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大早,我便应诗友吴老之约,去乡下村野采风。
因为大雪节气昨天才从日历上悄然溜走,加上今天的太阳跟气象台打了招呼,到云层上方云游去了,于是我们采的风必然是阴冷的“北风”。
好在因了全球气温的逐年升高,加上内心永不消逝的,长久茂盛着的,对村野的热爱,身上虽只穿了一条薄薄的秋裤,挂一件轻软的春秋衫,也不但不感到冷,反而是觉得恰到好处了。
我们便于这恰到好处的心情和感受中,把车驶向农村,奔赴田野。
今日的终点是我县永丰村馨峰生态园农场,我们拜访的主人是无花果种植大户王总。
由于久闻王总的创业故事,见主人心切,我们无心去赏迎宾大道两旁金黄的银杏树叶,尽管它们经幡一样地在风中招展着;也无心去捕捉磨乌旅游专线上法桐和美国红枫热烈而斑斓的心事,哪怕它们潮水一般地涌向我们的车窗,扑进我们的胸怀。我们只一门心思地把感观和味蕾都对准着不远处的无花果园,把车冲进永丰村。
永丰村是铁石山暴动的发生地,是我县著名的红色教育基地,也是我县茶文化的教育和科研基地。吴老因为心情跟我一样的急不可耐,九点不到,便把车停在了永丰村百家山下一栋漂亮又雅致的别墅前。
我不知道吴老的车子刚一冲进这方天地时,是否也惊异了一声。我只分明地记清了我刚把自己从副驾上搬出来时,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哇哇”的几句惊叹!
这是怎样的一处别有洞天呀,中间是一条不宽但足以容纳视野的田亩。田亩上种满了红薯,还没来得及收获。红薯叶子经了霜的袭扰,早已败死,露出肥沃的被胀得鼓鼓囊囊土壤,一些红薯正扒开“窗户”向外张望。
据后来王总父亲介绍,这些田亩昔日曾供养着一百多户人家的口粮,因此,此地称为百家山。如今就那么几户人家,依然干净地落在山角旁,竹林边,坚守着这方天地,这便让人生出一种历史的沧桑感。
田亩两边,各有一道海拨二三百米高的山岭横着。往北不远处,便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万家岭大捷发生地。此时,雪花虽然未至,但寒霜早已降临,从山脚到山顶,所有的落叶乔木早已打点行装,准备远行。它们中的黄檀、栎树家族,已脱下厚厚的外衣,将一些鸟窝赫然地揣在怀里;而一些桑槐、银杏与栾树,仍依依不舍地在叶子间蒸腾着红的黄的紫的心事;只有那些苦株、香樟、翠松和绿竹,依旧青绿着身子,向我们展示不老的容颜。而于这青绿红紫之间,定然有大片的白絮一般的芦苇招摇飘荡着。远远地望着这一切,便似了一块巨大的彩缎从天空中铺展下来,一些白云点缀其间。
还没等我们来得及把这块彩缎尽收眼底,主人王总热情地把我们迎进了他的别墅。
这是一栋三层楼的小别墅,像穿了一件新衣服一样醒目地立在那里。房屋被不高的院墙简易围着,墙内精心种了罗汉松、月季、长春花等各种盆栽。院墙的东南角,赫然地搭着一处茶室。茶台上已摆满了无花果和花生,一只煮壶正噗嗤噗嗤地冒着热气。我们寒喧过后,便在茶室里一边喝茶,一边聊起王总的创业故事。
这时,我才看清王总俊朗的相貌:三十岁的样子,一米七以上的身材,脸部的皮肤因为常年地穿行于果林里、田野上,略显黝黑,但光滑明亮,没有一点沧桑之感。两只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清澈干净,似乎永远地住着微笑。像两棵紫红的无花果,时刻要掉下许多甜蜜来。
我与王总是第二次见面,但吴老还是慎重地把我们相互地介绍给对方,像介绍一门亲事。
正如王总后来跟我说得那样:“他在陌生人面前特别不善言词,甚至局促不安,但熟悉之后,便特能说”。刚开始,他只是一个劲地跟我们倒茶,续茶,递果子,好像他只是茶室的一个服务生,而不是一个无花果种植大户。
果然十多分钟后,当我们将话题转入“无花果”三个字,他便滔滔不绝起来。
“王总,你当时为什么选种无花果?它不是温带水果吗?”
在我的认知里,我只知道无花果最初在地中海一带定居,后引进到我国新疆、山东一带普遍种植。我们这里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怎么适合种植呢。我抱着这个疑惑,从地理和气候这个专业的角度,向王总提问。
“刚开始,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想把它种活”,王总没有从地理和气候的角度理解我的问话,而是急切地想说出他当时的心情。
“当时我和我父母三个人都在外地打工,母亲诊断出乳腺癌,正在做化疗。她的心情特别糟,脾气也越来越差,我和我父亲一边要照顾她,一边要不停地找工作,换工作,生活非常艰难。有一天,我在网上无意中看到无花果是水果中的抗癌之星,于是心头一动,产生了种植它的念头”。王总果然一谈起专业话题,便如经济学家谈经济,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话遛了出来。
接下来,我们便像听故事会一样,听着王总讲述他的创业经历。期间,讲到如何地从青皮、波姬红、金傲芬等四十多个品种里选出适宜当地栽种的品种,如何地利用生物有机肥蓄养土地肥力,如何地育苗培植,如何地抺芽和拿枝,最后还讲到如何地进行病虫害防治和风干保藏。我们像听天书一样,他每讲一段,都把我们引入一个奇异的世界;在讲抹芽和拿枝时,我们更像是坐在诗歌讲坛里一般,听着他形象又生动地为我们讲解那些技巧和动作。
在讲道怎样辨认熟果和如何采摘时,一直藏在王总眼中的微笑,便大朵大朵地跑到脸颊上,然后汇集成爽朗而愉快的笑声,像不远处一株乌桕树上几只喜鹊的话,从树上吹进我们的耳中。
我和吴老定是不会只愿做一个室内聆听者,而放弃亲身体验的机会的,于是便缠着他赶紧带我们走进他的无花果园。
一路上,一条小溪在我们面前拐来拐去。冬日的金黄裹着萧条,向我们扑面而来。几只农家的肥鹅不时地向我们引颈高歌,似乎在说: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我们一心地想着抹芽和拿枝,于是便无心接受肥鹅的邀请,步行十多分钟后,便一头钻进了大棚。
王总的父母亲早已等在了那里。父亲已经年过六旬,但精神矍铄得很,穿一件褪色但干净的果园服,一些淳朴从身上掉下来,见了便让人倍觉可亲。母亲显得更年轻,像五十不到,一点都不像生过病的样子。
大棚里干干净净,明亮似水,温暖如春。为了除草,王总采取物理疗法,土层上面全部铺上了可降解的防草布。据他说这样即省去拨草的人工费,又可以有效避免使用除草剂导致的药物残留。王总告诉我们,他从土地平整,到无花果发芽,再到开枝散叶结果,每一个环节都是人工精心护理,不用半点激素,更不打任何农药,全部天然养成。
为了满足我们的好奇心,王总把我们引到一株无花果前,教我辨认哪种果子成熟了,可以采摘,哪些果子还需让它在枝头呆些时日。他说采摘也是一门技巧,早不得半日,迟不得一宿。早了,果子还没熟透,影响甜度和口感;迟了,果子太熟了,又会掉下来。他告诉我,采摘时需先用眼睛看,再用手摸一摸。那种表皮光滑,颜色透亮的基本就成熟了。手摸上去,软绵绵的,像触着婴儿的皮肤。如果个头大,那就是上等佳品了。
“那么,这么多果子,一到成熟的季节,你怎么采摘的过来呢?”,面对依然像星星一样繁密的果子,我不由地为他担心起来。
“采摘的季节,我会雇请一些本地劳动力来帮忙,我们一家人基本整天都呆在大棚里,一株一株地仔细打量,一颗一颗地认真辨别。”
按照他教的方法,我现学现用,果真摘得一枚漂亮又成熟的无花果,放进口袋准备带回家欣赏,却被他立马制止了。
“成熟的果子不要放在口袋里,会被压扁挤伤的”,王总一边说,一边差点要把手伸进我的口袋,把那枚无花果翻出来。
这时我才知道把它当作花生、蚕豆之类的东西了。于是,我把手伸进口袋,笑着对他说。
“没事,我用手掌护着,不让它受伤。”
我意识到必须确保无花果在我的口袋里安然无恙,这样才能让他有心思接下来现场再教我一些无花果的其它知识。
在一块粘虫板前,他告诉我怎样防治果蝇、蚂蚁、黄刺蛾和金龟子等虫害。他说本来这些虫害都可以通过喷洒毒死蜱、辛硫磷或氯氟氰等,进行快速有效防治,但这些药一旦喷到果子上和叶子上,都会产生毒素,人吃了后会对身体产生巨大伤害。他说当初种无花果的初心就是为母亲治病,现在母亲病好了,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害人。他说少吃一口毒,就多拯救一条生命。他要保证他种的无花果是“良心果”、“安心果”。
听着王总充满感激和感恩的话语,我和吴老心中都像注入一股清泉。
我对着其中一块粘虫板仔细研究了一番,上面有几只果蝇和黄刺蛾的尸体。我在想,这些尸体应该算是庆幸的了,最起码死后能留个全尸,并且不会因中毒而霉变腐烂。因为,在这个世界,我们都无法预料,自己最终会死于衰老,或者疾病,或者某次中毒。
告别了那些尸首,我们又在一株异常的无花果树前停下来。王总告诉我们,这株果树曾被桑天牛侵害过。
“你怎么知道,桑天牛的尸体呢?”,我以为桑天牛也会飞到粘虫板上,临死前被五花大绑起来。
“它躲在树茎里面呢,桑天牛狡猾得很,每年6至8月份,成虫在距离地面约30厘米的树梢或大枝上咬出U型槽,将卵产在里面,极不易发现。卵孵化成幼虫后,会迅速钻进树茎里,然后从上向下蛀食皮层,这时才可以凭借虫粪发现它。本来也可以用药物治疗,在幼虫排粪孔用敌敌畏或杀螟松稀释液进行注射,像给树打针一样。但那样依然会给树造成伤害,打多了,树也会中毒。”王总跟毒较上了劲,想让它无处安身。
“你们看,这里还有它们留下粪便的痕迹呢”,王总指着树叉间一条黄黄的便痕,依然有点生气地说。便痕还在闪亮着,像一张没撕下的创口贴。
我没有多少雅兴去看虫留下的粪便,而是更关心王总是怎样捕捉桑天牛幼虫的,于是便迫不急待地问道:“那你是怎样防治的呢?”
“目前我依然没有发现好的防治办法,只有等树发病了,再给树治。”
“怎么治呢?”,我好像自己得了天牛病一样,要立马寻得一个不用打药的方子。
“找到最新排便的洞口,用一根细铁丝,从虫孔里伸进去,来回捣几下,一般都能把虫杀死,这是我试验出来的杀桑天牛的独门秘诀。”王总说起杀桑天牛的物理疗法,一脸的骄傲和兴奋。
“这么原始呀,这得要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我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无花果树,以为它们都会被桑天牛骚扰一番,赶紧地从喉咙里赶出一个问号。
“所以,我们的利润很少。为了让我们的果子叫人吃得放心,我们的人工成本这块开销很大。我们要经常巡园,一见到树得了天牛病或象虫病,就要及时采取措施。”,王总的话语之中,第一次让我感到些许的无奈和淡淡的忧伤。
不知为何,他的忧伤让我想到了乌鸦。乌鸦是一种睿智的小鸟,小时候便学过乌鸦喝水的故事。长大后我又从动物世界里,看到过一只乌鸦嘴里叼着一根树枝,从树洞里掏出肥胖胖的幼虫,带回家喂食小乌鸦。他们同样使用最笨拙的技巧,表达最本真,最淳朴的善心。
我和吴老便是被这种善心感染着,满心欢喜又津津有味地听完了王总教我们辨认根腐病、果腐病和锈病,以及怎样地采取物理疗法和人工手段将这些病根治好。
至于抹芽和拿枝,终于是过了季节,只有留点遗憾等明年春天再来体验了。
在我们离开农场时,我问王总要了微信。轻轻一扫,竟扫出一个灵动又有朝气的网名:“云上有晴天”,这不正是王总创业的形象写照么?于是我回来后,用了他的网名做为文章的标题,把字一个一个地赶出来结龙,活字印刷一样精心地排版在一起。