驰骋在山间小路,道路两旁是一块接一块的庄稼地,这是多么的洒脱,多么的自由。
母亲9岁去乡上读小学,15岁小学毕业。上学期间,除了正常到学校学习,课余时间像大多数孩子一样,忙碌在田间地头。至今,在离村子二里地的坡上还留有母亲参与开垦的山地。不过坡地上已经没有了长势喜人的玉米苗,取而代之的是飞机花和柳叶草,以及一条穿山而过的水泥路。母亲读书的小学,教室宽敞亮堂,但学生已寥寥无几。母亲是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小学学业的,那略显黯淡的木方柜里的毕业证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上天没有护佑优秀的人。一次平常的农事活动,让这个稚嫩女孩的命运发生了突变。那天,外公照常去水库放水灌溉稻田。水库位于村子北边的山坳,靠收集雨水,保证每年的稻田用水。这是一次平常的放水,在此之前外公与水库之间都达成了某种默契。首先开闸,然后水流窜入涵洞,最后顺着沟渠一直向南流淌,到达村子最远处的水田。几十亩水田因为有了水库灌溉,总能在每年秋天向劳作的农民展现它一生积累的金黄与厚实。人们黝黑的脸庞,总会眯着缝,微笑地寒暄:“今年,老天给的收成不错。”
外公却在这次比吃饭还熟悉的放水过程中,永远抛弃了这个拥有两个老人、三个孩子的大家庭。外公去世后,母亲逐渐成了外婆家农事劳动的主力。面对二十余亩土地和数口人的生计,母亲展露出了彝家女孩独有的刚毅与坚韧。白天忙于播种、施肥、除草,喂养圈里的牛和骡子,晚间则辅导两个弟弟写作业。二弟弟踏实、勤快,作业往往能很快完成。小兄弟生性活泼,在枯燥的作业面前显得漫不经心,拿出课本,稍不注意便会跑出家门。
彼时,崩底村全是泥泞小路,外公家背后分布着三四个池塘,池塘里种有荸荠。到了荸荠成熟的日子,全村的孩童,三三两两结队涌入池塘。这个时节,母亲最为操心,池塘四周虽种有荸荠,但中间有一二米的水深,对一群幼小的孩子,足以构成致命威胁。兄弟们并不理会姐姐的管束,这时外婆往往手持藤条上前训诫。这种方法仅对二舅奏效,小舅往往不予理会,常常当着母亲和姐姐的面诚恳认错,离开监管后便抛之脑后,仍然随着秉性做事。好在两兄弟的成长,虽磕磕绊绊,却并未出过大的岔子。
此外,母亲处理事情的作风也让人印象深刻。因外曾祖父会骟猪的手艺,常有乡邻上门拜访。外曾祖父好酒,喝起酒来往往不知东西南北,常常忘记去邻家骟猪。这时母亲会与亲邻致歉,然后毫不留情地指出外曾祖父的过失。农忙时节,遇见邻家玉米棒子没掰完,或是水稻没收完,母亲都会前去帮忙。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数年,直到遇见父亲。
婚后生活
一九九六年,母亲与同县邻乡的父亲结婚。也许是某种特别的缘分,母亲姓李,父亲也姓李。两人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跟随媒人指引,到母亲家中拜访,大家相互熟悉后,便定下了婚姻。两人的婚礼十分简单,领了结婚证,仅请了几位年长者做见证,便开启了新的人生阶段。
婚姻对两个人意味着什么?两个青年没有过多考虑,便满腔热血窜入了其中。
次年,随着新生命降生,两个贫苦家庭露出了幸福的笑意。他们为这个孩子取了个意蕴美好而又十分朴实的乳名:小福。想必认为孩子能够健康长大就好,不必大富大贵,又或是想取“大家有大家的风度,小家有小家的福气”这一寓意。
我出生后,虽有新生命诞生的欣喜,但家中状况并不乐观。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住房问题,一家三口挤在一个房间。屋内仅放有两张木床,三四把农作的锄头,两个陶罐,一个装母亲自制的辣酱,一个用来制作腌菜。厨房是父亲用土砖垒的临时灶台,位于两家人对半分的正屋。父亲每次回家时,月华早早铺满清冷的土瓦,房屋斑驳的倒影落在棱角分明的土墙上,瓦缝里冒着炊烟与饭菜的蒸汽,当一股温热气息消散在寂静的夜空时,幸福便成了闪闪发亮的明星。贫乏生活里虽然浸润着难得的温暖,但更多的是别人的冷眼与嘲讽。
90年代,村里人家已经稀稀疏疏开始外出务工,许多人敏锐地洞察到:经济发展才是改善生活的根本。人手多的人家,年轻人大多在攀枝花务工。我们家,因祖父去世早,让举步维艰的生活常常捉襟见肘。加之,我叔伯儿时外出看电影彻夜未归,步入乱坟岗,找到时浑身颤抖,引发高烧,落下了精神失常的后遗症。整个家庭呈现出夹缝中求生存的状况。基于此,母亲无法外出务工,只能在家种地和照管年幼的我。
日子在琐碎和平凡中日渐陷入枯燥,母亲对生活的印象发生了逆转性改变。来到新环境,虽说还是一样的生活方式,可接触的人却并非母亲想象的和善。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婆媳关系,每天一日三餐,味道的咸淡酸辣都会成为矛盾的导火索。祖母饭菜吃得节俭,每顿大多是青菜,少油荤,而母亲由于每日劳作,则喜欢有肉果腹。除了生活习惯上的差异,两代人在生活经验和观念上的冲突,也让二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呈现出了对峙的态势。也许来自长辈的不理解尚且能够忍受,但面对外人的刁难,无异于雪上加霜。母亲像往常一样上山找柴火,只因误入了“封山育林”区,砍了几捆树枝,便被村里护林员没收了砍刀,护林员以母亲不是村里人为由,要求父亲上门领取。
如果说这是贫穷人家的悲哀,那么因为民族不同被乡党诟病,则是内心所受的炮烙之刑。事情要从我出生时说起。十月怀胎,忍受身体种种不适,已是母亲最伟大之处。我出生后,母亲便遭受了第一桩欺辱:胎盘被邻家拿去吃了。每当想起这个情景,我内心深处难以遏制的悲愤与无奈便会涌上心头。更让人无法释怀的是,众人常常在背后嘲讽母亲,说母亲是蛮子,讲话只会叽里呱啦。每每想起,我都会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母亲到底为我付出了多少,也无法想象九十年代母亲从彝区嫁到汉区承受了多少精神创伤。
上天并未眷顾苦难之人。10岁那年夏天,我和几个小伙伴相约捉鱼,捉鱼回来后,因酷热难耐便偷吃了雪糕。这个小小的举动,却成了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搏斗。第二天早上,我头昏脑涨、浑身颤抖,母亲急忙把我背到村里诊所输液。连输两天后,依旧高烧不退,吃下的食物和药,一股脑全吐了出来。第三天,父母决定把我带到镇上医院检查。到镇医院后,我失去了意识,医生让父亲和母亲签了病危通知书,并要求转院到攀枝花医院,让家人做好心理准备。经过父母的慎重考虑,我被安排在镇里医院继续治疗。一夜的夹冰冷敷后,我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事后听医生讲,我患的是脑膜炎。这种疾病如果不及时治疗会导致孩子智力受损,听力受损,甚至诱发癫痫。好在经过父母的悉心照护,住了半个月院后,我又重新回到了校园。
半个月里,一周左右的时间,不分白天黑夜,我都在输液。有时半夜醒来,母亲还在用热毛巾为我敷打针发肿的手腕。父亲则专注地盯着一滴一滴落下的针水,像守护生命之光穿越浑厚黑夜抵达辽阔的清晨。出院那天,母亲照旧为我买了两根火腿肠和一瓶营养快线。从她露着笑意的脸庞,我看到了苦难背后,一位母亲久违的欣喜与从容。
搬迁
我出院后,父亲、母亲与祖母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或许大家都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或许是搬家的缘故。零几年时,因邻居搬迁会影响我们家唯一的一间房,几经思虑,母亲决定买下邻居的房屋,价格二万二千六。当时家中仅有三千元,较于两万,有种天文数字的悬殊。母亲无奈,前往外婆家一方筹借,经过一星期的走访,最终无果而返,贫穷再次给了母亲当头一棒。好在事情出现了转机,遇到矿上大规模修建选厂,要修筑一个尾矿库。尾矿库选址占了家里几亩山地,赔偿了九千六百余元,缓解了燃眉之急。而后母亲通过养猪,父亲到厂里采矿,还清了这笔巨款。我们一家,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房屋虽依旧不大宽敞,却是单门独户。生活的喜怒哀乐,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搬入新地方后,母亲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家里出现了一个发展小高峰。虽是旧屋,在母亲细心打理下,还是呈现出了一个家庭应有的温馨与幸福。母亲在半年时间里为房舍添置了新沙发、冰箱,又购买了水牛和毛驴。当时,村里引起了轰动,人们开始用别样的眼光打量这个高高瘦瘦的女子。她一方面展露着饱尝辛酸的坚韧,另一方面以苦中作乐的积极同生活相抗衡。几年下来,家中生活得到了改观。
最为显著的是饭菜的变化。无论哪天,顿顿吃肉成了家里的标配。若是家中有人到访,无论是干活的陌生人,还是熟悉的亲友,母亲都会杀鸡、煮腊肉。为此,还与父亲闹过矛盾。
“人都认不得,煮这么好,有啥子用。”
“认不认得不重要,来者都是客。”
几句话一过,父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任由母亲安排。
母亲并非大手大脚的作风。吃食方面虽大度,其他方面却精打细算。每年买几袋苞谷种,买几袋水稻种,磷肥买几袋,复合肥买几袋,尿素买多少,都做了安排。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对自己穿着的节省。每到阴雨天无法下地干活,母亲都会缝补破损的衣服,或纳些布鞋。母亲穿衣服十分随意,不在意是否有补丁。常常告诫我:“吃要吃好,吃好才有力气干活。穿嘛,穿什么都一样,又不是大老板。”话虽这么说,我的衣服却从来没有补过,每年总会为我买三四套新衣服。母亲穿的衣服,大多是别家送的。父亲常常拒绝,母亲总会说:“这么新,丢了怪可惜的,还能穿。”
除了穿,母亲对自己的身体也十分严苛。感冒发烧常常靠自制的土方坚持,实在撑不住了才去村里的诊所打针。从没有到大医院做过检查,只有一次因挑水浇菜后,手肘疼痛无法抬起,在父亲要求下,去镇上医院打过一次CT。检查后,医生开了药,母亲坚持不要,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可母亲的身体状况,远没有她预想的好。
母亲去世
二零一二年秋天,当所有人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时,母亲却迎来了生命的冬天。那个周日,吃过午饭,母亲安静地坐在地坎上,缝着今年的新布鞋。今年准备的鞋比往年多,每一双都缝得很扎实。母亲叮嘱我,去学校认真学习,不要惹事生非。我不耐烦地背上书包,看也没看母亲,关了大门便朝学校悠闲地去了。心里计划着到学校后和同学去哪里吃饭,丝毫没想家里的事。
周一、周二,我一如既往的上课。
周三早晨,我刚从食堂出来,班主任老师亲切的问我:“吃没吃早饭。”
我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两年多来,班主任从未这样与我说过话。
他接着说:“你爸打电话来,叫你回去一趟,你妈生病了。”
我心里惊了一下,生病了叫我回去?
班主任继续补充说:“班车还没走,你坐班车。”
惊讶与困惑,一下让我慌乱了。母亲虽身体不太好,每次去诊所输液后都会康复。难道这次?瞬间,仿佛人世所有的疑惑都似潮水般朝我汹涌打来,让一个年仅15岁的孩子被迅速淹没。我走到校门电话亭,又与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平静的回复我,你先回来。走到集上唯一一家公话超市的时候,我又与父亲打了电话,父亲依旧告诉我,先回家。这是传说中的晴天霹雳,轰击着一个少年内心所有的平静与安稳。身体因焦急和恐惧变得瘫软,平时健步如飞的脚步,此时变得踉踉跄跄。询问班车司机后,得知车子还要等人,我选择步行回家。一路上,我又想起了母亲周天缝衣服的场景,她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祥和,怎么可能生病。她才三十多岁,怎么可能生病。泪水混杂着鼻涕和不断刮来的冷风,模糊了我的双眼与脸庞。不知走到了哪里,遇见了一位骑摩托车的大叔。我丝毫没客气,站在路中间拦停了他,用果断而直爽的语气说:“拉我一截,我给钱。”大叔没有推辞,也许是看到了我哭红的眼睛,也许作为父母,对孩子总有一种莫名的关照。他说:“你们这些小娃儿,不好好读书,跑啥子跑。”就这样,他载了我一程,下车后我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大叔没收。我继续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到家时衣服和裤子满是泥泞,鞋子破了个大洞。
我走进家门时,显得十分安静。父亲在打扫卫生,亲友搬的搬东西,煮的煮饭,平日里热情的黄狗蜷缩在窝里,唯独没看到母亲。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我感到一丝寒意。我跑进房间,母亲盖着被子,平静的躺着。我用双手紧握母亲的手,一阵冰冷让我感到刺骨的颤抖。瞬间,脑海里的种种设想如同掉落的柳絮,在悲痛欲绝的飓风里肆意横飞。
痛哭,成了唯一的表达。啜泣,冲破了无声的死寂。
夜里,惊雷和风雨同时袭来,像要替母亲洗刷生活的苦难,也像在诉说一场巨大的悲哀。母亲面色平和的躺在黑色棺木里,双眼紧闭,黑白夹杂的头发略显混乱,像在熟睡,也像在祈祷。我只能双腿并拢,虔诚的跪在母亲面前,渴望母亲对我再次进行训诫。
母亲就这样永远定格在了38岁,我生命中的15岁。母亲离开的几个月里,我回家开门后的第一件事是喊“妈妈”,直到没人回应,言语变成啜泣,才意识到母亲离开了。她曾告诉我,如果下辈子变成一只鸟就好了。我也希望母亲成了一只鸟,这样便不用为复杂的人世奔劳,也不用再经受一次次痛苦的煎熬。每当看到窗边的小鸟,我总会发呆的看着。我想一个母亲不会忘记自己的儿子,也可以体会到儿子日夜思念的苦楚。
迅速苍老的父亲
母亲离开后,最让人牵挂的是我的学业。一个初三的孩子要不要继续读书,亲朋好友发出了两种声音。一种鼓励我让我继续完成学业,通过读书改变自己渺茫而卑微的人生。另一种则站在现实的角度,让我初中读完外出务工,一来可以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二来可以缓解压在父亲身上的沉重压力。经过很长时间的挣扎,我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先把初中上完,考上高中便继续读书,考不上便去学一门技术。也许是母亲的护佑,中考成绩出来,如愿考上了县城第一中学高中部。当所有人都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时,我却感到一丝忧虑。
母亲去世后,父亲扮演了双重角色,既当爹又做妈。印象里威严肃穆的父亲,变得柔和了许多。以前不善言辞的秉性,突然间全改变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一个年幼孩子不厌其烦的教导。父亲常常同我讲述与我有相似经历的人的故事,讲这些事情时,呆板的父亲仿佛如有神助,语气昂扬,眼神坚定。每个字符都像钉子,渴望把那些升腾的希望钉在薄弱的命运之上。父亲会尽量把故事讲得详尽完满,这样故事就会变成事实,就会让一个少年有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决心。当我失落时,总会从父亲的眼神里获得鼓励与指引。总会从那些未知的时间里,看清人生的方向。虽然我们彼此都无法表达,却常常感同身受。
父亲开始在我的印象里变得深刻起来。母亲去世前,我对父母之间的关系毫不关心,不觉得二人有怎样的深情或隔阂。他们每天都会重复相同的事,母亲日复一日的喂猪、种地、割草、热洗脚水。父亲每天很早离开家,皓月当空才会返回。回来时,橡胶鞋满是矿石碎屑,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汗味。母亲不在后,父亲经常翻出结婚时的照片,稚嫩的青春仿佛还在昨天。照片里父亲身着西服,斜刘海发型,面露微笑。母亲穿一身昏暗的运动服和一双不相搭的白色鞋子,两人隔着一尺左右的距离。在草地和鲜花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别扭,却洋溢着幸福。父亲每次都会对着照片注视许久,直到眼睛里的千言万语,被忙碌打破,深切的情感才会暂时让位。
在思念和牵挂的搅扰下,父亲头顶的白发出卖了无情的时间,尘世的繁霜爬上了枯黄的脸庞。这种状况在我上高中后,开始迅速显现出来。每月几百上千的生活费,渴望孩子考上大学的殷切期望,奶奶的大小病痛,像刺入身体的银针,稍有不慎便会扎错穴位,将一个中年人瘫软在地。我上大学后,情形显得越发艰难。父亲的额头像遭遇过洪水侵袭,沟壑纵横,两颗因长期无法安眠而挂满血丝的眼珠,小心地匍匐在凹陷的眼眶里。目光依旧那样严肃有力,让沉默的生活,不敢大声喧哗。
二零一九年,命运的琴弦被再次拨弄。父亲上班时手被机器损伤,失去了一截手指。同年,奶奶痔疮发作,几日无法排便,我患了急性腹膜炎加阑尾炎。瞬间,让负重前行的父亲,再次陷入生活的泥淖。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建议我住院治疗,手术费一万。父亲得知后,拖着受伤的手,连夜为我转了医药费。又打电话宽慰我:“我的手你不用担心,有厂上负责,你叫小平陪你去医院看看。”话音未落,一个二十二岁的身影早已泣不成声,挂了电话。在恋人的陪伴下,连夜前往夹江县人民医院做手术,好在手术很成功,在医生和恋人的照护下,六天后便出院了。而父亲,正用一只手播种家里的五六亩土地,我得知这些信息时,玉米已长成了一片碧绿海洋。又听父亲在电话里讲,奶奶坚持不去医院看痔疮,非要等我回去。一时间,人生这条路在脚下变得既虚幻又无助。好在,在我和父亲的劝慰下,奶奶终于同意去诊所看看,吃药治疗后,虽得到了缓解,却落下了复发的病根。
父亲至今残缺的左手,像一柄饱经沧桑的宝剑,破损的表象下,磨砺的锋刃继续与生活相抗衡。面对生活的反扑,父亲总会一次次起身迎战,哪怕遍体鳞伤,也决不投降。这是母亲去世后,父亲告诉我的最深刻的哲理。
我每次打电话给父亲,都害怕父亲的声音变得沙哑。自母亲不在后,父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我读书时,父亲担心我的生活费,怕我忍饥受冻。我工作后,父亲害怕我不适应社会环境,常常打电话给我指引。我结婚后,父亲又常常告诫我,如何对待妻子,如何关照两个家庭。而我却经常用那些理论,用那些自以为是的正确回应父亲。每每想起,我都会在无人的夜晚,悄悄流下悔恨的热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跟父亲分享一些欢乐,恨自己为什么在生活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恨自己为什么只会为自己的过失、错误、无能谋求华丽的掩饰。
我曾多次思考,时间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当我思考时,父亲又会在夜色里走到熟悉的破碎工段岗位。母亲或许又在厨房里热好了香气扑鼻的饭菜,烧好了洗澡水,坐在破旧的草墩上等待月华里那个熟悉的身影。也许时间并未给予我们什么,只是我们带给了时间无尽的牵挂和思念。就像现在,看着母亲坟头的荒草,我可以不用理会那些高深莫测的含义。我知道母亲还在我生活着的土地上关照着我。那是十五年来,她对一个生命的担忧、苦恼和鼓励,也是终其一生最伟大的教育。我知道父亲已经与时间和解,他们常常互不干涉却又形影不离。如今,每当风吹过田野,鸟到院子里的石榴树上啼鸣,我都会欣喜,都会感动。因为那里藏着我和母亲的秘密,诉说着一家人彼此相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