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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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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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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小巷

进城,是父辈对我们的企盼。似乎只要能在城市中立足,就是一个人有能力的体现。因此,父母从小就叮嘱我,长大了搬到大城市去。二零一六年,我上大学后,真正到了城里。我第一次独自一人到了离家七百公里之外的城市:成都。这是一座庞大喧哗的城市,对于一个刚刚离开山村十二小时的少年,眼前的一切都过于新奇和绚烂。我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跟着人流走出了成都站。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我内心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慌。要是有人闹事怎么办?要是迷路了又当如何?我一边走,一边寻找预先计划的目的地:茶店子车站。经过一番询问,我搭了一辆电瓶车,他承诺送我到预定地点。我没有多想,径直坐上了车。到地方后,师傅收了我二十块钱,我给了他一百,他说没法找零,我又给了他零钱,一切都很顺利。到学校,交钱时,才发现有一百块钱用不出去,经过仔细甄别发现是假钱。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电瓶车师傅在一拿一换中,动了手脚。城市给我上的第一课,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真正体会到城市生活是从二零一七年开始的。这一年我辗转到了:乐山。小时候就从父母和长辈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地方。村中上了年纪的老人,常在闲谈时提起乐山大佛和峨眉金顶。他们说那是仙境一样的地方,有大佛又有菩萨,是一个福地。

步入乐山城区,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山环水绕的自然景观。山不高,只是一些低矮的山丘点缀在市区周围,颇有一种水墨丹青的意境。在阳光朗照的时候,顺着江河边的小道前行,左边是盘根错节的榕树,右边时不时惊飞起一些不知名的水鸟。这时候,再远眺这些小山,便会在心底涌起一阵“无事小神仙”的感叹;水浩荡,青衣江、大渡河、岷江,三条汹涌的大河,冲破群山的阻隔后,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大佛脚下,静静聆听佛语点化,汹涌的长成两岸旺盛的林木,低沉的化为一丛丛繁茂的水草。乐山的山,引起人们关注的是下辖的峨眉山。峨眉山作为佛教名山,吸引了无数远行人的驻足,又因特殊的地理和气候,孕育出了许多古树名木,灵猴鸟兽。山间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在佛经浸染中,流露着浩瀚的悲悯与慈爱。庄严神圣的氛围,让每个前来拜访的游客,都不得不满怀敬畏与虔诚。

乐山最吸引人的是春冬两个季节。春天绵延数公顷的绿心公园,每棵树,每朵花都热情诉说着,这座城市的历史与荣光。沉睡的文豹又会在大河之畔,吟咏凤凰涅槃的悲壮与激昂。顺着风的指引,从旺盛燃烧的海棠,串联起老霄顶翠绿的银杏。春,凭借高超的魔法,在一场雨后涤荡出崭新的世界,拔节的竹笋,啼鸣的鸟雀,破土而出的种子,一切都是希望的象征。冬天,江流减小,河床边上的小道裸露出来,让每个疲惫的行人,都能近距离感受水,从浅绿的表象中,勘破“水利万物而不争”的宽广博大。我羡慕生活在乐山的人,他们永远那么灵动温和。

上大学期间,很长一段时间,我租住在一处叫赛公桥的巷子里。房东姓王,他们家有一个上小学的小朋友。每天放学,他都会与我聊天,有时会跑到我租住的房间玩耍。特别是,每当我做饭的时候,小朋友总会嗅着味道,跑到窗边说:“又煮好吃的哇。”小朋友很可爱,拿快递,买东西都会遇到。

他们家是从公园里搬出来的,建了一栋四层小楼。初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四合院,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草木。因房子靠近大学,常有学生租住,当然除了学生,也有一些务工人员。也许是因为彼此间有着天然的默契,也许是因为租住的时间长,我与他们家之间,形成了一种亲切的关系。晚间,我没回去,他们会帮忙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到屋檐下。王家爷爷说:“晚上衣服不能见天,不吉利。”第一次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没听懂,只是点头笑了笑便过了。后来,次数多了,听其他长辈也说起了这个话题,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王家爷爷是土生土长的乐山人,看样貌已经过了六十的年纪。这个老人有个特点,生活非常规律。早上五点起床,便开始到院里的厨房砍剁菜叶,菜叶砍完后便去喂鸡。六点准时打开新闻,听半小时新闻后,又会去自家的菜地转一圈,或是浇水,或是播种。七点,做早饭,八点,外出买菜,或是去菜市场捡拾丢弃的菜叶。这些情景,让我感到就像住在家里,每个场景都十分亲切。似乎,故乡的一草一木都在眼前。吃过晚饭,巷子里的人会坐在王家门前摆唠家常。有时候,聊国际局势,有时候,说一说自身身上的老毛病。时间在这里过得很真实,很缓慢。巷子中的人,清楚地知道每家的情况,他们是彼此的知音,也是一座城中最真实的主人。那些工作的忙碌,老板的斥责,灯红酒绿的喧哗,仿佛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关心绿心公园里,哪里开了花,哪里修了路。

王家爷爷从不参与闲聊,吃过晚饭,收拾完碗筷,便去洗脚了。洗完脚,会烧一瓶开水,趁着烧水的间隙,又会用录音机播放新闻。我最初感到很疑惑,他为什么从不参与闲聊呢?后来,我看到他在小院里为草木修枝剪丫。无意中,他告诉我,“我们这样的老年人,本来就讨人嫌了,有什么好说的,说多了大家心里难受。”老人的言语让我感到很诧异,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过往,才会对生活,对自己有如此清晰的认知。

老人种花是一绝,院子里每个季节总有一两种花在盛放。其间最显眼的是灯笼花,灯笼花开的时候,院子里洋溢着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随之而来的是各种蝴蝶、蜜蜂,一时间院子里热闹非凡。除开灯笼花,还有腊梅、月季、黄桷兰、兰草和五六棵金弹子。听老人说,他的几个老友因为财迷心窍,种兰草亏了很多钱。现在,他院子里种的是春兰,随处可见,他不想像老友一样,用利益捆绑自己的兴趣。那些繁盛的金弹子,已经种了十来年了,枝干已有小碗粗细,造型各异,有的像层楼,有的像螺旋的楼梯。老人告诉我,这些都是他闲暇时自己造的景,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人一老就话多,养些花花草草,正好有事干,可以少说话。

有一年春天,老人种花的一个举动震惊了我。他把所有的金弹子从盆里倒了出来,不仅如此,还用刀把树根砍了许多。看到此情此景,起初我是惊讶和疑惑。这树好好的长在盆里,又没有造成什么问题,为什么要对它使用如此残酷的处罚。老话常说:“树怕剥皮,人怕伤心。”如今,这些树全被刨了根,今后的日子不知如何渡过。我接连观察了几天,老人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越砍越专注。我忍不住问:“大爷,为什么把这树都刨了。”大爷笑着说:“这树几年没刨了,该刨刨了,再不刨,长不开了。”我感到愈发困惑起来,这树难道会特异功能,没了根反而会长得更好。

树被老人刨根后,又被规矩的种在了盆里。看着几棵小碗粗细的金弹子,蔫头耷脑,我感到一阵惋惜。老人却毫不担心,每日依旧按时按量地浇水。蔫了一个多星期,树子竟然奇迹般地冒出了新芽。这时,我才明白了老人的用意。也许,岁月带给老人的除了苍老的身体,还深谙万事万物的生长规律。人的自信和自傲,往往让我们忽略了一些渺小的事物,可就在那些不起眼的地方,或许一个生命正展露着它独有的蓬勃与生机。

在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的旅游地,也许从没人走进这条荒凉破败的巷子。更多的人,仅仅是被那尊仪态庄严的大佛吸引,对于自己,对于人与万事万物间的联系,是不愿思考和承认的。而巷子中的老人却恰恰相反,他在热闹之外,开始愈发注意身边的一草一木,和那些陪伴自己一生的土地。在历经沉浮之后,王大爷已经见过了太多的人事。那些热闹、痛苦、悲伤在他的生命中,早已蜕变成了院子里花花草草的旺盛与衰败。

与王家相对的,还有一家人。据我观察,家中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位年迈的妈妈。中年男子,声音浑厚有力,每天早晨总会雷打不动的煮一大瓷碗面,他吃一半,老妈妈吃一半。吃面时,会和对门的王家奶奶聊聊天气和巷里人家的事情。老妈妈行动不便,终日坐着轮椅,但却神采奕奕。吃完面后,老妈妈会抽上一支纸烟。对此,中年男子并不阻拦。在收拾完碗筷后,中年男子也会从兜里,抽出一支烟,然后把母亲推进公园遛一圈,让老人和巷里的伙伴聊聊天。中午,男子把老人推回家中后,自己会去买些菜。他们的日子几乎天天如此。

让人羡慕的是秋天。

每到秋天,门口的两棵桂花,开得十分旺盛。满树的橘黄色和一阵一阵散发出的桂香,把略显破旧的小楼映衬得生机盎然。也许,此情此景会让人想起热恋的情侣。他们正谈论着有关未来的种种,青春的蓬勃与希望,在两个青年酣畅淋漓的情谊中升腾绽放。但此刻,却有着比爱情更让人羡慕的情感。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与自己年迈母亲,相互闲谈的和谐,那是儿子点燃一根烟,又为母亲递去一根的惬意。天气晴好的时候,伴随着繁盛的桂花,公园里的蝴蝶、蜜蜂也常常到此做客。巷子里的人,又会聚到家门口,聊新闻,聊乐山大佛的最新动态,聊大渡河畔,新修的楼盘。

巷子里的热闹程度,超出了商业中心。巷子里是人们熟悉的张哥、王姐和卧床不起的孙叔。他们可以把自家吃不完的毛豆分给别家,把别家多余的玉米拿到家中。他们也担心,老孙叔起不来之后,他的孙子上学怎么办。商业中心没有张哥、王姐,那里只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穿着靓丽的年轻男女。他们手挽手,谈论着,哪家的饭好吃,哪家的衣服版型好看,久久地游走在灯光耀眼的各类门店之间,时不时露出璀璨的笑意。巷子中的老人,从不会明白,韩厨门口九十元一位的含义。那些色彩鲜艳,冒着冷气的鱼、虾、螃蟹,被处理得整洁夺目,静静等待着客人的光临。老人们思考的是,生病之后,去哪家医院可以多报账,如何把那些丢弃的塑料瓶和菜叶重新利用起来。

在我离开乐山之际,王家爷爷问我准备在哪里工作,我告诉他准备去眉山。他说:“眉山以前属于乐山管,现在单出来了,发展不错。”他还告诉我:“人不要说太多话,多做事,你们年轻人要学会自己养活自己。”看得出,他不是说教,也不是抱怨。他只是认为,万事万物都要学会单独生存,就像院子里的草木,如果无法单独存活,最终也难逃凋零的厄运。听了大爷的话,我担忧起来。近几年,就业形势不容乐观,如果面试失败了又当如何。

如果无法立足,那些草木的哲学,对人还有用吗?对未来的担忧,把一个刚毕业的青年折磨得不知所措。面对困境,逃避似乎成了天性。我在心中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试图分散和打消自己的担忧。可是当得知身边同学,有的考研成功,有的被国企录用。内心短暂的宁静又破灭了,留给自己的是渺茫的前途和这条破旧的小巷。

为了尽快落实工作,也为了追逐培育多年的爱情,我决定去眉山找单位上班。好在,一切都还算顺利,虽然磕磕绊绊,最终到了卫校上课。由于工作原因,我从乐山赛公桥巷搬到了眉山仁寿沙子湾巷。

沙子湾巷,位于仁寿县城老城区,与乐山赛公桥相比,巷子要热闹很多。只因巷子里开了几家农家乐和几家饭馆。农家乐每到周末都有很多人到此游玩,有的在这里举办婚宴,有的举办寿宴,还有的是三五个好友到此喝茶打牌。沙子湾巷里,有一架红石桥和一棵粗壮繁茂的小叶榕。在小叶榕树下,有几张石桌和一些健身器材。白天只有老人在树下闲聊,老人关注最多的是自己的身体。姓张的老人,是这群老人的领导者,他白天和这些老人打牌,向大家讲述一些疾病的防治方法。“春天,一定不要喝凉水,一喝保准拉肚子。豆子、菠菜一定要煮熟,我昨天看电视,一个人因为吃菠菜被送去了急救。”张大爷为人热心,和我同住在巷子背后的学府苑小区。

他告诉我,他的大孙子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两年了,在一家化肥厂上班,年龄跟我差不多。二孙女,还在湖北读研究生。他问我做的什么工作,我说在卫校教书。他说:“你是医生。”我红着脸说:“不是,我教语文的。”“教书还是可以,年轻还能再奋斗。”张大爷喜欢与人闲聊,我却害怕与他搭话,一方面我为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愧。这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以职业论成就的时代了。从新闻报道的种种事情来看,老师,显得既卑微又可怜。大部分人只对收入的数字着迷,只对职位的高低着迷。另一方面,面对长辈,我天然的感受到一种压力。这种压力常常让我变得慌乱,甚至语无伦次。面对张大爷,我有种面对审判的错觉。他给我的感觉是,那么的成功,那么的悠闲,像一部电视剧,人生的每个节点都恰到好处。

张大爷最喜欢与人谈论的是沙子湾巷的历史。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你别看沙子湾只是一条巷子,出过不少人物。”上前年刘盛泽家儿子,据说就考上了华中科技大学,现在已经在研究所工作了。这孩子小时候,天天被被她妈打骂,读小学还天天请家长。不知道是哪个晚上开窍了。这时候,打牌的其他老人又会说:“是人家教子有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造化,担心这么多干什么。我们这样上了岁数的人,能把饭煮到碗里,不问年轻人要就行了。”这时候,张大爷,会下意识的喝一口水,又会说起天气。他不喜欢讨论父母与孩子间的关系,也不愿在孩子面前装得坚强或者可怜。这样太累,也没有必要。如果连自己带大的孩子,都不能理解自己,那么又有谁会关心自己。

沙子湾像张大爷这样的家庭不少,但像张大爷这么通透的却很少。很多家里的年轻人都在成都上班,只有节假日才回家。父母与儿女之间,既有着天然的亲切,又有着难以言说的隔膜。人性的悖论,时时刻刻充斥着生活的方方面面。沙子湾里的老人,面对这种悖论的办法是:装上一杯清茶,坐在榕树下,一坐便是一天。

他们对那些热闹与繁华,不感兴趣。他们只喜欢品味年轻时,那些轰轰烈烈的过往和昨天夜里巷子里发生的趣事。上了年岁后,城市不在是他们向往的远方,他们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居住地。那里可以没有发达的经济,高耸的楼房,只需要一些花草,一些熟悉的老友和能够常伴左右的老伴。

我常常想,如果城市安放的是人类物质文明的荣光,那么巷子则是个体心灵的栖西地。一个没有巷子的城市是可悲的,一个只有巷子的城市是贫乏的。城市承载的是辉煌的灯火,醒目的GDP;巷子则是爱恨情仇的枢纽,是人性幽微的映射。那些茶余饭后的傍晚,巷子里,正上演着人性中最丰富多彩的情节。每一帧都是人性密码,每一个瞬间都是鲜活的人生。人的伟大,不仅创造出了城市,还在于敢于直面那一条条复杂曲折的小巷。

夜晚,城市是人的天堂,巷子是人性的展台。

你会看到老人对着手中的猫,呼唤自己儿孙的名字。也会听见,“要上学就上,不上学就爬回家来”的严厉呵斥。还会看见,因为楼上突然倒下的水,两个中年人谩骂着扭打在一起。夜深后,霓虹落幕,老人突发的心口痛和风湿病,会引来一辆救护车。这时,紧张的神经被彻底绷断,那些藏在枕头下的检查单、缴费单,再也无法继续蛰伏。恐怖的忧伤,在夜色中蔓延,幸运的被太阳消散,不幸的被黑夜埋葬。城市里,车流依旧,热闹依旧;巷子中,若隐若现的昏黄灯光,被鸣笛声、吵闹声吓得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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